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带离夜和素女回去院子已经是大晚上了,刚巧花人妖也在,离夜吩咐我去做饭,我瞪了他一眼,还是老实的去了灶房,草草的煮了四菜一汤。

这死小子挑三拣四的,很是嫌弃的咽下一口菜,就取了两坛竹叶青豪饮,之后醉得个半死

花人妖饭后剔了半天牙,素女一直无话,浅尝几口便择了个房歇息,难为我和花人妖把某滩烂泥架到榻上,离夜酒品也不是很差劲,不发酒疯,不随地呕吐,倒头就睡,我让花人妖照看着,自个出去拿个热毛巾来。

结果再进来时,头皮直发麻,我和我手里的热毛巾瑟瑟发抖。

静夜的光,昏黄蒙昧,木门前的乔枝幽幽,叶间结了融融白缅花,清白的瓣子吹落蜡台,飞蛾似的扑向一截微弱的烛芯子,良久,欲灭未灭。

沉睡在软榻里的紫衣公子,下颌弧线安然,

一旁的黑衫男子微微俯身,修长的指抹去他嘴角的酒渍,嫣唇印上醉梦里的离夜,他伸手一拂,取下头上松松挽着的墨带,流瀑般的银丝挨着肩头滑落,倾洒他的脸,湮没他的颊。

薄烛燃到头,卜的一声,化开一簇青烟,我心下空凉。

蓦地,花祭泪转头,眸光索住呆在门前的我,冷光轻潋,我腿一软,坐到门槛上,四肢无力,他对我施了软骨咒。

他轻笑,转过头,头轻轻地枕着离夜的胸膛,长睫懒懒合下。

我不知道这样处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子,因是月光未稀。

直到花祭泪将我抱到院子外的畔河,放我平躺在白缅花丛里,他就地坐在我身边,将头靠在屈起的右腿上。

清凉的夜风夹着悠悠的白缅香,轻拂我的脸,我试着从容些,牙齿却打着颤:“花人妖,这样不好,这是孽缘。”

他侧过头,定定看着我,妖丽的眸子滟出灼灼肆意:“我本为妖,岂止造孽。”

我没有太多力气,艰难的握住他袖子:“你甘心吗,离夜链住我的是一张网,于你,他何尝没有设下一道无光风月的局。”

花祭泪翻身靠近我,极轻的声音贴在我耳畔:“可是,我竟是这样的欢喜呀。在那些命悬一线的时候,追随着,披荆斩棘,脱骨喋血。由是,旦夕危在,也好过一场醉生梦死。”他眼角滑下一滴泪:“哼,其实好些枷锁,仅是我给自己戴上的。”

我呐呐。

他弯下雪白的右臂,搭在我的左肩上,他说:“晚安。”

空荡荡的野畔,只听得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偶尔踩在水上,泠泠纷纷。

“好一个以耽为美。”我张了张口,低低的叹息随着冷夜白缅飘过去:“喂!花人妖,我以你为美。”

花人妖离开后,我的咒术解了,我爬起来正要回院子,不经意一撇,水岸边,那素女正在浣发。我打她身边经过,她叫住我:“萦云姑娘,过来帮我拭一下。”

我想也没想,快步往前走:“不要,让离夜来帮你吧。”

她扑哧笑出声来:“怎么,吃味了。”

我的脚步止不住的回退,她也会法术?

极不情愿地来到她身边,接过她递给我的毛巾,撩起一缕湿发轻擦.

素女背对着我,她的发丝细而软。

“萦云,你以后难再见到花祭泪了,也难再见到我。在你眼前的只是一滴漂泊的泪,陪我说说话吧。”她的声音很软。

我讶然:“为什么再见不着他了。”

她不答反问我:“你觉着离夜把你带到黎镇是为了什么?”

我暗自思量一番,道:“黎镇是人界四海的腹地,魔界一直想拿下四海作为自己的土域。离夜择了一只鱼饵,将计就计,以此来扰乱君上晟非的视线,布下一棋迷局,适时一举攻进,收了海龙印,一统四海。将军边明已隐于此方闹市。”

她回头,容色淡然:“在你眼里,离夜就这么简单?边明只是他的一个幌子,如今沧海之涯的将军已离了大半,离夜要的不是四海,而是十万天军的命格簿子。你知道上弦里精通防御之道和惑偷之术的是谁吗?”

我想想:“花氏一族。”

素女揽过乌黑的长发:“不错,花祭泪,这一役,他九死一生。花氏一族才者辈出,长女花寒衣、次女花未央、三女花般若、四子花惜生,皆是上弦朝的良臣贤才,少了他一个花祭泪还会有其他的顶上来。不过,这只是我推想的,离夜下的局到底有多大,深不可测。”她微微偏了头,带了疑惑神色:“我有些摸不着头绪了。”

我一直踌躇,还是问道:“我和你的样子?”

她伸手抚弄我鬓发,半晌,低笑道:“长得很像是吗。上弦的始魔君乃是上古的龙子,莫云。他耗尽灵力毁了记忆之城,魂逝之前流下了两滴泪,这两滴泪各自随风飘零,千年万年,终成生命,有了形体。我是什么时候遇见夜的,算不清了,只记得那时的他很是颓废,衣衫褴褛,受了很大的折磨。初初一眼,我和他不约而同认出了彼此,同是莫云的泪,离夜、兮音。至于你我模样的相似,是巧合还是别有干系,我也无解。”

兮音?我默默思忖,兮别长难遇知音,这名字定是离夜给她取的。

她继续道:“之后,我盘下一家女儿阁打理,一晃千余年,世上一大半的青寨舞坊皆归了我。冀着那些女子的安抚,或多或少,可以为之填补些,寂聊的心。他虽是常宿温柔乡,却没有真正碰过多少女子。而我,贩卖女色,罪孽深重,天人五衰来的早,离夜耗了不少灵力渡我续命。”

我讷讷半天,道:“你与离夜,没有男女的****,而是,命根里的守候。”

上弦月扯破云纱,落下一河凉色,半清的波影乱了,往事绰绰流觞里。

她的目光向着远处的水雾:“我不想再耗费他的灵力,是永别的时候了。萦云,在情念懵懂的时候,遇见还好的,堪堪,不得错过。”

我额头发沉,恍恍惚惚道:“兮音,如是此情不曾干净到灵魂,可以拿什么来救赎他?”

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兮音已经不在了。

天还未亮,我自草丛里爬起,有些个落枕。

了无睡意,索性回屋子里拎两桶脏衣服来河边浣洗。这些衣子有两件离夜的,他那厮洁癖,一来院子就换了袭墨紫常服。还有两套是花人妖的,他的袍子总是漆黑的长缎,线缝里常扎着几根银丝。余下便是我的。

我将衣布先过一道水,再拿老木一寸寸的拍打。

天边泛着朦胧的清亮,夜阑似褪。身后传来晕晕的碎步:“这时辰不好好睡觉,整这些个,可是老的快!”

离夜歪坐到我旁边,打着哈欠,腰间系着的莫云静静的沉睡在剑鞘里。

我从盆子里取出一条艳红的丝巾,递到他鼻下,道:“闻闻,这上边的可不是冷雪昙的味?”

他微怔,继而耷拉着头:“这巾子?呃,哦,环采阁的姑娘托我捎给小花的。”随即敲了敲脑袋:“小云,我头懵懵的。”

死小子,你就装吧你?

我把洗净的长衫绞过:“昨个喝了好几坛子,能不懵吗?回房再睡会去。”

一丝柔和的晨光,自一片狭长的云层后隐隐地浮起,露了露面,又躲进淡淡的紫雾里去了。

离夜夺过我手里的湿衣,下劲一拧,挤出一兜水,良久,他叹一口气:“臭丫头,想说什么便说,一向是个憋不住的性子,也莫要在我面前丢下本性。”

我拿过一斗袍子淌进河里搓洗,垂着头:“莫云剑的第一任主子便是上弦始君,也是那上古说子里的紫龙,莫云,而银色的龙子则是万年前已羽化的天君白玄。神尊魔祖,古难两全,他们当初必是历了一场绵久的厮杀,前缘生业障,造作大千世界。”

离夜没说话。

我接着道:“其间,紫龙莫云开辟了九十九重魔域,建下上弦朝,写史三界,且灭了记忆之城。”

晓暮近,暗色里,渐渐升起一线曙光。

离夜含笑点头,顺着我的手取过湿衣拧干:“推得不错,确是他的一生。你说的大多算他的功绩罢,只是最后一样不见得。”

我有些糊涂,放下枣木敲:“怎的毁了威胁三界生灵意志的记忆死城,不算是功德吗?”

他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哼,当莫云还是孑然一身的龙子时,思而不得天边的星子,终是小星子坠落红尘,化了埃烬,生死几重,或许他只是怯懦,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由着执念走进记忆之城,永远贪恋于无望的虚梦,终而耗尽灵力倾覆这座城池。”

我撑着头:“是啊,虚妄的记忆城里有一颗星子等着莫云,有他心心念念的梦,但是,梦终究只是梦,他无法沉迷于假象,更无法离弃真的星子。是故,他愿意失其所有,命丧黄泉,等来再世的缘分,至少,亦尝相思。”

离夜手抚着额头,嗓音低低的:“不,莫云没有堕入轮回。”

我有点惊讶:“那他回魂归何处?”

“生魂四散。”离夜抬眼望向天空,晨曦闪烁着瑰丽的光芒,簇拥出一堆堆胭脂云霞,他微微皱眉:“到底去了哪里,成了不解之谜。”

我不由道:“离夜,为什么莫云和白玄皆念着那星子?”

“这个吗?究无可究,也许他们三有过许多事,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好些失落的故事留待后世慢慢说下去罢。倒是那星子落下凡世的碎石,给铸了两把剑。”他淡淡的笑着,细致的眉上邪,似遥迢韵书,不深不浅地勾了一勒墨色缅纹。

我也跟着笑:“传世的灵器白玄剑和莫云剑。”又想起点事:“对了,兮音走了……她是个好姑娘,这个世上,她是真真待你的,且无所求。”

他把拧干的大衣递给我:“亲人之间,守着世上唯一的牵绊,约莫是这样了。”

我拾洗好的衣裳放进盆里,再捧起一手河水,拍了拍脸:“你只是,视其如亲,放心于她。世上那么多的姑娘,有你挂心的吗?”

离夜拉过我的手,唇角含笑:“其实,世间的各色女子,有千百种面孔,知者知心。在一个慧洁的男子眼里,眼前人,别有风采。”他唇角带笑似揶揄:“小云,看清了,你眼前的……”

我打断他的话:“那生死之隔呢,无所谓了吗?”

天边的片片云霞,密接着,溶合着,忽的,一团金色,飞跃着,是太阳要升起来了。

风中的雪昙香似酒浓烈,离夜的眼凝住我,映了清河的眸子荣华散下:“生死栓在一处,彼刻,谁坠了,也是相随的。”

片言刻子,天幕亮了起来,整个河畔大放光明。

我仰头,太行顶上,日出雾松。

思量长天一色处,千般万般皆成空。

人总会放下一些事,也总是放不下一些事,曾经两年,薄暮破晓,批书,研墨,浮窗外流云万千,了了的心事,虽是极淡,也是有的呀。

所谓的强大,也敌不过一颗沉沦情念的心。

要离得他远一些,实是,在等着他。

一直在骗自己,却骗不了离夜眼里映出的那个透彻的影子。

我想等他。

等着他来告诉我他的一切,仇难解,恨也罢。只要走到我面前,亲口说给我听,那么当日那一剑白玄的深意,伤了便伤了,我谅解的。

还有……

“你已度了千秋,而我至少也活了十九个秋。这些日子,看的历的,还是懂了些,也猜到了些。一切,有自知,有心知。”我转头对离夜道:“我想……”

猝不及防,一瓣酒色留香的吻生生堵住了要说的话,晨风撩起我的额发,直直的跌入他沁紫的眸子里,想逃开却已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揉进墨紫衣怀中。

扑通一声,碎了一湖的涟漪。

好一个透心凉呀!

还有……还有离夜,这个魔,我一点也不舍得伤他。

在虚境里,当他伤痕累累倒在脚下时,不过一眼,我就受不得了,任是他再怎么强大也好,始终,只是一个叫我心疼的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