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前言
本书是笔者“古代中国与西方天文学交流及比较研究”系列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说是先行部分。但它的产生却是笔者有点始料不及的。
三年前,当笔者发心要从事天文学史上的中西交流与比较研究时,曾对情况有过如下估计:西方古代天文学史已有大批西方学者持续一个多世纪的群起研究,情形已大致明朗(当然在专家眼里几乎永远有着无数问题尚待解决,但这是另一层面上的问题),中国古代天文学史也已有中外学者一个多世纪的努力研究,情形同样颇为明朗,因而这两方面都将成为自己未来工作的依据和基石。但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却逐渐感觉到基石不稳的威胁;而随着这种感觉日益加深,又发现问题主要出在对古代中国天学史的研究方面。终于,当这种感觉严重到一定程度时,促使笔者明白了:必须先回身过去,将这有问题的基石处理好了,才能再续前程。
这困扰人的问题在许多人看来本是不成问题的。一部中国天学史,就是一部古代中国天文学成就史,哪一年发明了什么仪器,哪一年编制了什么历法,桩桩件件,都已排列得清清楚楚。至于天学的性质和功能,则似乎更不成问题,这早在研究开始之前就已被确定了,不需要再做任何探索和考察——性质:科学活动,现今世界上各天文台正在进行的天文学研究的早期阶段;功能:探索自然,改造自然。一句话,与现代天文学的性质与功能完全一样。笔者一开始也是未加思索而接受这种观念的。后来几经困惑,及至奋然“回身过去”,才发现问题正出在这里。基石之所以不稳,就是因为对于性质和功能未有实证的研究,只有先验的假设——甚至连先验的假设也从未认真陈述过。此处所谓“实证的研究”,意指以古人当时的认识为出发点,探明所论对象在当时的实际情况。而不是以今人头脑中的概念去强迫古人就范,为此甚至不惜歪曲历史真相(美化、拔高等也是歪曲之一种)。
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性,古代中国天学的性质与功能根本无法和现代天文学同日而语。研究中国天学史,而它的性质与功能竟被认为是根本无需考虑的,这对于仅仅编制“成就年表”来说或许真是如此,但对于任何较为深入的研究尝试来说肯定是不可设想的。而对于中西交流与比较研究来说则尤为不可设想。因为古代世界的科学交流总是与广泛的文化背景密切交织在一起,绝对无法单独分离出来。
或者还可以说,古代中国天学史研究,作为基石它实际上至多还只有半块,即属于“内史”的那半块,而“外史”的那半块则尚属阙如(从这个角度看,那后“半块”自然也不止于性质和功能两方面)。进而言之,没有后面“半块”,则其前“半块”也终不能臻于完善——归根结底,它们本来应该是“一整块”!
本书就是上述思想的产物。笔者打算从性质与功能入手,作一次补上那后“半块”的尝试(为此又不得不追根寻源,从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基础讨论起)。当然揆诸初衷,这始终是着眼于中西交流与比较研究的背景而进行的。这“半块”中也包括了对古代中国天学起源及外来影响的新探讨,这主要集中于本书最长的第六章。此章同时又属于在新基石上“再续前程”的开始。不过本书不可能包括“再续前程”的全部内容,因为这个旅程本身尚在继续之中,再说也不宜将本书写成双重主题的格局。因此仅论述了起源问题以及域外天学中那些曾在中土造成相当影响的成分的传播情形,它们无疑仍属本书主题范畴。
江晓原
1990年秋于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