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之诗叙论

词作为一种文体,在它的生成期,就与诗体有无法分割的联系,到了宋代词体大盛,而宋人尊体与破体观念同样盛行,诗与词的关系就更加密切和复杂。谈到宋代诗与词的关系时,人们普遍关注的是诗对词的影响,至于宋词对诗的影响,却未能引起人们的太多注意。事实上,从北宋初至南宋末,词对诗的影响一直存在,而且愈演愈烈,到南宋中后期,形成一种风气。词对诗的影响首先表现在词人之诗里。宋代不少作家诗词兼擅,从广义上讲,词人之诗应当包括所有能词又能诗的作家之诗;从狭义上讲,词人之诗是指词风属于本色当行、诗风受词风影响、一般词名高于诗名的作家之诗。本文讨论的是狭义的词人之诗,主要描述词人之诗发展过程,引起人们对这一现象的注意,并试图通过这种简略描述,来探讨宋词对宋诗的影响。

一、晏殊是宋词最早的名家之一,其词学冯延巳而得其俊,人所共知;晏殊亦工诗,被视为西昆体的后劲,西昆体学李商隐,李商隐的诗“实与词有意脉相通之处。……义山之诗,已有极近于词者,如《灯》”缪钺:《论李义山诗》,《诗词散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3页。。晏殊的诗风因此也近似于词风。从这个角度讲,晏殊的诗词都是晚唐五代诗风和词风的延续,而诗风和词风在晚唐五代基本同流,所以晏殊的诗风和词风接近毫不意外,也很难说他的诗风影响了词风,还是词风影响了诗风,但诗评家大都认为晏殊的诗风深受其词风影响,例如对其《无题》一诗的评价几乎众口一词:“‘梨花院落’,又待入小石调矣。”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晏工于填词,练句每轻倩。”查慎行评晏殊《无题》,见李庆甲《瀛奎律髓》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同叔工词,故能作溶溶、淡淡二语。”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事实上,晏殊有意无意地视诗词为一体,他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见于《浣溪沙》词,又见于《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一诗中,这也可以说明晏殊心目中的诗词界限并非严格区划,当时人也不以为奇,但是却引起后人无数评说。多数人认为此联宜于词而不宜于诗,譬如:“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词,著诗不得。”何士信辑:《草堂诗余》正集,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版。“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张宗橚:《词林纪事》卷三,成都古籍书店1982年版。也有例外,如陈廷焯虽也主张“诗中不可作词语”,但认为此联“诗词互见,各有佳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宜于词而不宜于诗的认识,基于对诗体词体各自特色的把握;诗词皆宜的评说,则着眼于对晏殊个人诗词风格的考虑。而这些评说,都建立在诗词界限明确之上。诗词界限的日益明确,是在典型的宋诗即宋调形成之后,其时“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语言只宜于词而不宜于诗;但晏殊的诗作于宋调形成之前,本身就具有李商隐式的“情致缠绵,音调谐婉”,《宋史·晏殊传》就说他“尤工诗,闲雅有情思”。所以从《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这首诗整体考察,此联也不觉得不宜。人们说晏殊的词影响了他的诗,主要是因为他在后世词名大于诗名,而且按照后人的观念,晏殊的词属于本色当行,而其诗与宋调相较,未免缠绵软弱,缺少宋诗的透折雅健。

比晏殊稍早的一些作家如寇准,诗风也非常接近词风,他的《江南春》,有人认为是诗,但“体近填词”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寇忠愍公诗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有人则直认作词,如朱彝尊选入《词综》卷四,万树《词律》卷一云:“此莱公自度曲,他无作者。”寇准诗被列入晚唐体,后人说他的诗“以感伤为主”范雍:《忠愍公诗序》引王曙语,见《忠愍公诗集》卷首,《四部丛刊三编·集部》。,“诗思凄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深入唐人风格”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中华书局1984年版。,这些特点在宋调形成后,都被看作是词的风格。与晏殊同属昆体后劲的宋庠、宋祁兄弟,以及文彦博、赵抃、胡宿等人早期的诗风“工丽妍妙,不减前人”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中,《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也接近词风,但他们词名不著,不能归入词人之诗,然而却可以证明宋调形成之前,诗词风格相通的现象并不孤立,诗词风格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截然分明的,而且延续到宋初仍然存在。

与晏殊同时而老寿的张先,其词名远大于诗名,但在当时,苏轼却指出“子野诗笔老妙(一作健),歌词乃其余波耳”《苏轼文集》卷六十八《题张子野诗集后》,中华书局1992年版。,在《祭张子野文》中,苏轼又云:“清诗绝俗,甚典而丽,搜研物情,刮发幽翳;微词宛转,盖诗之裔。”《道山清话》也说张先“有文章,尤长于诗词”。张先的《题西溪无相院》一诗为人称道,其中“浮萍破处见山影,野艇归来闻草声”一联尤其著名,《道山清话》以及《苕溪渔隐丛话》所引的《高斋诗话》都把此联的上联与张先的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风弄(一作送)秋千影”并称,说当时人以此三句称张先为“张三影”。尽管有的诗话说“张三影”别指“云破月来花弄影”和“帘压卷花影”、“堕风絮无影”三句词,如《后山诗话》、《古今诗话》,而且后人大都认为《道山清话》、《高斋诗话》把诗句、词句并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我们仔细感受张先的这句名诗,确实与他的词没什么区别,都是绘影,细腻而有风韵,与词句并列有何不可?张先的诗无疑是近于词的,他现存的诗有二十余首,以近体为主,风格正是“甚典而丽”。翁方纲的《石洲诗话》卷三云:“张子野《吴江》七律,于精神丰致两擅其奇,不独《西溪无相院》之句脍炙人口也。《过和靖居》诗亦绝唱。”张先的《吴江》(一作《游松江》)诗今存,整首诗“搜研物情,刮发幽翳”,以细致的笔触描绘闲静的江景,极具风神情韵。尤其是尾联又一次绘影,更让人联想到他的词——他绘影的癖好不仅表现在词里,而且表现在诗里。此外《九月望日同君谟侍郎泛西湖夜饮》七律有“山影与天都在水,风光为月不留云”;《李少卿宅除夜催妆》七律有“园里花枝灯树合,月中人影鉴奁开”,都摇曳多姿,见其闲静心态,不愧三影美名。《题和靖居》今存断句:“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施蛰存、陈如江:《宋元词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65页。虽不见全貌,但可知一斑。除了这几首为人称道的诗外,现存的张先诗如《次韵蔡君谟侍郎寒食西湖》七律有“飞飞画楫绕花洲,霁雨浮花出岸流。……人迟归轩香接路,一分新月管弦楼”这样的诗句;《韵和上先顿首》七律有“晚花露重香偏细,春女衣轻体尚寒”这样的描写;还有《吴兴元夕》五言排律整首诗充满华丽纤缛的词句,都非常接近他的词风。《石洲诗话》卷三云:“陈襄述古,亦是妍好一路,而不及张子野。”以“妍好”形容张先的诗,与“甚典而丽”一样确切。张先一直活到熙宁末元丰初,此时正是宋调形成期,词风与诗风的区分已经逐步明显,而张先的诗风却与词风没有更大的区别。代表宋调成就的苏轼在此时开始致力于“以诗为词”,试图把品位极低的词提高到与诗可以相提并论的品位,所以他一再强调张先的词为其诗之“余波”、“裔”,但考察张先现存的诗词,我们可以说张先的诗是其词的“余波”和“裔”。

二、尽管晏殊、张先等人的诗近于词,但诗近于词的现象引起宋人的注意,却从秦观的诗词才开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诗词破体的现象至此引起人们的重视。此时宋调的特色已完全昭示,而词仍然保留其生成期的特色,晚唐五代至宋初士人诗词浑然一体的局面,随着宋调的形成已经结束。欧阳修的诗词异风已经说明,宋调的开创者已经意识到诗词有别;苏轼的“以诗为词”,则表明诗词分疆后宋调的完成者以诗改造词的尝试。秦观的“诗似小词”与苏轼的“小词似诗”同时被人认识,也使我们了解到,诗词的影响乃至改造是双向的。

前人论及秦观的“诗如小词”,几乎众口一词。譬如黄徹《䂬溪诗话》卷三:“钟嵘称张茂先:‘惜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淮海诗亦然。人戏谓小石调,然率多美句,但绮丽太胜尔。”敖陶孙《臞翁诗评》:“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秦淮海思致绵丽,而气体轻弱,非苏黄可比。”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五:“张文潜、秦少游并称,而秦之风骨不逮张也。秦之得意句,如‘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婉宕有姿矣。较文潜之‘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斜日两竿眠犊晚,春波一顷去凫寒’、‘欲指吴淞何处是?一行征雁海山头’、‘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洲’、‘川明半夜雨,卧冷五更秋’、‘漱井消午醉,扫花坐晚凉’,力量似逊一筹。盖秦七自是词曲宗工,诗未专门也。”无论是宋人还是清人,对秦观诗的认识都是一致的。尽管有人说“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吕本中:《童蒙诗训》,《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但秦观过岭后诗远较过岭前诗少,他的主导风格正如大多数人所认识的那样似小词,如《春日五首》、《游鉴湖》、《春词绝句五首》等整首诗都有词的情调,近于词的诗句更是不胜枚举。甚至在《田居四首》这类田园诗中,也有“宿潦濯芒屦,野芳簪髻根。霁色披窅霭,春空正鲜繁。辛夷茂横阜,锦雉娇空园。少壮已云趋,伶俜尚鸱蹲。蟹黄经雨润,野马从风奔”秦观撰,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这样对偶工切、雕琢安排、辞藻华鲜的诗句,真可谓积习难改,以至于黄裳云:“少游《田居》诗,描写情景亦有佳出,但篇中多杂雅言,不甚肖农夫口角,颇有驴非驴、马非马之恨。”贺裳:《载酒园诗话》,《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人们对苏轼的“小词如诗”、“以诗入词”虽然有些微词,认为其词不是当行本色,不是正宗,但大多数人却都承认苏轼不仅自成一家,而且改变了词风,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境,对词的创作有极大的贡献;而对于秦观的“诗如小词”却大多不屑一顾,甚至讥刺嘲讽,即便有褒赞,也无法理直气壮,似乎秦观的诗降低了诗品,玷污了诗名。苏轼对词的改造是有意识而且理直气壮的,他的《与鲜于子骏书》可以证明;与此相反,秦观词对诗的影响,似乎是天分所致,人力不可强的,秦观对此也无可奈何,甚至有些歉然。李廌《师友谈记》云:“廌谓少游曰:‘比见东坡,言少游文章如美玉而无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少游曰:‘某少时用意作赋,习惯已成,诚如所谓点检不破,不畏磨难,然自以华弱为愧。'”秦观对其文章“以华弱为愧”,这文章自然包括诗在内,因为他的诗也不免“华弱”。秦观的“愧”,更为后人对他的批判增加了理由。

与秦观差不多同时、词名也差不多相当的贺铸,在当时也有些诗名,陆游《老学庵笔记》还称赞他“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贺铸对诗的创作比对词的创作还要尽心、重视:他不仅为他的诗手自编集,而且在诗题下详注时间、地点,甚至人物、事件,不厌其烦。他自编的《庆湖遗老诗集》前集尚存,后集虽遗失,但拾遗补遗里保留了一些晚年的作品,现存诗有十一卷之多。《庆湖遗老集自序》云:“始七龄,蒙先子专授五七言律,日以章句自课。迄元祐戊辰(元祐三年),中间盖半甲子,凡著之稿者,何啻五六千篇。”可以说明贺铸在诗歌方面用力、用心之勤苦。《王直方诗话》还记载了贺铸对诗歌创作的要求:“平淡不涉于流俗,奇古不邻于怪癖;题咏不窘于物义,叙事不并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诗,守而勿失。”更能说明他对诗歌的“尽心”。贺铸的词风本来多面,张耒云:“夫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览者自知之,盖有不可胜言者也。”张耒:《贺方回乐府序》,《张右史文集》卷五十一,《四部丛刊初编·集部》。贺铸的诗风也同样多种多样,钱钟书《宋诗选注》云:“在当时不属‘苏门’而也不入江西派的诗人里,他(贺铸)跟唐庚算得艺术造诣最高的两位。他是个词家,有一部分受唐人李商隐、温庭筠等影响的诗常教人想起晏殊的诗来,跟他自己的词境也相近;但是他另有些诗绝然不是这种细腻柔软的风调,用了许多‘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又像‘打油’体,又像理学家邵雍的‘击壤集’体。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开朗干净,没有‘头巾气’,也没有‘脂粉气’的。”从这个总结可以得知:贺铸的诗至少有三种风格。从根本上讲,“开朗干净”的风格仍与典型的宋调有别(既非苏门亦非江西),而接近于其词中的“幽洁”之作;“细腻柔软”的诗则与他“盛丽”、“妖冶”的“词境”接近;只有“击壤集”体的诗与宋调最相近,但这类诗不太多。以词为诗仍是贺诗的主导方面,他的大多数近体诗尤其是七律、五言排律多是“细腻柔软的风调”;古体本来不很近词,但也时不时有“盛丽妖冶”的词句出现,譬如《望夫石》,贺铸因此诗以得名,这首五古在当时“交游间无不爱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八引《王直方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其中就有“微云萌发彩,初月辉蛾黛。秋雨叠苔衣,春风舞萝带”这样优美华丽的辞藻、意象、意境,与一般五古的朴拙简淡很不相同。他的七古如《丛台歌》、《黄楼歌》、《彭城三咏》等都有这种现象。贺铸曾自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叶梦得:《贺铸传》,《建康集》卷八,《观古堂丛书》本,1911年版。这种驱使温、李的现象不仅只在他的词里,而且也出现在他的诗里。贺铸“家藏书万卷,手自校雠,无一字脱误”同上。。就中用力最深的无疑是晚唐人的诗集。王铚《默记》云:“贺方回遍读唐人遗集,取其意以为诗词。”贺铸的词“用唐人诗句几十二三”夏承焘:《贺方回年谱》,《唐宋词人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与其词同出一源的诗虽不至于径攘唐人诗句为己有,但受其影响则是无疑的。词用晚唐人诗句或意境,不失为词家正宗;但诗也用此,就离宋调之正宗越远,而离词越近了。

总的说来,北宋词对诗的影响不算很大,这主要因为北宋初期诗词风格同流,北宋中后期宋调的特色正处于发展成熟阶段,大多数诗人致力于不同于“唐音”的诗风,尤其是不同于与词风相近的晚唐诗的诗风。人们开始意识到诗与词的区别,有些人自觉不自觉地遵守各自的规范,如欧阳修、柳永、晏几道;有些人试图以新的诗风改造沿袭已久的词风,如苏轼;有些人仍然诗词合流,如秦观、贺铸。前一种尊体现象对文体变化的影响不大,后两种破体现象却都引起了一些争议,但苏轼的以诗为词虽有苏词非本色之评,却不像秦观以词为诗那样受到的是讥讽,这可以说明人们从心理上讲,更能接受以诗为词,而不能接受以词为诗。宋调引起了人们审美情趣的转变,词一时无法介入诗的领域。但从晏殊、张先到秦观、贺铸,这些似乎一脉相承的词人之诗,独立于宋诗主潮之外,给宋诗增添了另一种色彩,无疑有着特别的意义。

三、南渡前后,最能代表宋调特色的江西诗派诗风开始发生变化,这固然由时世变化的大背景造成,但也体现着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宋调已经发展出它最不同于唐音的特色,需要有些变化了。吕本中、曾几、陈与义等人不约而同开始变化,尽管他们的变化角度方法不尽相同,但其目的与效果却非常接近——使老健刚硬的诗风变得圆熟灵活、流动轻柔。同时词风也开始有整体的变化,苏轼的以诗为词至此有了较多的响应者,王灼、胡仔等人从理论上肯定苏轼的词风,张元干、张孝祥等不少词人从创作上认同苏轼的词风。偏于阳刚的宋调注入了阴柔的成分,偏于阴柔的宋词也理解了阳刚的因素。诗词在此时出现新的合流的倾向,诗词双向交流的时代开始了,词对诗的影响逐渐明显起来。

吕本中倡导“活法”以改变江西诗派的诗风,对宋调的转型影响最大,人们大多认为,他的“活法”理论来源于禅宗,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理论和他的创作受益于词的一面。吕本中以诗知名,今存词不过二十七首,但在当时,曾季貍《艇斋诗话》称其“晚年长短句,尤浑然天成,不减唐《花间》之作,如一词云:……又一词……皆精绝,非寻常词人所能作也。”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称吕本中同陈与义、徐俯、韩驹等人词“佳处亦如其诗”。吕本中曾说:“(余)少时作诗,未有以异于众人,后得李义山诗,熟读而规摹之,始觉有异。”吕本中:《紫微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他甚至用李使用过的词语——“吕东莱‘粥香饧白是今年’,‘粥香饧白’四字本李义山《寒食》诗云‘粥香饧白杏花天’。”曾季貍:《艇斋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李商隐的诗一直是不少词人取资的重要典籍,吕本中却以李诗作为个人诗歌标新立异的契机,无疑是受到词作的启迪。《苕溪渔隐丛话》云:“吕居仁诗,清可爱,如:‘树移午影重帘静,门闭春风十日闲’;‘往事高低半枕梦,故人南北数行书’;‘残雨入帘收薄暑,破窗留月镂微明’。”这些诗句有词的那种意境与韵味。他的《春日即事》二首七律颇为人称道,其中“雪消池塘初晴后,人倚阑干欲暮时”最为著名,但有人认为此联“已落诗余”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吕本中还有一句话分别用于诗词中的现象,譬如“乱山深处过重阳”,用在他的《南歌子》(驿路侵斜月)词中,又用在《水西与李彦恢相从……》这首诗中。胡仔还评说:“诗意脉络贯穿,并优于词。”施蛰存、陈如江:《宋元词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61页。这一点颇近于晏殊,但吕本中在诗体词体已分画界限的时代这样做,显然有比较自觉的意识。吕本中流动圆活的诗风显然受其接近《花间集》的词风影响。吕本中诗风的变化,不仅意味着江西诗派及整个宋诗的转变,而且透漏出词对诗影响的新消息。

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三云:“诗词之界甚严。北宋人之词,类可入诗;南宋人之诗,类可入词,以流艳巧侧故也。”说北宋词“类可入诗”不无偏颇,但说南宋诗“类可入词”却很有道理。因为宋诗从南渡时开始,就向着宋调的反方向运动,而宋调反方向的那边则是近于词的。南渡前后,受宋调诗人轻视的晚唐诗开始被诗人提及,江西诗派“派家”之一韩驹说:“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则不可。”韩驹:《陵阳室中语》,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南宋中晚期,提倡晚唐诗成为时代风气。并非南宋人识趣低下到竟会认为晚唐诗比李杜盛唐诗还要高明,他们仍然认为李杜盛唐诗是不可企及的高峰,但他们却取法乎下,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如果不是词人始终取材于晚唐诗,给南宋诗人以启发,那么南宋人提倡晚唐诗是不可理喻的。江西诗派发生变化时,晏几道、贺铸、周邦彦正在笔端驱使温庭筠、李商隐、李贺等人奔命不暇,而同时稍后的吕本中喜欢李商隐的诗,韩驹发现晚唐诗的优点,接着晚唐诗风靡诗坛,这一切绝非偶然巧合。词——晚唐诗——流艳巧侧的南宋诗,无疑是相关的。可以说,词以晚唐诗为中介对南宋诗发生影响。

四、南宋的词人之诗,在当时没有受到像秦观那样在北宋的对待——讥讽甚至嘲弄,与南宋诗的总体风气有关。南宋的词人在南宋诗的这种风气中,也不像秦观那样以“华弱”为愧,所以他们不妨诗词交通,这样一来,多样的词风,影响出多样的诗风。姜夔、周密等人的诗是南宋词人之诗的代表。

姜夔的诗在当时就享有盛名,杨万里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杨万里:《诚斋诗集》卷四十二《寄张功甫姜尧章进退格》,《四部备要》本。杨万里非常欣赏姜夔的《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绝句,以为“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姜夔:《白石诗词集》卷下《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题下自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当时正是“唐体”大盛之时,同时人称颂姜夔的诗说:“其诗似唐人”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载姜夔自述内翰梁公语,中华书局1983年版。,“短章温李氏才情”项安世:《谢姜夔秀才示诗卷》,《平庵悔稿》卷七,宛委别藏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后来人们逐渐认识到姜夔的诗与词之间的相互影响,如陈衍《宋诗精华录》卷四评姜夔《过垂虹》:“晚宋人多专攻绝句,白石其尤者,与词近也。”缪钺《诗词散论·姜白石之文学批评及其作品》:“白石之诗,气格清奇,得力江西;意境隽澹,本于襟抱;韵致深美,发乎才情。受江西诗派影响者,其末流之蔽为枯涩生硬,而白石之诗,独饶风韵。盖白石为词人,其诗亦有词意,绝句一体,尤所擅长。……白石之诗在南宋仅为名家,而其词在南宋则为大家。此点正与陆放翁相反。放翁才情,宏放踔厉,故诗胜于词,白石才情,精细深美,故词胜于诗。”陈衍、缪钺都指出姜夔的诗尤其是绝句近于其词的一面,缪钺还进一步指出姜夔诗的这个特点及其诗不如词都源于姜夔的“才情”,这个“精细深美”的“才情”,显然就是项安世所说的“温李氏才情”。“唐人”、“温李氏才情”与词又一次指向一致。姜夔用江西诗派的清奇劲健来补救当行本色词的软媚,又用当行本色词的绵邈风神来补救江西诗派的枯涩生硬,使诗词都能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基础上而有所变化,这种诗词互补实际上是促成“唐音”、“宋调”融合的一种较为成功的尝试,为南渡以来宋调的自我调整、宋调的变异提供了一种范例。姜夔式的词人之诗,比秦观式的词人之诗显然更受人们欢迎,例如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九:“余于南渡后诗,自陆放翁之外,最喜姜夔尧章。”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南宋人诗……姜白石犹为翘楚。其诗甚有格韵,清雅可传。”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白石道人诗,清绝如啖冰雪也。……其诗颇可诵,《江湖小集》中之最佳者。”秦观的诗就没能得到类似的评价和赏识。姜夔的诗如《除夜自石湖归苔溪》、《湖上寓居杂咏》、《送范仲讷往合肥》等,空灵蕴藉,极富情韵风致,却没有北宋词人之诗的华丽纤巧、柔弱无骨,可算是词人之诗中的翘楚。

江湖诗派的诗人中,有几位是姜夔词派(或称格律词派)的词人,如卢祖皋、陈允平,他们的情况与姜夔颇为近似。叶适有《赠卢次夔》:“家住东郊深,能诗人共寻。冰梭间道锦,玉轸断文琴。城漏宵添滴,窗花昼减阴。新凉白头句,清甚费悲吟。”此外,卢祖皋还被王绰《薛瓜庐墓志铭》列为继四灵之后“永嘉之作唐诗者”之一,有人说他是“赵紫芝、翁灵舒诸贤之诗友”厉鹗《宋诗纪事》卷五十八引黄玉林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可知他在当时有“能诗”之名,而且是能作“唐诗”的诗人。张端义《贵耳集》云:“蒲江貌宇修整,作小词纤雅。诗如《舟中独酌》云:‘山川似旧客怀老,天地何言春事深。’及《玉堂有感》‘两山风雨故留寒,九陌香泥苦未干。开到海棠春烂漫,担头时得数枝看’,《松江别诗》‘明月垂虹几度秋,短篷常是系人愁。暮烟疏雨分携地,更上松江百尺楼’,余领先生词外之旨。”就所引诗看,与其“纤雅”的小词风格是一致的。卢祖皋与姜夔差不多同时,两人之间有些交往,卢词集中有《渔家傲·寿白石》,他与姜夔不同的是,他的诗未从江西诗派入手,而直接从“唐诗”中获得灵感。他的“唐诗”实际上就是晚唐诗,就是姚合、贾岛一派清淡小巧的那部分诗,与他的“纤雅”的小词同一风味,可见其审美嗜好。陈允平生活在宋元之交,他的词与同时的张炎、王沂孙等人的词一样都充满故国之思、黍离之悲,他的《西麓诗稿》中的诗也是如此,无论古体近体,都表现出衰飒的意味、荒凉的意境、落寞的情绪、凄清冷漠的格调。举《小楼》为例:“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寂寞小楼帘半卷,雁烟蛩雨又黄昏。”这种情绪格调,似乎是姜夔一派清空词风的一种延续与扩展,弥漫在宋末的诗与词里,形成了一种风气。除了陈允平外,江湖诗派和遗民诗派中不少诗人都写这类诗。诗和词在这一点上消除了界限,融为一体。词人之诗和诗人之诗不像北宋中期那样界限分明、引人瞩目,这印证了洪亮吉的断言。事实上,南宋中末期的诗招致的批评远远超过了赞扬,譬如:“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摹拟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右诸人……多摹拟四灵,家数小,气格卑,风气日下,非复绍兴、乾道之旧,无论东京盛时,已可一概也。”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仔细考察这些批评,可以发现与北宋词人之诗所受到的指责何其相似,这也反证出南宋中末期诗风词风的总体合流倾向的存在。

钱钟书先生认为,南宋能诗的词家,除了姜夔,就数周密,他说周密的诗“意境字句常常很纤涩,例如‘喷天狂雨洗香尽,绿填红阙春无痕’,像李贺诗,更像吴文英的词”;并将周密的诗比作“精细的盆景”以说明其“纤”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像吴文英的词”,就是像周密自己的词,因为周密的词近似吴文英,与吴文英并称“二窗”。周密的《草窗韵语》结集于咸淳十年(1274),他宋亡后的诗已经遗失,戴表元为周密晚年的《弁阳诗集》所作序称周密诗“少年流丽钟情”、“壮年典实明赡”、“晚年感慨激发”《周公谨弁阳诗序》,见戴表元《剡源戴先生集》卷八,《四部丛刊初编·集部》。,周密现存的多是少壮所作,都类似于词。《草窗韵语》卷一有《读李长吉集》云:“朝剪湘中一尺天,暮剪吴淞半江水。陇西风月属王孙,锦囊探取元无底。酒酣呕出明月珠,奚惊驴蹶心自如。骚哀玄涩无足语,天上不读人间书。新宫铭古玄卿老,定知识字神仙少。窗外谁呼祁孔宾,短梦初回玉楼晓。”可谓开章明义,足见其诗矩矱所在。卷五《游苍玉洞诗》是一首三十韵的五古,周密二十四岁时作,其中诗句如“石镜磨古诗,玉钗泻寒溜。郊原遍红紫,川谷成锦绣。玄猿叫老木,石乳滴嵌窦”,流丽间杂凝涩,整首诗的意境也丽密甚而有点怪异眩目,能窥见其早年诗的倾向。周密三十四岁有一首《乙丑良月游大涤洞天书于蓬山堂》诗,风格与《游苍玉洞诗》十分近似。李贺的诗与李商隐的诗一样,主要是词家炼字的典范,但在吴文英之前,大多数词人从李商隐诗里汲取字面、意象和意境,吴文英取资李贺后,为词人开辟了新的“词源”,周密从中受益颇深,不仅用之于词,而且用之于诗,这为喜欢晚唐异味的宋末诗人提供了更多的借鉴。李贺的诗在宋末的诗坛与词坛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除刘克庄《李夫人招魂歌》、《东阿王纪梦行》个别几首诗步趋李贺外,萧立之、谢翱的古体诗都明显地效仿李贺。李贺在宋末诗坛的影响,无疑与词风及词人之诗有关,这可以说明词对诗的影响在南宋日益深广。

姜夔、周密不同的诗风也说明,词人的诗风是随着其词风的变化而变化的。从北宋到南宋,词风不断变化,使词人之诗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到南宋,词人之诗的个性化才突出起来。北宋词人之诗风格较为一致,晏殊、张先、贺铸、秦观的诗风虽不尽相同,但清丽婉约是其共同特征,南宋姜夔和周密的诗风却各如其词,姜夔诗蕴藉空灵,清风冷韵;周密的诗则纤涩怪丽,耀眼眩目。

词人之诗的存在,不仅使宋诗显得多彩,而且对宋诗的变化产生了一些启发性的影响,更使后人对诗体和词体之间的关系深入思考,这是一个大题目,而这里只是做了简单的梳理工作,更深刻的研究还有待将来。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