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本来不复杂,来去不过,爱,恨,罢了。好些事,明明不相干的,在心里拐几个弯,真相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我还不想死,算日子,只剩下小半年命了。
几日奔波,我和花人妖来到黎镇,正逢初春时节,那些霜似的烦恼,也于悄然间,嫩芽吐蕊。花人妖在西大街置了一所院子,暂时安顿下来。然后他呢?白天难见妖影,晚上就更没影了,他知道我不会跑路,就给放养了。
不过,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尽管花人妖给了银子,但还是找份活干,自食其力的好。至于干什么,得在镇子里晃个圈把两圈。
我择一件棕色的麻质衫穿好,十分干净利落,就上到大街。
黎镇和半年前有好些变化,只有远处的太行山依旧巍峨矗立。我眯着眼望去,寂静悠远。这样,仅是隔着十里长街,百丈青峰,多半是不好的,我想,离得他更远一些。
算了,不看了。
我转头用手遮住眼睛,再放下,边明?
前方的人群里忽而闪过一身影,上弦大将军边明,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弦朝的奠基力量乃是魔渊四弦:木渎,花祭,薄斯,沧素。前两者安内,余后攘外,薄斯城的青兵,沧素之涯的将。边明便是沧素的大将,上弦的老弓。
我心中一紧,脚下的这个黎镇,真是越来越不简单。
“啊……”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冒出一厮戴着罗刹面具的青衫,横冲直撞的,险些将我撂倒。
“姑娘,勿恼呀,青倌这厢赔礼了!”一缕细腻轻扬的男声撩起,我寻声瞪去,只见一抹青衣像蛇一般滑入人潮,瞬间没了踪影。
我气恼,肩头却被人轻拍了一下,随之传来一把熟悉爽朗的声音:“姑娘,没伤着吧?我家二公子性子急,姑娘见谅啊。”
我激动得回头:“子吟?”
眼前的小姑娘着一件略显简单的梨色长裙,柠檬色蚕丝围巾挂在洁白细致的颈项间,垂至腰际,拂出潺潺的波光。
“你怎么在这里?”我两皆是异口同声问出这句,又惊喜的笑起来。
子吟的颊边浅出两汪梨涡,牵过我的手,走到街对面的河岸,我们择了一块清静的石阶,一起坐下。
回想两年多以前,在茫涌山遇见子吟上得天界,没多久时迁仙官恋慕光舞公主,被西王母察了去,觉得有损仙颜,将其贬下凡间,子吟不忍,下凡去寻他,之后便失去音讯。
那时候,她说:“以往,因为不知,所以无谓,如今知道了,是舍不得。”
此番偶遇,难免有些感慨,我拉着她的手:“子吟,你找着时迁了吗?”
她重重点头,嘴角噙着安实的笑。
“两年了,你过得好吗?”我触到她的手有细细一层茧,原本大大的眼睛也围了淡淡的黑眼圈,光舞公主何曾这般过?
子吟静静看着湖面,有片刻的寂静,随即乐呵呵地瞧着我道:“你想说我长浮肿了,是不是!萦云,对于你来说,我们两年没见了,其实是二十年,上界一年,凡尘已历十载。”
原来,这么久了。
我耷拉着头,道:“你呀,现在挺像个凡人的,是憔悴了,又有些虚胖,好看的样子却没有变。哦,时迁怎么样了?”
她的手指圈弄着围巾,眼帘子低下:“时迁的转世已经二十多岁了,我在一年前寻到他。浅斯,他叫宫浅斯,前尘种种,他不记得了……”
“这么说,方才把我撞倒的青衫就是他咯?”我讪讪地,时迁仙官是多么谦和一男子,那个也忒、忒像个纨绔子弟。
子吟有些无奈地弯了酒窝,将一切慢慢告诉我,她紧握住我的手,我撑着头,静静的听着。我懂的,好多事,她只能说给我听了。
宫浅斯,乃是宫衣坊的二公子。子吟在凡间一边躲避捕她的天兵,一边寻他,终于在一间名唤宫衣坊的戏院认出了他,其间艰难重重,就不一一细说。子吟为了能到他身边,便进宫府做了婢子。
我问她:“子吟,你私下凡间,寻到了他,你想要做什么?”
许是正午的阳光太刺眼,她揉揉眼睛,接着又揉了下,道:“我只想好好照顾他,就像从前在天上时迁细心的护着我那样。他被贬为凡人,也是因着那时候,我硬拉着他在瑶池里玩水,犯了天条,他揽下所有过错,旁的神仙都看出来了,他对我……我却傻傻的害了他。”
对于这些,我没再说什么。
默默叹了口气,也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讲给了子吟听。她一听我正在找活干,就告诉我菲萘花节快到了,宫府正缺人手,我若过去正好同她做个伴。我求之不得,随她一起去了宫衣坊。
黎镇是个文化古镇,从我第一天踏足这里便已经觉到了,书坊、茶楼、戏院、琴台……比比皆是,历史源远流长,且以戏闻名,宫衣坊就是这里数一数二的老戏坊。时迁仙官真是投胎到富贵人家了,吃喝不愁呀。
“春回大地,一眼梨花开,浑似雪,篱笆外飘来了翩翩凤尾蝶,呀‐‐‐”
一进宫衣坊大厅,阵阵戏音悠扬,高台上一个青衣正在袅袅而唱,一提一沉之间,婉转还惆怅。
前堂里站的坐的,大桌小椅,满是听戏的人,随着板鼓大锣的鸣响不时叫道“好!好!”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小哥,头上系着一道灰色头巾,手里端着长嘴茶壶,壶口正冒着丝丝热气:“子吟,你怎么才回?青倌都回了好久。”
青倌?
便是宫浅斯了,子吟说唱戏这一行都会取个艺名,宫家二少爷平时虽有些个放纵,但从不摆公子哥的架子。他天生一副好嗓音,加之柔韧的身段,时不时登台而唱,是宫衣坊不可或缺的台柱子。
子吟瞅向台子上的青衣,文唱段音情顿挫,武戏曲姿伐轻盈。子吟脸上露出一丝寻味的笑,又转头对灰头巾小哥道:“刚巧遇到一个老乡,喏,萦云。三子,大爷呢,大爷在哪?”
三子小哥对我点头,有些脸笑皮不笑:“云姑娘好!”又对子吟道:“大爷,二楼呢!”
子吟牵着我的手,穿过熙攘的戏位,上到二楼,她道:“萦云,我先带你见大爷,也就是这宫衣坊的坊主,他点了头,这活就成了。”
二楼比较清静,除了一个小厅,其余都是雅致的隔间,三面皆垂了帷幔,各落下一窗对向一楼中央的大戏台。
子吟领着我走到最左边的一处雅间,门是开的,临到门口,她刹住脚,理了理襟前卷在一坨的围巾,转头将我额前的乱发抚到耳后,与我使了个往前的眼色,我对她点头一笑。
我们轻步走了进去。
原来这雅间有两个阁间,中间落下一层玉色珠帘。
外间很清幽,墙边斜着一只拐杖,子吟轻道:“大爷。”
大爷,宫府的大公子,该是宫浅斯的哥哥宫匪卿吧。一般而言大爷这个称呼是有些深沉的,有这个称呼的必定不是个好亲近的主子。
半晌,沉静的嗓音从内间缓缓流出,似风歇柳絮,声声慢。
“进来。”
我随着子吟上前,拨开串串碧玉珠帘,只见青色珠光后,一个墨衣男子的侧影,他身后停着一把竹木轮椅,男子左脚缓缓往前踏出一步,步子很小很小,身子却前倾的厉害,子吟赶忙上前扶住他:“大爷起来作甚?摔着怎么办。”
话落,子吟自觉失言地吐了吐舌头。
宫匪卿云淡风轻地对她笑了笑:“没事。”墨青长袖漫不经心地从她手里滑离。
子吟有些不自在,细指拧着围巾,嗫声问道:“大爷要去哪?”
“花烛夜,今宵醉‐‐‐”
宫匪卿转头望向外面:“听见台子上青倌在唱永兮叹,想去看看,不想椅轮堵了。”
子吟放下卷成一坨麻花的长巾,搀住他的手想扶他过去,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挣开了。
子吟咬着舌头,“大爷,我可以的。”她拉过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颀长的身子小半步小半步的挪到窗边,扶他站稳后,她退下一步,微微鼓起腮帮子。
宫匪卿的手停在她梨色袖口处,不经意的,缓缓放下。
子吟秀致的眉跳了跳,似乎想起什么,旋即转身招呼我过来。宫匪卿也回过头,这才瞧见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眼里有些愣怔。
我终于瞄清楚他的样子。
年轻公子亭亭立于窗边,一袭墨青长衫,苍白长指轻轻搭在栏沿上。浮窗外飘来幽幽茶香,携着半幕戏约,偏偏锦瑟锣弦染了红尘喧嚣,遗下此刻的宁静。
一眼望却,有匪公子斐如玉,浅笑容止。
子吟道:“大爷,她是萦云,是我老乡的一姐妹,做事忒勤快麻利,这阵子坊子里正缺人,可以留下她不?”
宫匪卿若有所思看着我,半晌,极轻地笑了一声,道:“坊子和府里两块,子吟,待会带萦云好好熟悉下。”
“是!”
我和子吟相觑一笑。
“彼兮何兮,永兮为好‐‐‐”
台子上传来婉转的戏声,“青倌!”子吟走到另一边窗栏,扭头瞄去。
我随她看去,戏台上一个青衣倒在红绸铺成血泊里,脸上画了一层浓浓的戏妆,缠绵的唱腔里有化不开的悲切与伤痛,他牢牢抓住仙姑的手。
我走到子吟身边:“是永兮叹?”
永兮叹是这大半年来黎镇最流行的戏曲,讲的是仙女思凡,与凡人阿永相恋而后结为夫妇。只是仙凡之隔,凡人生老病死,阿永过不了这一关,临死前后悔误了仙女,仙女摇头说:我等你。然阿永只是苦笑一声,道:彼兮何兮,永兮为好。之后便断了气。
“嗯。”子吟点头:“宫浅斯,浅斯,时迁,我是这样寻到他的,他长得很像他。”
“那么,对时迁,是愧疚吧,你会受苦的。”我心中有如此想法,毕竟这事她做的委实欠了思量。
子吟梨涡轻敛,默默想了会,道:“不曾心悸过,也无妨,至少他不在的那些时候,我是舍不得的。”
戏声悠悠,站在另一边的大爷似乎听得很入迷,苍睫下,凉眸锁眼,目光系在戏台上,良久,笑了一声:“好!”
这男子像是古色丹青里韵出来的一块玉,只是,卿本伊人,奈何落瑕。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乳白色的玉钗,握在手里,而后的日子里,我也时常见他随身带着这钗,听管事的崔大娘说这白玉钗名唤芈月,大娘说着说着就哭了,只因大娘当半个女儿待的米月丫头已经死了,是前年的事,那时子吟还没来宫衣坊。
米月是个孤女,七岁大便被卖入宫府,成了长她两岁的大爷的贴身丫鬟,十多年来,一直在他左右伺候,每逢刮风下雨大爷的腿疾就犯了,疼得厉害,米月不分日夜的照顾他,换汤换药,不辞辛苦,以致积劳成疾。
坊子里的人皆说,这样一个好丫头,谁不怜呀。米月十六岁生辰,大爷将宫家世代相传的芈月赠予她,倾心守护,可惜,这孩子命不好,短短一年后,便香消玉殒了。
这芈月钗自然又交回了大爷手里。每每心悦时习以为然的握在手里,好要自己笑不得,活着伤心,无以奈何。
这些天,在宫衣坊里端茶倒水,有时帮忙买点小货,干起来也不累,子吟很帮我。
不知为何,黎镇里藏着我越来越熟悉的感觉。
入夜,轻雨稀疏,我从宫衣坊回去花人妖的院子。
穿梭于喧闹的夜市,不禁顿住步伐,还是遇见了吗。
烛花重重的另一方,似有白玄衣袂,他眉目清华,静明如川。
烟雨湿了脸庞。
只余我,一厢凝望。
晟非,为什么,真的,理不清了。
想问,哪怕一句,也好。
而他却转身,失于夜色三千。
我止步,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