第7章

“急雨乍翻小亭絮,轻风指点再来缘。”风信子喃喃吟起,泪水无声的滑过唇角。

这行字后又有一行字:“辛苦最怜天边雨,一夕绵绵,夕夕皆成灾。若似轻雨终缠绵,不辞冰心为卿热。”

这是离夜走后风信子续上的。

她本就是个清冷倔强的性子,不懂也不会大哭大闹。

爱情是恋爱双方你情我愿的事,倘若其中一方没那个心了,也就成了一厢情愿,另一方唯有自苦。

“走吧。”一旁的晓陌仙官淡淡道。

“故事结束了吗?”我问道。

晓陌有些不耐的嗯了一声。

“结了?不对。”以这姑娘的性子,她不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她铁定会去找他,后面还有事。她是个女神仙且与离夜相处这么久,其魔族世子的身份,该是知晓了。

我不顾晓陌的阻拦,径自跑向下一幕幻景,想求个有始有终。

晓陌也跟了上来,旋即,已至这记忆的尾端。

朦胧的雾气散尽之处,落出一座巨大的紫荆宫殿,砖石甃砌,殿顶墨紫琉璃瓦和汉白玉石交叠,紫钉浓漆,雕刻玄紫的龙凤飞云。殿中上列诸席,以最高一席为尊,左右依次排列多席,透过巨大的地殿窗可以看到殿外朵楼和阙,皆覆以紫色琉璃瓦。

殿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轻纱浮幔掀起一殿繁华。

正坐殿中上席的是位着玄紫长袍的年轻公子,轻裘玉冠,长身雅然,满目清雅明澈,沐风雅尔的笑容软软挂在唇边,不时执起桌上的杯盏随着歌声而打节奏,陶醉其中。立在一旁的侍卫则是目光肃然,诡魅邪异,让人望之胆寒。

“魔域?”大抵是我的好奇之色跃然于脸上,晓陌终于解释道:“嗯,此处乃是不夜城中的一处宴会宫殿,最上方的是上弦的七殿下,离夜的七弟,离溟。”

哦。果然,风信子是来找离夜了,我急忙扫了一周:“她藏在哪?”

“睁眼瞎,居然还没看见,真是服了你!”晓陌一脸轻蔑。

“你既然都服了我,那就快告诉我吧。”我讪讪。

他无奈的啧了一声:“右数五步。”

我赶紧往右寻,果见风信子躲在一根巨大琉璃柱的暗处,敛了周身的仙气,很是小心。

我和晓陌所站之处乃是大殿的中席,向右五步处仍在中席范围,只是再上前两步便是魔卫盘踞护卫的上席,是个危险地带。风信子定是误以为离夜在此,此刻却扑了个空。

目光回向大殿,舞池中央众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女拥簇着一位绝艳美人盈盈起舞,美人粉衣绫裳、窈窕绰约,纤腰摆动,细腿轻扬,玉指纤纤,轻拂宛旋,尽态极妍,一舞下来,淋漓尽致,众魔瞧得如痴如醉。

美人舞完还不肯罢休,一勾曼妙细步跳到高席的离溟身旁,低首轻轻落下一吻,离溟轻笑,顺势搂过她的腰同坐,他微微侧身敛眸一颦,当即一个魔卫疾然拔剑,毫不留情的刺向离溟怀中的美人,片刻之间,美人的后背血柱喷涌,涌出的银色血汁绽出分外妖娆的光芒,溅染了离溟玄紫的外袍,浅浅暗暗。

离溟没有放开搂在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子,反而轻勾她的下颚,依旧笑得沐风:“白练,我们之间早已散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美人大口大口的吐着白血,根本无力答话,只是脉脉对上他的目光,眼眸悄然蒙上一层水气。

一色白光柔柔从美人周身浮散,白晕过后美人的身体化成一条白蛇,终是香消玉殒了。

离溟收敛笑容,低低的撂出一句:“吾亦乃弃子,被倾心之人弃于股掌之下。”他放下怀中的白蛇女,不再看她。

一旁的魔兵很快地自离溟席坐上移走这具白蛇美人的尸体。

另有几个魔兵重新站岗,收拾间,动作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唯恐扰了七殿下的雅兴。

这一幕直叫我目瞪口呆,晓陌与风信子亦然,唯有座中饮宴的宾客和面无表情的魔卫妖色如常,好似家常便饭。

想也不用想,方才白蛇美女定是离溟在外招惹的桃花,分手没分干净,又来找他,然离溟早厌了昨日桃花,当下笑里藏刀,了其性命。

离夜的七弟离溟,温和俊逸的外表下,看似无害的浅笑却是暗藏致命的杀机,对待自己曾经处过的女子狠绝如斯。那么离夜呢,若是他,他会如何?

我再瞅躲在不远处的风信子,她眉头深锁,大抵想到此点,心生苦恼。

可苦恼无用,命里有时终须有,风信子还是被眼尖的魔卫察觉了。

骤然,一只黑衣卫飞身冷然一剑向风信子刺来,她始料不及,几招被擒。或许是风信子没有使出全力,自愿就范,她在赌,赌命见他一面。

魔卫将风信子押到大殿中央,听候七殿下的发落,离溟高高在上,诧异的瞧着她,心里约莫在想自己好像没招惹过这朵桃花,半晌,唇角浮起一丝温润浅笑:“你是谁?”

风信子直接回道:“白依山风信子,我要见离夜。”

她的话音方落,一道传音瞬间震响整个大殿:“阴后驾到。”

随之一缕莺莺之声自不远处传来:“哪来的野女,敢见我的夜哥哥。”

循声望去,只见三丈外青光乍现,一身青烟衫的婀娜少女自半空飞身而来,芊芊细腰下散花水雾百褶裙在流苏帐上摇曳飘舞,如朵朵青莲漫开,她手持一把墨青玉剑,向殿中的风信子刺去。

风信子即时施法挣开束缚,袖中一缕白绫跃然飞出,她挥舞白绫,一圈圈在空中凌厉地跃动着,冉冉白色柔光四泛,灵巧的挡住青衣少女的致命一剑。果真,方才风信子在魔卫面前没使出全力。

青衣少女前脚飞到中殿,后脚一位典雅高贵的女妇在众多魔卫、侍女的拥簇下步入殿中,我眯眼望去,只见漆色如风,妖娆发髻上,一朵玫瑰盛丽怒放,她一身绯丽红妆,凤绡衣轻,玉腕雪回,风华绝代,眼底沉稳,洞悉一切,晓陌说她是上弦魔朝的阴后。

这阴后让人见之忘俗,无论是白衣清冷的风信子,还是明艳动人的白蛇美人,亦或是聘婷翩跹的青衣少女,在这阴后面前皆黯然失色,按理说她有几万岁高龄,理应是个老太婆摸样,却不然,也许岁月于她,不舍凋零。

晓陌告诉我,阴后乃是前任上弦君兀楚亲立的魔后,离夜和离溟的生母,上弦朝的权者。

她缓缓踏入殿中,偌大的内殿顷刻间格外安静,众魔或跪拜或俯首,敛声屏气,一径沉默,气氛冷凝,除了正在聚精会神比剑的风信子和青衣少女。离溟迎上阴后,落下一个温和的笑:“母后。”

阴后掠了他一眼,凌厉目光,一扫整殿,清冷嗓音似剑凌瑰花,片燎飞烟:“这宫里的还不够吗,你俩个在外面招惹的也不过如此。”

离溟没有作声,同阴后一齐看向正在斗法的二女。

?紫龙殿中央风信子与青衣少女纠于白绫玉剑,白影青纱交叠,青白光芒交错,二者半斤八两,一时难分胜负。

无奈,这番厮斗,对风信子没有一丝好处,无论输赢,她都难以在魔域、在阴后、离溟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呲。”一抹紫影如闪电交入青白二影之中,由于光色太绚几近晃眼,当我看清时,墨紫玉剑早以无情的刺向猝不及防的风信子,剑光冷,剑意刻骨,一刹激扬,风华惊世。

墨紫剑光骤过处,顺带着将风信子项边飘飞的青丝销断几缕,顿时她左肩之上血水涌出,染红了白衣,绯色倾下,一片纷扰交错,化开圈圈血色的涟漪,她跌落于玉石板上,仍倔强地仰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向刺剑予她的紫衣公子,那个她不顾性命闯入魔域要找的男子,离夜。

额间的风信子花凋冷苍白,她一字一泪的哽咽:“为……为什么?”

离夜挥袖,抽出刺在女子肩肉中的剑,一眼也没看她。

同时青衣少女一个旋身落于离夜身边,收回自己墨青玉剑,灵巧地插入剑柄,声音脆若银铃响起:“夜哥哥,我方才的的剑术可有进步?”她乐盈盈瞧向殿上的阴后,娇声道:“早上姑妈还说我的剑姿很有几分她当年的模样呢!”

这时,久未作声、袖手上观的阴后终于发话:“方才那场哀家没赶上,眼前这出挥剑斩情丝倒是有幸瞧上了,你们兄弟俩一前一后,谁也不落空。”兀的眼眸一冷,伸出一根纤指落向倒地的风信子:“把她带下去。”

一旁的魔卫立时“遵命”。周围一派寂静,一众落幕于风信子,几乎是九死一生、没有悬念之时,一直含笑的离溟忽然举步朝风信子而来,只是一袭紫影却比他的步子还快,离夜箭步如飞闪至风信子身侧,挡住阴后派令的魔卫,墨紫的眸子旷如荒原,桀骜里,驷马驰骋,他向着阴后懒懒而言:“母后,她既是我惹来的,也由我来了结。”

说罢转身蹲下,握起风信子的手,温声问道:“还能走吗?”

风信子深深地凝住离夜,咬了咬溢血的唇瓣,坚定地点头。

他将她扶起,揽在怀里,侧身回望离溟:“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离溟冠玉斯文的脸上拂过一阵晓风沐晴的笑,算是应了。离夜长睫微挑,不管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风信子的手长扬离开了大殿。

?随着二者的离去,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瓦解、变换,隐约间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话。

“夜哥哥,夜哥哥?”

随后是一声温然:“母后,两出戏皆落幕了,我送您回宫吧。”

回音一波一波来回飘荡,渐行渐远。

?一切变得安静了,我和晓陌仙官对望一眼,方才离夜刺风信子的那一剑虽是既快又绝,但隐在记忆幻境中的我却领悟的分明,离夜不是要杀她,而是在救她。

对于在妖魔界拥有无上权力的阴后来说,风信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单枪匹马闯入魔域的小仙,为了要见她儿子在紫龙殿上闹了这么出,结果只有死路一条,一如那个白蛇美人。彼时离溟毫不犹豫地了结那白蛇,离夜也应是一样。

只是离夜没有一剑刺中风信子的心脉,而是断发为掩,命中她的左肩,还将她带走了。

显然,他有意放过她。其实不忍罢,是情还是义,等会便有答案了。

?我们周遭的景致终于定了下来,白依山水榭,青榻之上,离夜正在施法给风信子治伤。

风信子额角有细细的汗渍,殷红的血液倾泻了整片白衣,她虽疼痛难忍,但仍是咬紧牙关,一眼不眨的盯着面前闭目施法的男子,生怕下一刻他就会从她身边消失。

半晌,离夜将她平放在床榻上,正欲离开,临到门口。

“你还是要走吗?”风信子单手无力的撑起,勉强的靠在床栏上,左手抚着伤口,艰难的望着紫色的背影。

离夜回头,信步走到床边坐下,淡淡莞尔:“信子,莫要来魔域找我了。”

风信子的目光由最初的激动转为黯淡:“好,我不去。只是离夜,告诉我,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他淡漠站起,微走两步,没有正面的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信子,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她点头,痴痴的凝着他沐着阳光的侧脸。

他眉头少有的微锁,思绪有些漂浮,良久道:“有个女子,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泥水上的花朵,开出没有风的,枯萎的笑。”

顿了下:“她是我的亲母后,从那时起,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子。信子,对于活了几千岁的魔来说,有和没有不过是指缝间的事。”

“不要走,”风信子几近崩溃:“请你留下来,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依恋,放下憎恨……如若你不愿意的话,就杀了我吧。”

离夜没有回答,只是走近风信子,轻抚上她的脸,和煦浅笑:“谢谢。”语罢,离夜消失了,紫色的身影无痕无踪,风信子和我们很清楚,他离开了,不会再来。

她唇瓣微抖,手抚上自己脸颊,感受他的手曾留下的余温与气息。

我站在妆台前,凝望着镜中风信子苍白如雪的颊,一双眸子憔悴迷离,额间的那朵纯白信子花更加冷丽,这样的她很美,很凄美。

之后的日子,风信子寡言少语,闭门不出,上清真人前来看她,问她怎是此状,她不过寥寥几语,淡淡诉过。

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难以维持仙身。上清真人将她接到琼华宫住,每日渡她仙气。

记忆境最后呈现出一片灰暗,无底的黑渊。一如她的意识所追求的,离夜否定了她,她也就否决自己,三魂七魄沉沦于循环往复的回忆之中。可悲的是,真实之下,那只是寂静无边、虚无缥缈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