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儿生活与奶奶的爱

我1941年2月出生在荔浦马岭鱼讪村，但是我成长的地方是阳朔高田。我爷爷从湖南到荔浦，他是修桥架路的工人。我妈妈是独生女，我爸爸是上门入赘到我们何家。我爸爸是个裁缝，当时马岭鱼讪村太小了，就搬到了高田。高田交通很方便，我爸爸就在马路边开了一间车衣铺。

我两岁时妈妈就病死了，在我妈妈生病去世之前，我的爸爸就把家里唯一的财产——缝纫衣车挑走了，因为他是上门入赘的，没有家族血脉延续的观念，他去了高田的山区。我爸爸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清楚。但是我恨他，为什么呢？我想他为什么在妈妈和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跑了！跑到高田的山区去了，谁都找不到。我爷爷奶奶处理了妈妈的后事，就这样，两岁多的我就没父母了，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我对高田的生活还有记忆。记得有一次我掉进离家不远的水井里，现在那口水井都还在。还有那时候在高田躲日本人，我们都躲到山上去，我亲眼看见我的爷爷被日本人抓去做挑夫，做了几天才放回来。我们那时候躲在山上的刺蓬里，都能看见日本兵拿着枪来来往往的，我们在山上躲了十个月才下来的，那时候都是靠竹笋、松树菌和野菜来充饥。从山上下来以后，捡枇杷籽煮熟来充饥。每逢圩日，就去捡人家丢弃的红薯粉、青菜叶和甘蔗尾来吃。

我爷爷奶奶在我们村的口碑一直很好，村子里有一户姓伍的人家，生了个女孩，那孩子一天到晚都哭，算命先生说这个女孩克父母，要把她送出去才好，那家人一定要我爷爷奶奶收养她，于是她就成为我姑姑，按桂林习俗叫孃孃。于是我一家就有爷爷、奶奶、我和孃孃，后来爷爷走了，家里剩下三个人。我孃孃比我大十岁，改名叫何志华，她长得特别漂亮，大概是在1946年，一个财主要抢她，我们知道消息后，我奶奶带着我和孃孃收拾东西挑着走了，离开高田来到阳朔白沙。

我们到白沙找我妈妈的老同，老同就是认的姐妹，我们就叫她老同妈妈。她家在马路边开了一家旅店，经济条件还算可以，就把我们接收下来。但是我们感觉时间长了也不太合适，后来就到桂林来找我奶奶的妹妹余林英，她的爱人沈赢洲是我姑公，他在桂林有工作，我孃孃先到桂林投靠他们，1947年我奶奶带着我也到桂林来投靠姑婆和姑公。

到桂林后我们住在广西师大王城校区靠西门的城墙边。城墙边的一条街都是棺材铺，我们就住在棺材铺上面用木板搭的阁楼上，阁楼很矮，我上去都直不了身，大人都是趴着进去的。

我姑婆靠挑水卖为生，挑水的那口井就在现在的基督教堂旁。后来我姑婆不挑水了，就帮人家洗衣服，我奶奶也帮着她洗衣服。我现在依然清晰记得，两个老人家用搓衣板洗衣服，然后把衣服晾在马路边，还要有人守着。晾干了还要拿到小阁楼上叠好，都是很艰苦的活。

不久，我们又搬到现在的大瀑布饭店的锅炉房对面的一排民房里，民房是上面有瓦背的矮楼。我奶奶读过三年私塾，她的教育影响了我一辈子，奶奶和我经常在晚上坐在瓦背上，她教我背“四四女经，教尔聪明。闲莫乱坐，坐莫摇身。爷娘骂，莫作声……”就是教人循规蹈矩的经书，所以我那时候的行为都是很知书达理的，坐的时候就是直直地坐着，绝对不可能翘脚的，笑的时候也是笑不露齿的。但是奶奶很爱我，我已经读小学了，奶奶都还是背我上楼的，我说“奶奶我不用你背了”，但是她说“我太爱你了”，就是爱到这种程度。

奶奶还教我背《增广贤文》，印象最深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少时不努力，老来徒伤悲”、“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等。我读书的时候都是五点钟就起来，就是在奶奶的教导下，我学到了勤奋，明白了为人处世的很多道理。奶奶告诫我，将来不要靠人家，都要靠自己。怎样靠自己呢？就是要念书，懂得道理、有文化，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做好。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奶奶对我的影响是一生的。我后来也用《增广贤文》教我的后人，我在日本工作的孙子，他也可以将《增广贤文》全文背下来。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奶奶在解放西路小学的语文老师叶秀芬家里当保姆，一直做了近十年，帮叶老师带大了三个孩子。我奶奶一直要我读书，新中国成立前有个兰井巷，就是现在的东巷那里，有个小学。上课铃响后，我就趴在教室窗户上看人家上课，因为我没交学费，就只能在教室外面。那个时候我写字也要纸啊，经济又很紧张，我就去捡人家丢掉的烟盒，把烟盒纸当本子，自己再去买一支铅笔，这样就可以写字了。我就记得老师在教室里面教读“人之初，性本善”、“东南西北”、“人手口足”等，有些词语虽然当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也读熟了。后来我还在正阳步行街那边，以前的老仓巷小学趴着窗户学习过。

我小时候小名叫阿诚，年纪大的人都叫我“诚仔”。那时我们住的对面，街上有一家开裁缝铺的，老板是湖南的，跟我们有来往。那个老板挺有意思的，他就跟我说：“诚仔，你想读书是啊，那你就来我们家当童养媳，我就送你去读书！”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大蛮多的。我就悄悄跑回家跟我奶说：“奶，我去给别人当童养媳，那你跟我一起去啵？”我奶说：“那不行的，人家哪可能要我啦，人家是要你啊！而且人家是湖南人，搞不好人家明天要回湖南去的。那我哪可能跟随你去啊？”我说：“你不去我也不去，奶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因为我也很爱我的奶奶，舍不得奶奶啊。

我的奶奶为了养育我们，挑过水、洗过衣服，还打草鞋卖。那个时候要到山里面或者到郊区去扯野麻，把野麻皮剥下来，晒干后拿来打草鞋卖。小时候我热天穿草鞋，冬天穿奶奶帮我做的布鞋，虽然没有袜子穿，但是很幸福。当时生活很艰苦，我念小学、初中的时候都是没有钱吃早点的，所以我现在胆结石跟这个有关。后来医生问我：“你是不是不爱吃早点？”我说：“我不是不爱吃，我是没有钱吃。”当时家里确实是很贫穷，一天就是两餐，总是红薯、芋头和一些碎米饭，但是我奶奶却在我小的时候就给我种下了自尊、自爱、自重、自强的种子。所以我的奶奶是养育我的亲人，更是教导我的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