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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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让我给他的新书写篇短文,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尽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来写。
李明的新书叫《青岛往事》。看这本书时,书还没出版。我是在iPad上读的。20多万字,我用一天多时间看完了,而且不用忍耐。
书读完了,才发现他草拟的书名前面还有一句话,“从德国租借地到八大关,重组的城市影像”,像是新闻的肩题。我想,这可能与李明曾经是一位媒体人有关,也可能与李明曾经把新闻当成一种“圣洁”的事业有关。
其实,这是一本关于青岛历史的书。其时间跨度为1898年至1948年。
2
我认识李明有30多年了。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刚过30,他刚过20。写下这两个数字,我好像又闻到了那个年代的气息。在那种气息里,文学是被寂寞的青春所推崇着的,言说是被社会尽量宽容着的,理想还未被用来做创业的催化剂。那时的李明,写小说,还热衷于文学与艺术的社会活动。那时候,青岛有个青年文学协会,李明是会长。那时候,青岛的青年文学创作与交流,是最活跃的。至少我认为是最活跃的。
再后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中后期,李明突然地写了一本《画说青岛老建筑》。这本书里,有160幅钢笔画的青岛老房子,画家是窦世强。在我的印象中,这应该是青岛第一本比较系统地介绍青岛老建筑的书籍。李明送了我两本,有外地的客人来,我自认其有些懂得“审美”,就把书当礼物送了。
再再后来,李明又写了几本有关青岛历史的书,还经常被人叫去做关于青岛城市史方面的研讨。于是,与李明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们会把他称作“文史专家”,他听了也不作谦虚状。再于是,我们又给他加了一个称谓,叫“人文学者”,他便有点要辩驳的样子,但仍不作谦虚状。
20多年前,我干上了新闻这一行,就再没有什么文学方面的创作了。我想我可能对于文学,还是不够虔诚吧。李明不一样。他干过新闻,报纸、杂志都干过。但他说,文学是他的一种信仰。那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信仰文学的他,怎么就研究上青岛的历史呢?他又说,他只是愿意写作,可能文字是他的一种信仰吧。
我问他,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关于青岛的书?他说是偶然。20世纪90年代初,他在北京一家杂志社任主编,接触到了一些国外出版的青岛方面的史料。因为无聊,就开始整理这些老青岛的素材。说到整理素材,我想起第一次看他在电脑上写文章。他那会儿每天下午要给《深圳特区报》写专栏,每周还要给《蛇口消息报》编一个版。他不会打字,边上没人帮忙的时候,就在电脑上找一篇长文,一个字、一个词地复制粘贴组成自己的句子。我说,你这种方法,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现在,他会用拼音输入法写作了,但只能打联想的词组。遇到字,就打出词组来再删掉。用这种“笨得不能再笨”的方法,他又陆续写了几本关于青岛历史方面的书。我想不明白,写这方面的书,那么多资料要搜寻、整理、甄别、鉴定,多么枯燥,多么烦琐,李明是怎么完成的?我问他,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说,《青岛往事》出版后,还有《城市开始了》等三本也会在今年出版。这样,一共七本。
他说,七本出完,就不写这方面的书了,他要回头写小说。他说他写小说的原因比较简单:“他们”写得太差了。用这样的判定句说话的,我记得比较有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写了《黄金时代》的王小波,一个是创造了“智能手机时代”的乔布斯。
我没有把李明比作那两个人的意思。我只是觉着,他们在某些地方上有那么一点点类似。
从德国租借地到八大关,其实《青岛往事》写的是一大堆人。用“一大堆”来形容人数之多,似乎对这些人少了点尊重。毕竟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这座城市的历史进程,决定了这座城市的时代格局。只是,准确的人数我实在不想去点,估计有200人吧。而且,我估计李明自己也不会去点。
李明要写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写出来的却是“一大堆人”的风云际会。
所以,我就在写李明的书之前,先写了写书的人。这是跟他学的。
3
下面说书的事。
《青岛往事》共七章,每一章八个主要人物,每个人物是一篇。七章乘八篇等于五十六个“主角”,而每一篇里又有多个配角。在那些“主角”里面,我比较熟悉的点几个:章高元、沈从文、卫礼贤、辜鸿铭、盛宣怀、蔡元培、康有为、王统照、胡适、赵太侔、汪精卫。比较不熟悉的也点几个:李希霍芬、锡乐巴、安治泰、科尔、徐境心、宋春舫、严宏桂。更多的人你会在这本书里,一个个地与他们相遇。相遇后,你会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传奇,或者像是传奇。
这些传奇中的大部分人,是从“外面”来的,是“他们”。“他们”来了,又走了;没走的就死在这里了。来了,走了,或者死了。城市于他们,只是机缘巧合;他们于城市,却像是一种基因。两者相融,我们称其为城市的历史。
而历史之吊诡,不仅在于它的不确定性,还在于它的难以复原。丘吉尔曾说“历史是由一些见鬼的事情组成的”,似乎有些道理。但也有名气不如丘吉尔的人说“人的活动轨迹留下的影像,就是历史”,似乎更有些道理。
像李明这样的人,寻找的就是这些“影像”。他们的工作,不过是从沾满微尘的版面里,从卷了边角的书页中,从已经泛黄的照片上,从需要“抢救”的活人口中,找到那些“人的活动轨迹”。然后,再一针一线地,一经一纬地,一帧一幅地,编织成一个可以回望的过去。这个过去,虽是“影像”,但我们通过这些人,就可以对一座城市的历史略知一二。
只能是略知一二。
写到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对《青岛往事》里史实的真伪,我不想做什么评价。但我认可李明对于史实的态度。比起那些自称“这,才是历史”的书和人,我更愿意相信,李明写的“可能是真的”。我坚信一点,历史如果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那就只能说:“它可能是真的,在没有证据证明它是假的之前。”
文史类的书,应该如何结构我不清楚。《青岛往事》每篇文章的标题,基本上不按套路出牌,有的还带着些许“风骚”,如《起点与终点》《城市开始了》和《秋天一般的迷离》。《青岛往事》中的人物,虽是史实,文字却也生动,像活在百年前的那个场景里。第二章写孙中山,作者记叙:“在火车站钟楼下面,孙中山有一个重要的细节被人们忽略了,这就是在看见欢迎人群的同时,他突然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人们发现,孙中山的神态,竟然和袁世凯12年前在济南流露出来的一样。在火车站钟楼的上空,有两只海鸥在飞翔。但是,孙中山没有看见。”
在这段文字里,李明没有说明,人物的仰望天空,海鸥在空中的飞翔,是不是有史料依据。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一个用近景、特写和空镜头组成的场景。而且这个场景里,孙中山的神态与袁世凯的神态,对应了起来。像是一个故事,前面留下的伏笔,到这里变成了一个悬念的解锁。李明慨叹:“远去的人们带走的也许不仅仅是一些清晰的呼吸,还包括曾经弥漫在城市中间的气度、气质和气氛,包括温文尔雅或者相濡以沫,包括忠贞不渝。生命不能重提,文化却可以传承。”
面对这样的文字,李明笔下的城市,就不会只有面积、人口、年代、GDP这些冰冷的数字,不会只是港口、码头、建筑、马路这些坚硬的名词。回望这座城市从一百多年前开埠至今,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看见了那些生命留下的“人的活动轨迹”。而正是这些生命,在这座城市一个个特定的场景里,用他们的欢喜与哀愁、得意与失落、野心与懦弱、坚强与颓废、悲悯与残忍、勤勉与慵懒,演绎出了一幕幕的城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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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本文就该结束了。但依惯例,此类文章到了最后,总要写点无关痛痒的挑剔之语。那我就不用免俗了,也来说说《青岛往事》的不足——我认为的。
一是书中人物过多,显得有点“拥挤”。风光再好的景区,长假期间去旅游总是让人感到不爽。二是众多人物中,文化类的比重偏多,而经济类的偏少。这可能与城市留下的史料多寡有关,也可能与作者的知识结构有关。
我有个观点,资本的力量、商业的力量,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会起到最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李明说,在第七本也是最后一本关于青岛的书——《中山路喧哗史》中,会有所改观。
那我就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