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描写已颇详尽,又集录和汉名称,根据《食物本草会纂》有一名曰水葫芦,使我恍然大悟。虽然我所见过的乃是在卖鸟肉的人的搭连里,羽毛都已拔去,但我总认识了它,知道它肉不好吃,远不及斑鸠。实在因为我知道是水葫芦,所以才来介绍那篇小文章,假如我只在古书上见到什么鸊?鹘等名,便觉得有点隔膜,即是有好文章好歌谣也就难遇抄译了。辑录歌谣似是容易事,其实好些处要别的帮忙,如方言调查、名物考证等皆是,盖此数者本是民俗学范围内的东西,相互的有不可分的关系也。
关于水葫芦的记录,最近见到川口孙治郎所著《日本鸟类生态学资料》第一卷(今年二月出版),其中有一篇是讲这水鸟的,觉得很有意思。鸟的形色大抵与前记相似而更细密,今从略,其第五节记没水法颇可备览,译述于下:
没水时先举身至中腹悉露出水面,俯首向下,急转而潜水以为常。瞳孔的伸缩极是自由自在。此在饲养中看出者。
人如屡次近前,则没水后久待终不复出。这时候它大抵躲在水边有树根竹株的土被水洗刷去了的地方,偷偷的侦察着人的终静。也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去处,例如四周都是细砂斜坡的宽大的池塘里,没水后不再浮出的事也常有之。经过很久的苦心精查,才能得到结果,其时他只将嘴露出水上,身在水中略张翼伸两足,头部以下悉藏水面下,等候敌人攻击全去后再行出来。盖此鸟鼻孔开口于嘴的中央部,故只须将嘴的大半露出水面,便可以长久的潜伏水中也。
川口此书是学术的著述,故殊少通俗之趣,但使我们知道水葫芦的一点私生活,也是很有趣味的。在十六七年前,川口曾著有《飞之鸟》正续二卷,收在《炉边丛书》内,虽较零碎而观察记录谨严还是一样,但惜其中无水葫芦的一项耳。
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于北平
(《秉烛谈》)
◎花煞
川岛在《语丝》六六期上提起花煞,并问我记不记得高调班里一个花煞“被某君看到大大的收拾了一场”的故事。这个戏文我不知道,虽然花煞这件东西是知道——不,是听见人家说过的。照我的愚见说来,煞本是死人自己,最初就是他的体魄,后来算作他的灵魂,其状如家鸡(凡往来飘忽,或出没于阴湿地方的东西,都常用以代表魂魄,如蛇虫鸟鼠之类,这里本来当是一种飞鸟,但是后人见识日陋,他们除了天天在眼前的鸡鸭外几乎不记得有别的禽鸟,所以只称他是家鸡,不管他能飞不能飞了;说到这里,我觉得绍兴放在灵前的两只纸鸡,大约也是代表这个东西的,虽然他们说是跟死者到阴间去吃痰的,而中国人也的确喜欢吐痰)。再后来乃称作煞神,仿佛是“解差”一类的东西,而且有公母两只了。至于花煞(方音读作Huoasaa,第二字平常读Saeh)则单是一种喜欢在结婚时作弄人的凶鬼,与结婚的本人别无系属的关系。在野蛮人的世界里,四分之一是活人,三分之一是死鬼,其余的都是精灵鬼怪。这第三种,占全数十二分之五的东西,现在总称精灵鬼怪,“西儒”则呼之为代蒙(Daimones),里边也未必绝无和善的,但大抵都是凶恶,幸灾乐祸的,在文化幼稚,他们还没有高升为神的时候,恐怕个个都是如此。他们时时刻刻等着机会,要来伤害活人,虽然这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那时也还没有与上帝作对的天魔派遣他们出去捣乱。但是活人也不是蠢东西,任他们摆布,也知道躲避或抵抗,所以他们须得找寻好机会,人们不大能够反抗的时候下手,例如呵欠、喷嚏、睡觉、吃饭、发身、生产——此外最好自然还有那性行为,尤其是初次的性交。截搭题做到这里,已经渡到花煞上来了。喔,说到本题,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讲了,因为关于绍兴的花煞的传记我实在知道得太少。我只知道男家发轿时照例有人穿了袍褂顶戴(现在大约是戴上了乌壳帽了吧),拿一面镜子一个熨斗和一座烛台在轿内乱照,行“搜轿”的仪式。这当然是在那里搜鬼,但搜的似乎不是花煞,因为花煞仍旧跟着花轿来的,仿佛可以说凡花轿必有其花煞,自然这轿须得实的,里边坐着一个人。这个怪物大约与花轿有什么神秘的关系,虽然我不能确说;总之男女居室而不用花轿便不听见有什么花煞,如抢亲、养媳妇、纳妾,至于野田草露更不必说了。听说一个人冲了花煞就要死或者至少也是重病,则其祸祟又波及新人以外的旁人了,或者因为娘子遍身穿红,又熏透芸香,已经有十足的防御,所谓有备无患也欤。
附 结婚与死(顺风)
岂明先生:
在《语丝》六八期上看到说起花煞,我预备把我所知的一点奉告,这种传说我曾听见人家谈起过几次,知道它是很有来历的,只是可惜我所听到的也只是些断片,很不完全。据说从前有一个新娘用剪刀在轿内自杀,这便是花煞神的来源。因此绍兴结婚时忌见铁,凡门上的铁环,壁上的铁钉之类,都须用红纸蒙住。
关于那女子在轿中自杀的事情,听说在一本《花煞卷》中有得说起。绍兴夏天晚上常有“宣卷”,《花煞卷》就是那种长篇宝卷之一,但我不曾听到过;只有一个朋友曾见这卷的刊本,不过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新娘是被强抢去成亲,所以自杀了。
绍兴从前通行的新娘装束,我想或者与这种传说不无关系。其中最可注意的,便是新娘出轿来的时候所戴的纸制的“花冠”。那冠是以竹丝为架,外用红绿色纸及金纸糊成,上插有二寸多长的泥人,名叫“花冠菩萨”。照一般的情形说来,本来活人是不能戴纸帽子的,例如夏季中专演给鬼看的“大戏”(Doohsii)和“目莲”,台旁挂有许多纸帽,戏中人物均穿戴如常,唯有出台来的鬼王以及活无常(Wueh-wuzoang),总之凡属于鬼怪类的东西才戴这挂在那里的纸帽(进台时仍取下挂在台边,不带进后台去,演戏完毕同纸钱一并焚化)。今新娘也戴纸帽,岂扮作一种花煞神之类乎?又所穿的那件“红绿大袖”也不像常人所穿的衣服,形状颇似“女吊神”背心底下所穿的那件红衫子。又据一位朋友说,绍兴有些地方,新娘有不穿这件贳来的“红绿大袖”而借穿别人家的“寿衣”的。这是什么理由却不知道。我想,只要实地去考查,恐怕可以找出些道理来,从老年人的记忆上或可以得到些有用材料。
搜轿确似在搜别的妖怪,不是搜花煞神。因为花轿中还能藏匿各种别的鬼怪,足为新娘之害,如《欧阳方成亲》那出戏中,花轿顶上藏有一个吊死鬼,后被有日月眼的郑三弟看出,即是一例。
还有,绍兴许多人家结婚时向用“礼生”念花烛的,但别有些人家却用一个道士来念。我曾听见过一次,虽然念的不过是些吉利话,但似乎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看道士平时所做的勾当,如发符上表作法等,都是原始民族中术士的举动,结婚时招道士来祝念,当有魔术的意思含在里边,虽然所念的已变成了吉利话而非咒语了。中国是极古老的国度,原始时代的遗迹至今有的还保留着,只要加意调查研究,当可得到许多极有价值的资料。事情又说远了,就此“带住”罢。
顺风上,三月九日于上海
岂明案,新娘那装束,或者是在扮死人,意在以邪辟邪,如方相氏之戴上鬼脸。但是其中更有趣味的,乃是结婚与死的问题。我记起在希腊古今宗教风俗比较研究书中说及同样的事,希腊新娘的服色以及沐浴涂膏等仪式均与死人时相同。绍兴新人们的衣服都用香熏,不过用的是芸香,而熏寿衣则用柏香罢了;他们也都举行“滹浴”的典礼,这并不是简单的像我们所想的洗澡,实在与殓时的同样的是一种重要的仪式。希腊的意思我们可以知道的,他们关于地母崇拜古时有一种宗教仪式,大略如原始民族间所通行的冠礼(Initiation),希腊则称之曰成就(Telos),他的宗旨是在宣示人天交通的密义,人死则生天上,与诸神结合,而以男女配偶为之象征。人世的结婚因此不啻即具体的显示成就之欢喜,亦为将来大成就(死)的永生之尝试,故结婚常称作成就,而新人们则号为成就者(Teleioi)。所以希腊风俗乃是以结婚的服饰仪式移用于死者,使人不很觉得死之可悲,且以助长其对于未来的希望。《陀螺》中我曾译有三首现代希腊的挽歌,指出其间一个中心思想,便是将死与结婚合在一处,以为此世的死即是彼世的结婚。今转录一首于下:
“儿呵,你为甚要去,到幽冥里去?那里是没有公鸡啼,没有母鸡叫,那里没有泉水,没有青草生在平原上。
饿了么?在那里没有东西吃;
渴了么?在那里没有东西喝;
你要躺倒休息么?你得不到安眠。
那么停留罢,儿呵,
在你自己的家里,停留在你自己的亲人里。”
“不,我不停留了,我的亲爱的父亲和深爱的母亲。
昨天是我的好日,昨晚是我的结婚,
幽冥给我当作丈夫,坟墓做我的新母亲。”
至于绍兴的风俗是什么意思我还不能领会,我看他是不同希腊那样的拿新娘的花冠去给死人戴,大约是颠倒的由活人去学死装束的。中国人的心里觉得婚姻是一件“大事”,这当然也是有的,但未必会发生与死相联属的深刻的心理;独断的说一句,恐怕不外是一种辟邪的法术作用罢。这种事情要请专门的厨司来管,我们开篷的道士实在有点力有不及。还有,那新娘拜堂时手中所执的掌扇,也不知道是什么用的——这些缘起传说或者须得去问三埭街的老嫚,虽然不免有些附会或传讹,总还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罢。
三月十六日
(《自己的园地》,北新十七版)
◎结缘豆
范寅《越谚》卷中之风俗门云:
“结缘,各寺庙佛生日散钱与丐,送饼与人,名此。”敦崇《燕京岁时记》有《舍缘豆》一条云:
“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黄豆数升,宣佛号而拈之,拈毕煮熟,散之市人,谓之舍缘豆,预结来世缘也。谨按《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刘玉书《常谈》卷一云:
“都南北多名刹,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头白面而年少者着鲜衣华屦,托朱漆盘,贮五色香花豆,蹀躞于妇女襟袖之间以献之,名曰结缘,妇女亦多嬉取者。适一僧至少妇前奉之甚殷,妇慨然大言曰,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左右皆失笑,群妇赧然缩手而退。”
就上边所引的话看来,这结缘的风俗在南北都有,虽然情形略有不同。小时候在会稽家中常吃到很小的小烧饼,说是结缘分来的,范啸风所说的饼就是这个。这种小烧饼与“洞里火烧”的烧饼不同,大约直径一寸高约五分,馅用椒盐,以小皋步的为最有名,平常二文钱一个,底有两个窟窿,结缘用的只有一孔,还要小得多,恐怕还不到一文钱吧。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二十年来不曾见过有人拿了盐煮豆沿路邀吃,也不听说浴佛日寺庙中有此种情事,或者现已废止亦未可知,至于小烧饼如何,则我因离乡里已久不能知道,据我推想或尚在分送,盖主其事者多系老太婆们,而老太婆者乃是天下之最有闲而富于保守性者也。
结缘的意义何在?大约是从佛教进来以后,中国人很看重缘,有时候还至于说得很有点神秘,几乎近于命数。如俗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又小说中狐鬼往来,末了必云缘尽矣,乃去。敦礼臣所云顶结来世缘,即是此意。其实说得浅淡一点,或更有意思,例如唐伯虎之三笑,才是很好的缘,不必于冥冥中去找红绳缚脚也。我很喜欢佛教里的两个字,曰业曰缘,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仿佛与遗传及环境相似,却更带一点儿诗意。日本无名氏诗句云:
“虫啊虫啊,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这业的观念太是冷而且沉重,我平常笑禅宗和尚那么超脱,却还挂念腊月二十八,觉得生死事大也不必那么操心,可是听见知了在树上喳喳的叫,不禁心里发沉,真感得这件事恐怕非是涅槃是没有救的了。缘的意思便比较的温和得多,虽不是三笑那么圆满也总是有人情的,即使如库普林在《晚间来客》所说,偶然在路上看见一只黑眼睛,以至梦想颠倒,究竟逃不出是春叫猫儿猫叫春的圈套,却也还好玩些。此所以人家虽怕造业而不惜作缘欤?若结缘者又买烧讲煮黄豆,逢人便邀,则更十分积极矣,我觉得很有兴趣者盖以此故也。
为什么这样的要结缘的呢?我想,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缘故吧。富贵子嗣是大众的愿望,不过这都有地方可以去求,如财神送子娘娘等处,然而此外还有一种苦痛却无法解除,即是上文所说的人生的孤寂。孔子曾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念佛号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会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还要深切吧,想用什么仪式来施行祓除,列位莫笑他们这几颗豆或小烧饼,有点近似小孩们的“办人家”,实在却是圣餐的面包蒲陶酒似的一种象征,很寄存着深重的情谊呢。我们的确彼此太缺少缘分,假如可能实有多结之必要,因此我对于那些好善者着实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虽然青头白面的和尚我与刘青园同样的讨厌,觉得不必与他们去结缘,而朱漆盘中的五色香花豆盖亦本来不是献给我辈者也。
我现在去念佛拈豆,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我写文章,平常自己怀疑,这是为什么的:为公乎,为私乎?一时也有点说不上来。钱振锽《名山小言》卷七有一节云:
“文章有为我兼爱之不同。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虽无第二人解,亦何伤哉,老子古简,庄生诡诞,皆是也。兼爱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语不尽不止,孟子详明,墨子重复,是也。《论语》多弟子所记,故语意亦简,孔子诲人不倦,其语必不止此。或怪孔明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陈寿以为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云云,要之皆文之近于兼爱者也。诗亦有之,王孟闲适,意取含蓄,乐天讽喻,不妨尽言。”这一节话说得很好,可是想拿来应用却不很容易,我自己写文章是属于那一派的呢?说兼爱固然够不上,为我也未必然,似乎这里有点儿缠夹,而结缘的豆乃仿佛似之,岂不奇哉。写文章本来是为自己,但他同时要一个看的对手,这就不能完全与人无关系,盖写文章即是不甘寂寞,无论怎样写得难懂意思里也总期待有第二人读,不过对于他没有过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来做喽罗而已。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为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它只是结点缘罢了。我却觉得很是满足,此外不能有所希求,而且过此也就有点不大妥当,假如想以文艺为手段去达别的目的,那又是和尚之流矣,夫求女人的爱亦自有道,何为舍正路而不由,乃托一盘豆以图之,此则深为不佞所不能赞同者耳。
二十五年九月八日,北平
(《瓜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