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天清早,细雨频滴,离溟醒了,一身素白睡衣伫立在屋檐外,倾身感受着雨露的真实,一任雨水淋湿薄衣,将肩上缠着的纱布浸透,创药洗尽。

一件米色大衣突然从背后裹了上来,大抵是力道不到位,牵到了离溟身上的伤口,他连着咳了好几声。

桑昕举着一把散了架的油伞,不好意思的干笑:“疼吗?”

那还用问,离溟隐隐的切牙己经是最好的回答。

桑听接着道:“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吗,你这一淋,昨晚给你上的药可算是白忙和了。”说着伸手似要给他理一下褶皱敞开的衣领,离溟却微有退步,避开了他的手,且将桑昕手上那把破伞夺了去,温声道:“我叫阿溟。”顿了顿,又道:“这伞,我帮你修修。”

离溟收了伞径自走到廊檐下,回头一望桑昕还呆呆的处在雨里,不觉一笑:“还不进来,在雨里淋着做甚?”

桑昕傻愣了两秒,应道:“来了!嗯,我叫小五。”随即跟着他进了屋里。

我和离夜仍在外庭打伞站着,我意思意思的打了两个哆嗦,离夜瞥见:“怎么了,臭丫头,要我脱衣服给你披着吗?”

“不用!”我瞪了这死小子一眼,“没想到你的七弟也好男色!”

离夜无力的摇了下头,旋即轻搓我的额心。

他不信是吧?那我就给他分析分析:“你想想看你七第那天在樱林偶然目睹了桑昕的蹁跹舞姿,一眼瞧出他的身份来历,之后回去挨了你一剑,受了重伤往桑昕家附近的林子里窜,理所应当的被他救下。这出追男计我已经识穿了!”

其实我还想对他说:“你不会也有此癖好吧?”只是他弟都这样了,就不好再伤他。

结果当我分析完毕后才发现离夜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的确,家丑不可外扬。

“算了,当我没说。”我有些尴尬。

离夜的眼神冷得可怕,声音似寒冰:“所以你推测我也有此怪癖。”

恩?这个我咽在肚子里设说出来,他也知道了。

“我…”

话未说定,伞已落地。

一股大力拉住了我的手,被用力一拽,拦在一个冰冷的紫衣怀抱里,唇畔毫不留情的被吻住,呼吸怦然交错在一起。

腰紧紧环住,双手也受到束缚,牢牢的压制,叫我无法动弹。

不能动了,只剩下感觉。

无法逃离的感觉。

冰凉、细腻,柔软……贴唇而来的吻,反复辗转,点点厮磨,温热的气息深深迷乱。

这段日子常常同他较劲斗嘴,却也清楚有层看不见的墙稳稳的阻在我俩之间,非敌非友,我自然而然的将这层墙认定为一种保护,凭着它可以摒除一切的暧昧。

但是,我错了。

错在哪里?

豆大的雨粒顺着他额间的发刚巧不巧淋到我眼里,我酸的急闭上眼睛,本能的咬紧牙关。

“噢!你要给我咬舌自尽吗?”离夜离开我,似舌头出了点问题。

我赶紧退后一步,捂住嘴巴,十九岁了,从来没遇过这种状况。

所以当我还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时,手已经先自己的心一步狠狠扇了离夜一耳光。

离夜惊怒的捂着半张脸,大声嚷道:“你身子都被我瞧过了,这点皮肉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怒气瞬时咽在我嗓子口,“当然,和你便算不得什么!”揪住他的衣领就朝他拳打脚踢,一如十四岁那年和他打架,一直是,拼尽全力。

他护着头脸往后退着,深深颦眉,嘴里喃道:“还是喜欢这样践踏我……改不了了吗。”

终是拦手箍住了我,实实动弹不得。

“放开我!”挣脱不了,干脆一头朝他胸口撞去。

离夜“噢”了一声,痛的挥手把我甩在树墩下。

衣服早已被雨水湿透,我爬起来跑进屋子。

其实早该认清你,却错在不敢真正认清你,风月公子,离夜。

这魔有意使下的一场意外,对另一方是一场毫无意外的浩劫。多年后再回首我有此感,不知彼时的桑昕是否同感。

我,一个落汤鸡,闯进了屋里,自然是不被虚境中的他们得见。

地上散着两根折了的伞架,离溟坐在小竹椅上,拾了两根细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成新伞架,修长白皙的指扶着木骨的边沿,淡淡光晕下闪着玄紫的黑发柔软地沿着额角懒然垂落,萦绕了侧颜,眉眼微弯,唇角似笑未笑。

他说:“大抵这两根伞骨折了,换骨架重新接上,柄尖得合结实,喏,就这儿。”

“哦。”桑昕站在一旁,一眼不眨的顺着他的手势细瞧。

离溟将新伞骨固定好,用一张白色油纸贴上,抬头:“有笔墨吗?”

桑昕先是愣愣:“有”,随后麻利地跑到桌案上拿来笔砚,离溟唇角弯出一道浅弧,接过白毫借着桑昕手上端着的墨砚点了些墨,提笔在白纸伞上画了一幅红颜舞。

桑听一双清淡的眼球顿时浓黑,定定的瞧着他:“这……”这伞上所画是当日他在樱林的漫舞之景。

画上仅仅提了两个字:陶醉。

陶醉?

桑昕不解,是说他舞的入迷吗?

离溟画完收笔,以手托腮,瞧着一脸茫茫然的桑昕,若玉雕成的脸浅出一抹闲适的笑:“小五,我的伤没好,必是要在你府上叨扰一阵子,修伞算是换了医药钱。”

桑昕小心的将伞倒在一旁,晾干墨迹,自个滞了半晌,终是垂下眼,声音轻泠:“我算得上半个大夫,行医救人当是份内之事。只是阿溟,不许再到雨里淋着。”

“好。”离溟兴口应道。

这个离溟,不似离溟,不似平日的他,平日的他沐风浅笑,亦发冷香。对着桑昕的他,微笑淡薄了几分,柔开的却是嫣嫣暖意。

雕花奁子,落了丝丝尘烟,桑昕困困的打了个哈欠,大概是昨晚照顾某魔一宿没合眼,重新给离溟上了药,嘱咐了几句不要妄动伤口的话,便匆匆回自个房里歇了去,走时不忘携了伞。

此时,这间屋里只剩下离溟和隐不可见的我。

离溟披着那件米色外衣,脸容因伤痛泛着苍白,目光却很柔和,浸润在窗外的雨帘中,似藏了什么,几不可闻的一声恰好被我窥听。

他说:“舞不知其所倾,一往而醉。”

桑昕,如言的师兄,离溟因他而陶醉,那么如言呢?为什么来了这虚境半天都没有看见她?如言失去的那段记忆究竟是什么?

是我走错了境,还是这本就是一场错误。

我的衣服全湿了,潮漉漉的,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终是眼前一黑。

倒地那一刻似闻到了雪昙的冷香,清雅,安了人心。

凉风吹重门,一夜幽冷。

醒来时,依然在虚境,在桑昕的林陌别苑,躺在一张蓝帐软踏上。

虚境里没有谁能看得到我,将我置于此的只有离夜。

我无力地翻了个身,忽的,顿了,面前,一张静谧、安睡的脸闪现,一袭墨紫袍的男子侧身睡在床沿上,烛色中,身子修长带着桀骜不羁的懒散邪纶,他的颈微弯,头软软的倒在我枕侧,耳畔掠下的发墨色撩人,焕发着极是潋滟的淋淋光晕。

离夜,我是该有多么的讨厌你,所以将你的轮廓一一看在眼中,无法晃眼。

静静,一分不错地看着,嗅着淡淡的雪昙香,身体不觉僵硬了起来。

十四岁时第一次遇见眼前的这个魔,还是少年,一身浅紫衫子,晕觉不醒,紫血馥饶,辗漫于秋花棠瓣,艳丽的墨紫妖娆怒放,轻薄眼眸,走时他说:我会再来见你的。

第二次遇见这魔,是在五年后,风信子的记忆境中曾经的那个他,一袭墨紫绸,揽月风雅,那句写给风信子的小诗:急雨乍翻小亭絮,轻风指点再来缘。拨动了神女的心弦。

再一次遇见他便是不久前,白玄展舞,莫云嘶鸣,他衣袂飘渺,层叠的剑气切磋出数方光影,最后,我倒在了那个墨紫怀抱中,依稀记着他衣袖上的紫色暗线勾勒出的一抹魅惑,乱了魂,叫我缓缓无了意识。

这两个月来,他叫我臭丫头,我喊他死小子,他许我半生命,我应他待在魔界一年时光。

我想对他来说一年后施个术救下我的半条命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简简单单,不多不少,仅此而以。所以离开时,也不该有所瓜葛。

“在想什么呢?眉毛都皱一块了。”离夜咋舌,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我的心口咚的一跳:“你醒了。”

“恩。”

“那就给我滚下床去!”我使力猛蹬了他一脚,把他踢到床下,却不料他反捞了我一把,把我也带了下去,只觉皮肉一软,落到了他怀中。

“臭丫头,我在哪你在哪,知道吗!”十分的戏虐俨然于他的颜上。

“死小子!”我使劲脱困,却是被他死死擒住,束手无策,一个人的力量是怎么都抵不个一魔,并且还是这样强大的一个魔。

直到漫长的年华过后我才惊觉,离夜,你真是我的魔。

我闭上眼,平复几乎不能自已的心,勉力镇定在他的怀抱中。

良久,这般,敌不动,我不动。

“为何替我挡那一剑,是意外还是命连一线的关系?”离夜问我,声音淡薄。

“都有。”我诚实回答,那时候不偏不倚的就受了晟非的那一剑白玄,变化让人无法招架。

离夜放了对我的环抱,以手枕头:“你倒是答的实。”

“嗯。”我见他不再纠缠,刚要坐起,猛然间,他翻身,毫无预警的把我反压下去,冰凉的地砖刺的背脊生疼。

只视他脸眸一冷:“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回答。”

冰凌的目光直射我眼底,促不急躲。

不知为何,心反而平静起来:“离夜,你还记得风信子吗?”那个你追过也被你弃之的一瓢弱水。

离夜怔怔的凝着我,眸中似有一丝震惊,一丝呆愕,又似冷漠,甚至还夹有一点怜敏,转眼即逝。

即使他是有意露出的,也足够了。

便继续道:“我不是风信子。”也不是你曾处过弃过的那万千女子。

“不过,若你喜欢,我可以被你追而后被你弃,这场戏我全情投入,随你喜欢。”我有些勉强道。

“因为你要一年后活着离开魔界。”他薄唇渐抿。

“嗯。”我不想掩饰什么,那些贪生怕死,那些卑微贪婪的,我都有,况且你早己看透了我,不是吗?

“扮好你的角色,戏散走人。”他的声音轻如夜魅,冷若寒冰。

恍然一夜。

他睡床,我睡榻。

剩下的夜色,会有多少的伤。

第二天,戏开始了。

离夜说:“桑昕是个女的。”

我讶?

他解释:“坊间传言,木读世家的下任执事桑昕看似男生女相,实则是女扮男妆,况且我了解七弟的口味,断不会找个男的纠缠。”

我扑哧,赞同。

昨天离溟修的伞,今个儿一早又给桑昕钉板登,第三天所幸上屋顶,把陋瓦给补了,真真一居家好男人形象。

白得一修补工,桑昕乐开了花,跟着他修上补下,忙碌得很。

兴许,两口子过日子也不过如此啊。

大厅正门的匾字掉了色,离溟平淡开口:“小五,取了,重提一副字。”

桑昕咽了咽唾沫:“好,我去拿笔墨。”

离溟淡淡一笑,微微颔首,端坐,执笔,黑玉砚中,漫不经心地浸了墨,晶莹玉指,映了斑驳光影,浮了雅。

木匾上,一气呵成,洒脱遒劲,随意而挥,气韵皆至。

不过三字:画心阁。

画心之说,艳了谁的眼。

这里的画心阁是离溟写给桑昕的,柳生水榭里也有一处画心阁,是如言求之却不得的。

桑昕抽抽鼻子:“我不喜欢这阁子,屋檐像悬崖,墙薄如蝉翼,经不得拆。”

离溟撂了笔,托着下巴:“无妨,闲时再盖一间好的便是。”

然后,两魔,看着彼此,笑了。

吃过晚饭后,桑昕趴在饭桌上,笑嘻嘻的:“阿溟,我睡不着,见你随身带着箫,给吹一支安眠曲吧!”

离溟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平日里的沐风浅笑怎么也挂不住了,我猜他是在想,自己的箫音可谓乐界一绝,现下拿来当催眠曲,我靠,太侮辱魔了!

不过,他还是吹了一曲:风淋铃。

桑昕拿起筷子敲打碗盘,玉钗敲烛,给他伴奏,叮叮咚咚,“我师兄曾说风淋铃的声音就像侣人间的盈盈细语,听着好!以后啊每晚听了安眠箫再睡觉!”

“嗯,我没有每晚吹箫的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