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那些令她眼花缭乱的日子里,珀尔唯一很少见到的理查德森家的成员便是伊奇,但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也难怪,当理查德森家的其他人热情地迎接她的时候,她又怎么能立刻发现不对劲呢?尤其是其他的理查德森家成员都是那么的魅力十足,异乎寻常的自信,无论什么时候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穆迪的邀请下,她每天都会在他们家度过好几个小时,从早饭后待到吃晚餐的时候。

每天上午,理查德森太太都会穿着厚底帆布鞋,昂首挺胸地走进厨房,拿着车钥匙和不锈钢旅行杯,对珀尔说:“珀尔,真高兴又见到你。”然后大步跨入后厅,过一会儿便会传来车库门轰隆隆开启的声音,理查德森太太开着她的雷克萨斯滑出宽阔的车道。即便在炎热的夏天,绿树成荫的车道也十分凉爽。西装革履的理查德森先生虽然早就出门上班了,但他依旧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留下了无形的存在感,仿佛矗立于遥远地平线上的一座巍峨的山脉,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忽略。珀尔问起他父母每天都做什么的时候,穆迪耸耸肩:“你知道的,他们去工作了。”“工作!”每当米娅说起这两个字,言外之意便是她得去从事那些无聊的苦役了:端盘子、洗碗、擦地板……可对理查德森一家来说,工作似乎是一件相当高贵的事情,而且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非常重要。每个星期四,报童都会把《阳光日报》搁到米娅和珀尔家门口——这份报纸对本地居民是免费的——展开报纸,她们会在头版头条《本市税收新政辩论》《居民对克林顿总统预算的反响》《西克尔广场集市活动正在筹备中》之类报道的标题下方看到理查德森太太的名字,白纸黑字的文章证明着她的勤奋。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穆迪说,“《实话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报纸,《阳光日报》只是本地小刊物,净登一些市议会开了什么会、谁是科技展会赢家之类的无聊新闻。”然而,只顾盯着撰稿人姓名“埃琳娜·理查德森”的珀尔并不相信也不关心他的这套说辞。

理查德森家的人认识那些重要人物:市长、市立医院的院长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棒球队的老板。他们有雅各布棒球场和冈德体育场的季票。“骑士队太烂。”穆迪简练地总结道。“但印第安人可能夺冠。”崔普反驳。有时,理查德森先生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会拉长手机天线,踱进走廊里。“比尔·理查德森。”他对着手机报上名字,真是相当自信的问候方式。

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全都继承了这种自信。星期天早晨,珀尔和穆迪习惯坐在厨房里,晨跑回来的崔普会倚在岛柜上,给自己倒一杯果汁。崔普身材高大瘦削,皮肤晒成了棕褐色,穿着健身短裤,举止慵懒自在,偶尔朝珀尔咧嘴的一笑都会让她脸红心跳。发髻凌乱、穿运动长裤和T恤的莱克西会靠在柜台边,剔掉贝果面包上的芝麻。他们不在乎珀尔是否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因为他们的美是天生的,连刚起床时都不例外,所以,他们无论何时都非常自信,哪怕还穿着睡衣。在餐厅点菜时,莱克西从来不会这样问:“我能要……吗?”而是中气十足地宣布:“我要……”好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样。这让珀尔感到很着迷。莱克西会滑下凳子,以舞者般的优雅姿态穿过厨房,赤裸的双脚踩在西班牙瓷砖上。崔普则摇晃着杯子里的最后一点儿橙汁,走到楼上洗澡,珀尔看着他,鼻孔在他留下的气味——汗水、阳光和体热——中翕动。

理查德森家的房子里有许多又软又厚的沙发,坐上去时仿佛整个身体都陷入了沙发垫,好像在洗泡泡浴。还有各式各样的书橱、餐具柜和沉重的雪橇床。珀尔暗忖,无论是谁,要是能有一套摆着他们家那样的大扶手椅的房子,肯定希望永远在里面住下去,你会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生根发芽。还有那些长软椅、镶框照片和摆满纪念品的展示柜,除非你打算长期定居,否则不会轻易把西礁岛的贝雕、加拿大国家电视塔的微缩像或者马撒葡萄园岛的沙子(装在手指大小的瓶子里)带回家。实际上,珀尔了解到,理查德森太太的家族已经在西克尔高地繁衍生息了三代人,几乎从镇子刚建成时就开始住在这里了。只在一个地方深深扎根,每条纤维都沉浸在同一片土地,这是珀尔无法想象的。

理查德森太太本人也让她着迷。她就像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完美得仿佛不是真人,然而却真实地出现在珀尔面前,总是对她说着亲切友善的话语。“你的裙子真漂亮,珀尔,”她会说,“颜色很适合你。所有功课全优?你真聪明啊。”“今天你的发型很好看。”“噢,别傻了,还是叫我埃琳娜吧。”——然后,假如珀尔继续叫她“理查德森太太”,她会暗暗赞赏珀尔懂得尊重——珀尔很确定这一点。理查德森太太喜欢拥抱她——而她们不过是才认识了几天的陌生人——只是因为她是穆迪的朋友。米娅也是个热心肠,但不擅长表现出来,珀尔从未见过她母亲拥抱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每天下班回家,理查德森太太都要在孩子们的头顶挨个啄一口,轮到亲吻珀尔时也丝毫不迟疑,她会在珀尔的头发上结结实实地落下一个吻,好像她不过是家里的另一个孩子而已。

米娅也注意到了女儿对理查德森一家的迷恋。有一阵子,珀尔天天去理查德森家。起初,看到孤僻的女儿有了穆迪这个玩伴,她很高兴。因为她早就意识到,很久以来,女儿已经成了她突发奇想、走走停停的牺牲品:只要她想搬,珀尔就得跟着她走;每次她觉得灵感枯竭或者心神不宁的时候,母女俩就得重新上路。“这样的日子结束了。”驱车前往西克尔高地的路上,她向女儿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在这里安定下来。”此外,她能从这两个孤独的孩子身上看到相似之处:同样的深藏不露的敏感,同样掩藏在书本智慧之下纯然的天真无邪。每天早晨,珀尔还没吃完早餐,穆迪就会来找她,这时才刚刚起床的米娅会习惯性地拉开窗帘,不出预料地看到他的自行车停在门口的草坪上,当她走进厨房,必然会看到穆迪和珀尔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几只不配套的空碗,碗底还有麦片的残渣。接下来他们会消失一整天。在水池边洗碗的米娅会看着穆迪推着自行车,和珀尔一起走出去,这时她会默默提醒自己,一定要给珀尔也弄辆自行车,也许可以从李路上的自行车店里买到二手的。

然而,几周过去之后,米娅有点儿担心,理查德森家对珀尔的影响实在太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女儿似乎完全卷入了他们的生活——或者说他们卷进了她的人生。晚餐桌上,珀尔谈论的全都是理查德森家的事,仿佛他们是她最喜欢的电视明星。“理查德森太太下星期要进城采访珍妮特·里诺。”她会这样说。或者“莱克西说,她男朋友布莱恩会成为第一位黑人总统”。或者——说出这些时,珀尔脸上带着浅淡的红晕——“崔普被批准秋天加入足球队了,他刚听说的消息”。米娅只能点头称是,心里却在怀疑让女儿完全受到别人家庭的影响是否明智。她又想到前一年春天,珀尔咳嗽得很厉害,最后她只能带女儿去医院,医生发现珀尔的咳嗽发展成了肺炎。晚上坐在睡着的女儿床边,等待药物生效的时候,米娅这才意识到,不能让女儿继续跟着她过这种居无定所、缺医少药的生活,不能让孩子也孤孤单单的,她告诉自己。所以,珀尔康复后,她们来到了西克尔高地,米娅承诺她们会留下来。正因如此,听到女儿一天比一天兴奋地谈论理查德森家的人,晚餐桌上的米娅才什么都没有说。

转校对珀尔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时一年转两三次,对于这件事,她已经从最初的恐惧变成习以为常。但转到西克尔高地的学校后,她却恐慌起来,因为以前她从来无须担心学校里的人对她的看法,不用刻意去交朋友,反正她只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就走。然而这次不一样,只要想到在未来的几年里,自己要经常与这所学校里的人见面,她就会产生异样的感觉。

好在她和穆迪几乎都是一同上课,因为他们修习的课程大部分都是相同的——包括生物、英文和卫生保健。入学后的头两个星期,他带着高二学生独有的自信,领她穿过学校的走廊,告诉她饮水处的位置,哪里的水最凉,该坐在自助餐厅的哪些位置,哪些老师会在上课铃响起时抓住穿过大厅的学生,记你一次迟到,哪些老师则会宽容地笑笑,什么也不做。在“壁画”的指引下,珀尔也开始自己探索整个学校,“壁画”是多年来曾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们留下的:科学楼的墙上画着“兴登堡号”飞艇爆炸的场景;礼堂的阳台上画着吉姆·莫里森;一条名叫“出口”的昏暗走廊入口处画着一个吹粉红色泡泡的女孩,通往高年级休息室的走廊上画着一排立体逼真的储物柜。休息室里有微波炉,可以用它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制作爆米花,有一台可乐机,只需花费五十美分就能买到一杯可乐,而餐厅的可乐价格是七十五美分,还有一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式点唱机,矮矮胖胖,像个黑色大方块,储存的是混音老爹、碎南瓜和辣妹组合的音乐。一年前,有个学生把自己和三个朋友的卡通形象画到了教学楼主入口的穹顶上,其中一个在眨眼,每次从下面经过,珀尔都觉得他们是在欢迎自己。

放学后,她会去理查德森家,和比自己大的几个孩子瘫坐在娱乐室的转角沙发上,看《杰瑞·斯普林格秀》,这仿佛是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在过去的几年里形成的某种仪式——偶尔心照不宣地同时做某件事,比如每天下午,假如崔普没有训练,莱克西不用开会,他们会聚在娱乐室,打开第三频道。穆迪认为,观看这个节目可以找到许多心理学研究的绝佳案例——看看人类的行为究竟可以有多么奇怪。对莱克西而言,这个节目有助于她研究人类学,那些脱衣舞女的母亲、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妻子、贩毒的儿童……是她模仿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观察世界的窗口。对崔普来说,《杰瑞·斯普林格秀》则只是纯粹的喜剧:乱哄哄的闹剧和情景,充斥着混战和扭打,他最喜欢的时刻是嘉宾们的假发被拽掉的时候。伊奇认为整个节目愚蠢得难以言喻,所以她宁可待在楼上独自练习小提琴。“练琴是伊奇唯一认真对待的事情。”莱克西对珀尔解释道。“不,”崔普反驳,“伊奇不管做什么都太认真,她的问题就在这里。”

“讽刺的是,”有天下午,莱克西说,“不出十年,我们就会在《斯普林格秀》上看到伊奇。”

“七年,”崔普说,“最多八年。‘杰瑞,把我从牢里救出去!’”

“或者是‘我的家人想要告发我’那种。”莱克西说。

穆迪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在莱克西和崔普眼中,伊奇仿佛是一只随时都会发疯的狗,但穆迪和伊奇的关系很好。“伊奇只是有点儿冲动而已。”他告诉珀尔。

“有点儿冲动?”莱克西笑道,“你还根本不了解她,珀尔,你会明白的。”然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伊奇的往事,甚至把杰瑞·斯普林格都忘到了脑后。

十岁时,伊奇偷偷摸摸地潜入动物保护协会,企图放走所有的流浪猫,结果被人逮住。“它们和牢房里的死刑犯差不多。”她说。十一岁时,她母亲——她觉得伊奇有点儿笨手笨脚——给她在舞蹈班报了名,想改善女儿的身体协调性。她父亲也认为,她应该先试着上一个学期的舞蹈课,然后再决定是否退出。结果每次上课时,伊奇都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有一次班里组织舞蹈表演,为了表示抗议,她对着镜子,拿记号笔在额头上涂了一行字“我不是你们的傀儡”,表演开始后,同学们都在台上跳舞,她却站在中间纹丝不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觉得妈妈都要尴尬死了,”莱克西说,“然后,就在去年,你猜怎么着?妈妈觉得她老是穿黑的,就给她买了许多颜色很可爱的衣服,结果伊奇把它们一股脑儿塞进食品袋,坐公交车跑到市中心,把衣服给了街上的流浪汉。妈妈禁足了她一个月。”

“她没疯,”穆迪抗议,“她只是不喜欢动脑子而已。”

莱克西冷冷地哼了一声。崔普按动遥控器,取消了电视静音,嘈杂的《杰瑞·斯普林格秀》又回来了。

转角沙发能坐八个人,然而,虽然沙发上只坐了三个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但要抢到视野最佳的有利位置,仍然需要一定的技巧,更何况现在多了个珀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有机会,她总会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崔普旁边的位置。以前,每当遇见令自己心动的男孩,她老是不好意思上前和人家搭话,可是现在,既然她们决定在西克尔高地安顿下来,她又在这座美好的房子里见到了崔普,而且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简直再自然不过,完全不用不好意思。她告诉自己,她可以时不时地坐在他旁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猜想和怀疑——崔普本人尤其浑然不觉。与此同时,穆迪也觉得他有权利坐在珀尔身边:是他把她领进了家,在理查德森家的人里面,他是最早认识她的人,因此拥有最大的特权。结果就是,珀尔刚在崔普身边坐下,穆迪也会坐在她旁边,两人像三明治一样把她挤在中间,莱克西则在角落里摊开四肢坐着,用揶揄的眼神打量他们三个。总之,他们四个人虽然眼睛看着电视,但同时也敏锐地关注着房间里的其他动静。

珀尔很快发现,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们讨论杰瑞·斯普林格的节目时最为激动。“感谢上帝让我们住在西克尔,”有一次,看了一期题为《不要带白人女孩回家吃饭》的《斯普林格秀》之后,莱克西感慨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很幸运,这里没有种族歧视。”

“这里人人都有种族歧视,”穆迪说,“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假装没有。”

“拿我和布莱恩来说吧,”莱克西说,“我们从初三就在一块了,没人在意我是白人,他是黑人。”

“你不觉得他父母宁愿他和黑人约会吗?”穆迪问。

“老实说,我觉得他们根本不在乎。”莱克西又打开一罐健怡可乐,“肤色不能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嘘,”崔普说,“节目又开始了。”

这段时间的脱口秀主题是“我有了你丈夫的孩子!”——莱克西突然扭头问珀尔:“你就没想过找找你的父亲?”珀尔朝她翻了个控制在友善范围之内的白眼,但莱克西穷追不舍:“我是说,打听一下他在什么地方,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珀尔转脸看向电视屏幕,有一个健壮的保安正和一个橘红色头发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女人的体形像一只靠背摊开的大号按摩椅。“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她说,“而且,瞧瞧节目上的这些人,我父亲可能和他们差不多,你觉得我还有兴趣去找他吗?”她不习惯用讽刺的语气说话,而且语气中的悲哀明显多过讽刺。

“他可能是任何人,”莱克西沉思道,“比如你妈妈的老情人,也许在她怀孕时劈腿了,也有可能在你出生前出了事故死掉了。”她拿一根手指敲打着嘴唇,推测着各种可能性,“要么是甩了她,去找别的女人了,要么就是——”她坐直身体,激动得颤抖着说,“他强奸了她,她怀孕了,决定生下孩子。”

“莱克西,”崔普突然说,他从对面的沙发上滑过来,伸出一条胳膊搂住珀尔的肩膀,“他妈的快闭嘴。”在场的人都有点儿吃惊,因为要让崔普注意到一段内容与体育无关的谈话可不容易,遑论让他顾及别人的感受了。

莱克西翻翻白眼。“我只是在开玩笑,”她说,“珀尔明白的,对吧,珀尔?”

“当然,”珀尔说,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那还用说。”她突然觉得两个胳肢窝里汗津津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因为崔普搂着她,还是听到莱克西的评论的缘故才会这样,或许两者的原因都有。二楼的伊奇正在他们头顶上用小提琴拉《西班牙交响曲》,电视屏幕上,两个女人从各自的座位上跳起来,蹿向对方,开始抓挠彼此的头发。

莱克西的评论让她的心中隐隐作痛,多年以来,珀尔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可听到别的人大声把它们说出来,她觉得更焦虑了。关于父亲,她设想过各种可能性,小的时候,她经常问母亲父亲在哪儿,她母亲想也没想就搪塞她说:“噢,你是我从慈善捐款箱里找到的。”或者这样回答她:“我从垃圾堆里捡的你,你不记得了吗?”长到十来岁,她终于不再问了,可这天下午,这个问题却始终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回家后,她看到母亲待在起居室,正在给一幅破自行车的照片上色。

“妈妈,”她说,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把莱克西的那些直率的推测重复一遍,她只好非常含糊隐晦地问,“我没有被嫌弃吧?”

“被谁嫌弃?”米娅小心翼翼地拿起画笔,在自行车光裸的辐条上画了一只普鲁士蓝色的车胎。

“我的意思是,我小的时候,你有没有嫌弃我?我是不是你不小心生出来的?”

米娅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珀尔简直不确定母亲是否听见了自己的问题,但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米娅转过身来,握着画笔,珀尔惊奇地发现,母亲的眼睛湿了。她是不是哭了?她那一向镇定自若、从容冷静、不屈不挠的母亲,竟然会哭?珀尔从未见过她哭,无论是“兔子”在路边抛锚的时候,一个开蓝色皮卡的男人停下来假装帮忙,偷偷拿走了米娅的钱包,还是搬床架(从街上捡来的)的时候,沉重的床架砸在了她小脚趾上,指甲变成了深茄紫色,最后脱落下来,她都没有哭。然而现在,母亲的眼眶里却出现了奇怪的闪光,仿佛泛起涟漪的水面在虹膜上留下的倒影。

“你有没有被嫌弃过?”米娅说,“噢,绝对没有,我很愿意把你生下来。非常、非常愿意。”

她把画笔搁在托盘里,快步走出房间,没有再多看女儿一眼,徒留愣在原处的珀尔呆呆地注视着画了一半的自行车。珀尔回想着自己的问题和母亲的回答,眼看着画笔中饱蘸的颜料慢慢变干,给刷毛裹上一层坚硬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