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麦

太阳还没有出宫,田野朦胧,晨雾中飘浮着醉人的麦香,吱叫着的麻雀像流星般地飞逝。

农业社的割麦队走出村来,向着洗碱区麦田走着。他们都不讲话——有的人还没有十分清醒,一边走路一边用粗大的手掌揉着沉重的眼皮;有的人虽然很清醒了,但也不愿说话——被这宁静的田野和清新的麦香陶醉了。

割麦队过了洋灰水闸,走上了引水大渠的渠堰。水渠里,静静的流水像是闪亮的缎子。水渠外,抹肩高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这就是洗碱区。一年以前,这里什么庄稼都不长,地面上经常泛着一层像霜一样的白碱。而现在,平整的麦田像水渠里的水一样的发白,一样的闪亮,像缎子一样的柔软。哪个农民能不为这样的丰收而感到喜悦?哪个人能不为这种改造自然的胜利而感到骄傲?

不知道割麦队的哪一个小伙子突然间打了个很响亮的口哨,哨音刚落,一群灰鸽从茂密的麦丛中飞起,啪啪地向着发白的东方飞去。队员们兴奋了,有的赞美麦田,有的评论收成,有的——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飞快地扑下渠堰,跑进了稠密的麦田,大声嚷叫。

这时候,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割麦队长,忽然低沉而有力地喊道:“你们吵什么?”

队员们静下来,望着队长发愣。队长用雪亮的镰刀向着前面指了指,队员们都扭转身来望着。

在靠近渠堰的东面,在平整的麦田的地头,有一座长满新草的坟墓。在坟墓的旁边坐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人们看不清她的面貌,只看见她的短发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刚才吹口哨的那个小伙子惊讶地说:“林秀梅?——她来这里干什么?”谁都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看了看林秀梅,又看了看队长。队长慢慢地走到坟墓跟前,俯下身去轻轻地摸了摸林秀梅的短发,然后十分同情地说道:“秀梅,不要这样……我们大家都在记着他……”

姑娘没有说话。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轻轻地啜泣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冬天——

初雪无声地飘落着。雪霰变成了雪花,雪花又变成了鹅毛大片。还不到二更天,林家庄就蒙着厚厚的雪被,沉沉地入睡了。

一进村口,林秀梅就解开了蒙在头上的家织羊毛围巾,大步向着家门走去。村街寂静无声。被林秀梅踩出来的黑色脚印,一会儿又被大雪掩没了。

一个年轻轻的姑娘,干吗要在深更半夜的雪地里乱跑呢?

她是从乡政府回来的,她已经走了十三里的夜路了。本来她可以在乡政府的宿舍里睡个安安稳稳的囫囵觉,养好精神再参加明天的扩干会,可是在天黑时候,林秀梅忽然听到了一个消息:今天夜里,王家庄要接水浇地啦!

王家庄的接水大渠紧挨着林家庄的洗碱试验区,如果渠堰开了口子,再把洗碱区的麦田灌了,那可就闯下大乱子了!

林家庄是有名的“尿碱村”。它的土地中有三分之二是盐碱地。那些盐碱地啊,遇到好雨水,还可以长一些像褪毛的骆驼似的稀稀拉拉的庄稼;若遇到干旱年啊,那就是什么收成也没有,只有满地泛着的霜一样的“尿碱”!

林秀梅虽然年纪很轻,但也吃尽了盐碱地的苦头。她的爷爷因为碱地没收成,交不出钱粮,坐过牢;她的父亲同样因为碱地没收成,抱着饭碗讨过饭。轮到她了,单干时候因为碱地收成不好,使她念不成高小;组织农业社以后,同样要年年闹“碱气”,只落得林家庄年年是个缺粮社!

林秀梅恨死了那些“碱气”,但是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干瞪着眼睛让那些“碱气”把青苗“吃”掉,把土地荒芜。

今年春天,一辆“轰隆、轰隆”响的拖拉机开到了林家庄。拖拉机的拖车上坐着些风尘仆仆的土壤专家和水利专家,还有一些爱唱爱闹的青年学生。这是政府派来的改造碱地工作组——洗碱工作队。

洗碱工作队一进村,全村人都高兴得了不得,干部们忙这忙那,就像迎接大丰收一样;林秀梅更忙乱,她像小孩见了糖似的围着工作队团团转——她帮他们找住处,帮他们担水,帮他们做饭,帮他们勘察地形,而且社里还委派她组织了一支青年基本建设队,专门帮助洗碱队做洗碱试验工作的基建工程。

洗碱试验区选定了,在社员大会上讨论如何迁移洗碱区的大小坟墓的时候,坟主们一致表示:为了消灭碱地,多打粮食,应该请祖宗们搬一搬“家”——祖宗们也受过碱地的害,他们难道不喜欢后辈儿孙过好日子?会后,林秀梅兴致勃勃地带着基建队到洗碱区平整土地,迁移坟墓。工作很顺利,两天就完成了三天的计划。第三天,正当林秀梅一头水一头汗地挖引水渠时候,一个基建队员慌里慌张地跑来了:“你快去看一看吧,姚天寿又捣蛋了!”林秀梅停下了工作,向着姚家坟地跑去。

聋子姚天寿蹲在他家的祖坟上,手里挥着根很重的枣木棒,像疯了似的瞪着眼睛骂大街,如果谁要走近他家的祖坟,他就会狠狠地给你一棒子——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每人挨了他的一棒!

姚天寿是林家庄的富农。虽然他是个聋子,可是身体很强壮。合作化的前一个月,他还买了五亩好地,添了一头骡子,并且把木轮车换成了胶轮车,准备跑生意,做买卖。合作化以后,林家庄的农民都参加了大生产运动,惟独姚天寿却像泄了气的皮球——懒得什么事也不干了。他像游魂似的在村里游走,像中了魔似的坐在护村堰上盯着在地里劳动的人们;他像一条发了疯的老狗,看着什么也不顺眼,看着什么也想咬一口!而且,仗着他年纪大,耳朵聋,常常骂大街,无缘无故地骂人。

这一次,他又是借题发挥——他就是成心和农业社找麻烦!他用木棒指着他的儿子们,指桑骂槐地骂着:“你们这些败家子,连自己的祖业都保不住了,还要洗甚碱!都是些疯子!哼!疮疤还没长好,倒忘了痛啦!好地让人家抢走了,还要把好风水也送给人家?你们知道咱们家怎么发的财?全靠这块坟地——这块坟地里出过秀才,以后还要出状元……”

现在还指望好风水出状元,这谁能不笑呢?本来很生气的林秀梅也忍不住地跟着青年们一起哄笑起来。这时候,分散在地边的洗碱工作队的队员们也向着坟丘围来。有个绰号叫作“小广东”的队员,听不懂聋子姚天寿的话,急着向林秀梅问道:“他‘希’(是)什么人?他说什么‘哇’(呀)?”

“他是我们村的老富农,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他不让迁坟,他说他这坟地的风水好,后辈儿孙要中状元。”

“小广东”像听完了一段最滑稽不过的故事,猛然间迸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用一只手捂着嘴巴,用另一只手按着肚子,已经笑得流出眼泪来,他还在笑着。

聋子姚天寿恶狠狠地盯了“小广东”一眼,大声喝道:“笑什么?我们家就是要出状元!阴阳先生说要出秀才,我们家就出了秀才;阴阳先生说要出状元,我们家就一定要出状元。状元,一声炮响,状元及第。金字牌匾往大门上一安,双斗子旗杆往门两边一安,多么威风?多么神气?到了那时候,我要把那些好地都收回来,让你们再看看姚家的厉害……”

林秀梅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像箭一样地蹿上坟丘,猛地抓住了姚天寿挥着的枣木棒。姚天寿想要挣扎,冲上去的青年们像拖疯狗似的把他拖下坟丘。姚天寿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扑通地栽倒在地上。他没有想要爬起来,却爬到坟丘跟前,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他们夺了我的好地还不算,还要夺我的好风水……”

任何有用的言语对于聋而且狂的姚天寿都是失效的。林秀梅给队员们使了个眼色,青年们围上去就把姚天寿抬离了地面。这时候,一个戴着眼镜的水利专家走了过来。他问明了情况,忍不住地笑了:“好吧,咱们不动他这好风水的坟地——咱们倒要看看他家能不能出了状元。”

青年们放下了姚天寿,各干各的工作去了。那个叫作“小广东”的队员追上林秀梅,疑惑地问道:“那个姚天秀(寿)有神经病吗?”林秀梅说:“没有。”“小广东”不解地说:“那他为什么说那些昏话?”林秀梅气愤地说:“那家伙可坏呢!土改时候,因为分了他的五亩地,几乎气死。全村合作化时候,他的儿子们瞒着他入了社,他就拿着棍子捣了儿子们的做饭锅。去年秋天,他把我们的树秧子拔去烧了火——真坏透了。”“小广东”说:“那为什么不惩办他?”林秀梅说:“怎么没有惩办?他拔了我们的树苗,我们就把他扭到法院去——法院判他蹲了五个月看守所,刚回来。”“小广东”说:“那他怎么还……”林秀梅说:“他不识字,耳朵又聋,他那反动思想,我看一定要带到棺材里去。”“小广东”骂了一句“丢那妈!”扭头一看——姚天寿已经站了起来。姚天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边咒骂着,一边捡起了那根枣木棒,又走到坟丘顶上蹲下来……

除了姚家的坟墓,洗碱区所有的坟墓都迁走了。拖拉机犁平了土地,开始洗碱了。林秀梅带着基建队和工作组的同志们一起接水洗碱,送水落干;干了再洗,洗了再干。不管刮风下雨,不管烈日炎炎,他们总是高挽着裤管,在泥水里跑来跑去,不间断地冲洗那害人的“碱气”。入伏前,洗碱试验区全部落了干。按照计划,这里要播种荞麦,争取洗碱当年得利。拖拉机手把土地犁得又松又软。湿润的土地在夏天的阳光下含情地憩息着,等待着种子,等待着肥料。林秀梅忙得一头水一头汗地选种、划垄、搬运肥料。天气虽然很热,工作虽然很重,可是她全不觉得,一心一意地想着播种、锄苗、收获。入伏那天,经过十分紧张的突击之后,洗碱区的荞麦播种完了。晚上,林秀梅拖着疲乏的腿子回了家,躺在炕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林秀梅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住在南屋里的那个小广东人的异常紧张的叫喊:“同‘基’(志)们!快起床!跟我来!”

林秀梅糊里糊涂地跟着洗碱队跑到了洗碱区。坏了!王家庄的接水渠堰开了口子,把洗碱区的荞麦灌了。洗碱区里白花花的都是水,足有二尺深。三个月的劳动白费了,碱地依然是碱地,什么收获也没有。林秀梅没有去抢堵堰口,却伤心地坐在渠堰上流眼泪。那个小广东人拿着两张铁锹,跑到林秀梅跟前,诧异地站住了:“呃,林秀梅,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快堵口子去!……噫,哭啦?!——嗨,真是姑娘脾气!”

他把一张铁锹扔在林秀梅身边,径自跑走了。林秀梅看了看铁锹,又看了看那些紧张地堵口子的人们(那个戴眼镜的专家也忙着挖土堵口),就毅然地抓起铁锹向着水口跑去……

因为时间太紧迫,没有追查渠堰为什么会开了口子。——如果不马上重新洗碱,连冬小麦也不能试种了。于是,洗碱区又重新开始了洗碱。不过这一次,大家都提高了警惕,每晚都有人在渠堰上的小窝棚里值班守夜。七月尾,洗碱工作全部结束。八月中,洗碱区里播种了冬小麦。从种子落地那天起,林秀梅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洗碱区跑一趟。噫,种子发芽了!噫,麦苗出土了!幼小的、娇嫩的麦苗顽强地冲破了土皮的束缚,露出头来。满垄满眼,一苗不缺。“碱气”没有了,麦苗越长越旺:整齐、油绿、茁壮。现在,那些可爱的麦苗正在厚厚的雪被下冬眠,等到明年,它们就会拔节、抽穗、开花、结籽,整个洗碱区就会变成金色的海洋,林家庄就会获得从来未有过的大丰收!

可是现在,王家庄的接水渠里又储满了水,而渠堰上窝棚里的守夜人早已撤销了。假若渠堰再开了口子,那……想到这些,林秀梅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怎么也坐不住了。——她必须回林家庄去,必须到洗碱区检查检查渠堰。

大雪纷飞,林秀梅的身上落满了雪。到家门了。林秀梅使劲地推着街门。街门是虚掩的,差点把她闪跌在门道里。

街门一响,躺在北屋热炕上的老父亲醒来了:“谁呀?”

“我。”

“你怎么回来了?”

“王家庄要浇地……”

林秀梅一面抖擞着羊毛围巾上的积雪,一面走到南屋的窗跟前,使劲地敲了敲窗棂:“老石!老石!”

屋里没有人答应,林秀梅又使劲地敲着窗棂:“石同志!快起来……”

老父亲点亮了油灯。灯光穿过窗玻璃射到院子里来。林秀梅扭转身子,向着灯光眨了眨眼睛。

她是个瘦姑娘。长着一双饱含热情的大眼睛。她的脸色稍许有点黑,可是黑得不难看,反倒显得健康、潇洒。她穿了一件花格子布棉袄,小棉袄上镶着小白边儿——那是给她母亲“记”的“孝”。

林秀梅纳闷地问道:“爸,老石到哪儿去了?”

“这么晚了,你找他干什么?——他到洗碱区守夜去啦。”

林秀梅想了想,然后迅速地裹上了羊毛围巾,扭身向着街门走去。

老父亲关心地说:“别去乡政府啦,就在家里睡吧。”

“我到洗碱区……”

“‘小广东’已经去了,你还去干什么?已经快半夜了。”

“多一个人就多两只眼睛。”

老父亲知道劝不住女儿,只得退让了:“那把我的拐棍拿上,小心碰上狼。”

女儿冒着大雪走了。老父亲吹灭了灯,蜷缩进被窝里叨念着:“那里挂着钟,要是出了乱子,‘小广东’他不会敲钟?何必你又跑一趟呢?深更半夜,下大雪……”

雪,越下越大了。

林秀梅向着熟悉的洗碱区走着。新雪很柔软,踏上去像踩着棉花套子。田野间茫茫一片,没有一点声响。雪,飘落在她的围巾上、棉袄上——她那镶着小白边的花格子小棉袄已经被融雪水渗透了,但她全不觉得湿和凉。她只想着洗碱区里的冬小麦,还有那个像她一样冒着大雪出来巡夜的人——这是林秀梅从来没有向人泄露过的秘密:姑娘家的秘密。

那个人叫石如林,外号人称“小广东”,青年人为了尊敬他,喊他“老石”——其实“小广东”并不老,他是洗碱工作队最年轻的队员,去年刚从农业学校毕业出来。

洗碱工作组一来林家庄,石如林就和别的三位同志住在林秀梅家的南屋里。说实在的,开头时候,林秀梅并不喜欢“小广东”。他的广东话还没有改利落,说话叽哩哇啦的,有一半听不懂;他的长相也不怎么招人喜爱,矮个子,黑皮肤,大额头,深眼窝;说话时候老喜欢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很有股子城里人的味儿。

不,林秀梅看错人了。石如林在林家庄没住了半个月,林家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叫“小广东”。每天下班以后,洗碱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是各干各的,有的闲溜达,有的摆弄留声机,有的下棋、打扑克。“小广东”不干那些。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不是找农民问这问那,就是想法儿帮房东做点活儿——有一天歇晌时候,他替林秀梅家担水去了,因为他不会使辘轳,把水桶掉进井里,结果使林家父女忙了大半天才把水桶捞出来。

石如林像林秀梅一样地爱护着洗碱区,好像他是在林家庄出生、长大似的。石如林对于工程质量十分认真,只要让他看出一点毛病来,他就会不管林秀梅面子上受了受不了,立逼着基建队返工重做;等把工程做好了,他才给你解释,让你受了气也不觉得冤枉。最使秀梅难忘的是七月里渠堰决口的那回事——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他那股恨铁不成钢的神气呢。

渐渐地,林秀梅对石如林发生了好感。这种好感,并没有超出一般范围,只不过喜欢多跟他讲几句话,或者求他讲解一些有关治理碱地的技术问题。

收罢秋,封了地,洗碱工作队要离开林家庄了。

有一天下午,林秀梅迎着刺脸的西北风到了洗碱区,在渠堰上的窝棚附近看见了独自坐着的“小广东”。他大睁着眼睛望着那油绿的麦田,一脸的愁闷神气——这种神气,林秀梅从来没有在石如林的脸上发现过。林秀梅站了下来,同情地瞥了“小广东”一眼,说:“老石,明天你们要走啦?”

“走啦。”

“今年走了,明年还要来,干吗那么不高兴啊?”

“有什么高兴的?队里决定留一个人看守麦地,我要求留下来,可是他们不许可。”

“为什么?”

“他们说我太年轻,怕群众不信任。”

林秀梅理直气壮地说:“谁说的?我们都信任你。”

一句话说得石如林恢复了活力。他忽地站了起来,直盯盯地看着秀梅:“你说的是真话?”

“要是不相信,你到基建队问一问去。”

石如林热情地说了声“谢谢”,飞也似的跑下了渠堰,连放在地上的小洋锹也忘记拿了。

当天夜里,石如林兴奋异常地告诉秀梅一个好消息:工作队和农业社的领导同志都同意他留在村里工作。第二天一早,洗碱工作队离开林家庄的时候,林秀梅和石如林一直送他们上了官道。在回村的路上,“小广东”一句话也不说,拧着眉头想心事。快到村口了,石如林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像自语似的说:“离开工作队是很难受的。他们回去以后,一定会总结出一些很宝贵的经验来。这些经验,对我以后的提高很重要。”

林秀梅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要求留下来?”

石如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就叫矛盾。我很想回去提高理论知识,可是又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实际经验。”

这时候,村里敲起了催人积肥的钟声。炊烟在晨光中缭绕。村街上响着驱赶牛羊的鞭声。小学生在学校里琅琅念书。

石如林站了下来,眯着眼睛看了看村庄,像个诗人似的向林秀梅诉说自己的心情:“你们林家庄并不十分美丽,可是有股吸人劲儿。坦白地说,我爱上你们这个地方了。洗碱区吸引着我,麦田吸引着我,这里的人们吸引着我……”他那发亮的眼睛瞟了林秀梅一眼,继续说道:“我的心上像挂了几把钩子,我离不开这里了。”

林秀梅忽然心跳起来,脸上像浇了一瓢开水。为了掩饰,她赶忙把头低了下去。石如林发现了林秀梅的羞涩神色。他呆了呆,赶忙转了话头。

“为了提高洗碱技术,咱们得赶快组织青年学习。我愿意给你们当教员——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给大家。”

这一天的晚上,林家庄的青年技术研究会召开了成立大会。林秀梅很晚才回了家。当她躺在炕上时候,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怎么也睡不着觉了。脑子里像塞进了乱麻团,理不出一点头绪来。想了半夜,什么结果也没有——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二日天明,当她看见石如林时候,忽然觉得害臊起来——臊得连句平常打招呼的话也口拙得说不出来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林秀梅越来越心乱了。她很害怕看见石如林,又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害怕的是,一看见他就会脸上发烧,心情紧张;喜欢的是,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快慰,精神焕发,有信心。在这种矛盾中,常常是喜欢的情绪占了上风。因此,林秀梅可以找到各种理由和石如林在一起研究技术研究学习的课程,讨论林家庄的土壤成分和收成,并且常常和石如林一起去视察洗碱区冬小麦的生长情况。

今天上午,他们又一起到了洗碱区。冬天的田野是寂静的。天上有云,劲风在吹。他们走进麦田,看了看麦根——麦苗长得挺好。石如林给麦根敷上了土,站起来看了看天色,说:“要能下点雨,再下一场大雪,这麦子准保能丰收。”林秀梅说:“就怕明年春天再泛碱气。”石如林说:“看样子不会了——没有再泛碱的征候。”

他们并排着向前走去。两个人都怕踩了麦苗,两个人都走在垄背上,两条垄背挨着,因此,林秀梅和石如林也是紧挨着。他们走到了聋子姚天寿家的坟地——这是残留在洗碱区惟一的坟地。那些坟丘原来很大,经过拖拉机几次的耕耙,已经变得很小了。那些高高的墓碑已经倾斜了,有一块青石厚土碑已经平躺在地上。林秀梅想起了姚天寿说他家这坟地里一定要出状元,就忍不住地笑了。石如林猜到了林秀梅为什么发笑,他便一足踏上了倒在地上的青石厚土碑,说:“在咱们这样的社会里,像姚天寿这样的人,只能算是一种幽灵。他拉不住咱们。你看吧,再过两年,这些坟丘、石碑,就什么也没有了。哼,还想等得出了状元,要回他家的土地呢。——这简直是白天做梦!”

他走下了厚土碑,向着林秀梅热情地说:“等明年麦收以后,证实了洗碱的经验,这里将要开展一个大规模的改造碱地运动。等把碱气消灭了,我还要在这里试种稻子……”

“种稻子?”

“这里的土地很好,水也好,为什么不能种稻子呢?稻子是一种高产作物,而且好吃。我知道这种工作是有困难的,可是我有决心。一年种不成,两年;两年种不成,三年;我要长期搞下去,直到这里的人,家家吃大米,不再老吃那玉米窝窝。”

林秀梅怯生生地问道:“那你不回广东去啦?”

石如林笑了:“这里很好啊,为什么一定要回广东去呢?”

接着,石如林给林秀梅说起了他在广东乡下的家,说起了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和妹妹,说起了他小时候怎么念不起书,说起了他怎么半耕半读,说起了他在解放以后怎么领到了助学金……一个热情地谈着,一个出神地听着,要不是风雪驱逐他们回来,他们简直要在麦地里谈到半夜呢。

他们跑着回到了石如林住着的南屋。屋里的光线不太亮,可是炉火正红,很暖和。两个人的衣服都有点湿了,身上有点冷。他们围着炉子烤了一阵火,便面对面地隔着写字条桌坐下来。两个人都很兴奋,都想说点什么话,可是好像什么话都说完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又都低下了头,沉默着。外面,冬雨搅着雪花,檐水滴滴嗒嗒地落着。屋里很暖和、很静,仿佛能够听得见两颗年轻的心在激动地跳荡。

石如林用左手托着头,用右手在桌面的浮尘上,随便地写画着。林秀梅俯身向着桌面,好奇地看着石如林在写画什么。桌面上出现了如下的字迹:“林家庄、洗碱、冬麦、稻谷、丰收、富裕的农庄、你在想什么?……”

林秀梅红着脸,没有说话。石如林的手指又移动了,而且移动得很快,很急速,仿佛还有点发抖。林秀梅激动地看着桌面,好像有一团炽热地燃烧着的火焰飞快地向她的眼睛扑来。

桌面上,端正而有力地写下了三个字:“我爱你!”

林秀梅激动得有点发晕了。心跳得简直要从嘴里蹦出来,身上像触了电,喉咙里像塞上了棉团,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敢再看那些字了。她的头低垂着——额头几乎碰到桌面上了。但是,仿佛石如林的手指有魔力似的,她不由自主地又偷偷地瞟了一眼——

桌面又出现了新字:“你同意吗?”

林秀梅的心更乱了,像吃醉了酒似的迷糊、晕眩、软弱和身不由己——心里好像什么都明白,就是腿儿胳膊不听指挥,连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屋里静极了。一个是焦灼地等待,一个是连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事情正凑巧,偏偏这时候有人来喊林秀梅开会去。

林秀梅迅速站起身来,连一眼也没敢看石如林,就飞快地跑向屋门。刚踏出了屋门,忽然她又站住了。她扭回身来,望着屋里——

石如林也站起来了。他的眼睛多明亮呀——热情、焦灼、激动和期待的光芒闪烁着、燃烧着。

她有点害怕他的眼光,赶快扭转身来跑走了。

说老实话,林秀梅的身子虽然参加了乡政府的会议,心却在四处飘游。她的脸还在发烧,心还在跳。写在桌面上的那些字,老在她的脑子里浮动、打转——它们向她提出了问题,要她回答,但她却答不出来。石如林的影子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活跃,简直就像真的石如林站在她的对面微笑、谈话。她仿佛看见了石如林又在仔细地检查洗碱区的麦苗,又在认真地给青年们讲解农业技术,又在坚定地谈着引种稻谷的理想,又在热情地描绘未来的丰收,又在桌面的浮尘上给她写字……她大睁着眼睛,好像很用心地听着别人说话,但是为什么要开会,别人说些什么,她却怎么也弄不明白。

王家庄接水浇地的消息使她清醒了。她摒弃了一切胡思乱想,马上向社长请了假,转身就往林家庄跑。这时候,她只想着洗碱区,只想着洗碱区的冬小麦。她毫不踌躇地决定了把石如林叫醒一起去检查渠堰。但是,当她知道了石如林已经到洗碱区去了以后,她犹豫了:已经有人去了,她要不要再去?

“要去!多一个人就多两只眼睛。”何况她又正想找他……

现在,她想象着和石如林见面的情景——

石如林准是站在渠堰上的矮窝棚旁边守夜。他的身上落满白雪,很像一座汉白玉的雕像。当听到她的脚音时候,他准会喊一声“谁?”她也准会轻轻地应一声“我”。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准会飞快地跑下堰来,热情地迎接她。她仿佛已经看见了他那闪烁着激情的眼睛,和他那诱人的微笑。之后,他们会相跟着去检查渠堰。渠堰没有发生什么毛病,他们会放心地互相看一看,沉默一阵子。之后,他们会从渠堰上往回走,两个人紧靠着,互相感觉着温暖。雪片会往他们脸上飞,凉沁沁的。这时候,他会低而热情地诉说他的心事:他要永久住在这里,和林家庄的人一块儿生产、劳动、改造碱地、引种稻谷——把林家庄改造成富裕的村庄,让社员们都过上幸福的生活。之后,他会说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这时候,他准会停下步来,用劲地握住她的手,热情而期待地问道:“你愿意不?”她怎么办呢?她准会觉得脸上发烧,羞得低下头去,但她要拿出最大的勇气来,轻轻地应一声:“我愿意!”……

想到这里,林秀梅像做了贼似的不安起来。她迅速地抬起头来,向着雪野扫了一眼,她怕别人发现她的秘密。

这里没有人。这里只有白雪。

洗碱区到了。透过雪雾,林秀梅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钟架子。吊在钟架上的那口小铁钟,很像一颗半圆的雪球。那是矮窝棚,那是他站在窝棚旁边——不,林秀梅怎么也找不着石如林的影子!

她急忙爬上了渠堰,飞快地跑到窝棚门口——窝棚里也没有石如林的影子!她赶忙直起腰来,向着洗碱区里探视。洗碱区里覆满了白雪,什么影子也没有!

她担心地喊着:“老石!老石!”

回音在夜空中响着,消失了。

没有听到石如林的回答,林秀梅更担心了。她胡乱地猜测着。忽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是不是碰上了狼?!

她发慌了。她使劲地握紧了老父亲的拐杖,睁大眼睛向四处探视。

忽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呻吟和喘息。林秀梅恐怖地顺着声音望去——

在钟架附近,有一个黑色的物体蠕动。看样子,像野兽,又像是人。林秀梅挥起了拐棍,大声喝道:“谁?”

那个黑色物体颤抖了一下,无力地答道:“我……”

秀梅愣了一下,飞快地向着那个黑体跑去。

石如林半躺在雪地上,脸上满是血。林秀梅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颤声喊道:“老石,老石——你怎么啦?”

石如林喘了会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林秀梅,他认出她来了。他艰难地抬起臂来,握住了秀梅的手。一丝微笑出现在他的唇角,他的眼睛亮了。

“秀梅,谢谢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秀梅几乎哭出来似的问道:“你这是怎么搞的呀?”

“聋子,姚天寿……他要,刨渠堰,淹麦子……”

秀梅吃惊地喊起来:“啊?!”

石如林喘着气,悔恨地说:“我们,太看轻他了……他不是幽灵,是狼……”

秀梅发狠地说:“我们会收拾他的!”

她把石如林抱离了地面,跪下身去,准备把他背起来。石如林艰难地喘着气,虚弱地说:“秀梅……好姑娘,别,别管我了……钟,钟……敲钟……”

一句话提醒了秀梅。她稍许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石如林放在雪地上,然后抓起了扔在雪地上的拐棍,忽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她看见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抡着一把重重的头,快步向她扑来。她举起了拐棍迎了上去,定睛一看,果然是姚天寿!

姚天寿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小婊子,还想吃麦子呢!老子吃不上,你也别想吃!”

林秀梅很想照他那聋耳朵上狠狠地敲一拐棍,很想消灭这只恶狼,但她忽然想起了洗碱区的麦田——她控制了自己的冲动,痛苦地看了石如林一眼,就扭身向着钟架跑去。

跑到钟架下面,林秀梅高高地举起拐棍,对准警钟,使劲地敲去。与此同时,她的头上也挨了狠狠的一击——

警钟响了,但她没有听到,她倒下了……

……几片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林秀梅苏醒了。她觉得耳朵里像塞了棉花。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子有千斤重。她长出了口气。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喊声。她使劲睁开了眼——

大雪飞落着,四面都是人,灯笼、手电的光亮摇曳着,闪烁着。端着枪的民兵把捆绑着的姚天寿推到灯光下面——林秀梅的跟前。

秀梅觉得松了口气,但她急着想看到另外一个人。她看着大家,费力地说出了一个字:“石……”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秀梅觉得一阵昏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小伙子们赶忙把她抬上了担架……

秀梅从医院里回来时候,冬小麦已经抽穗了。老父亲告诉她说:“政府把那条老疯狗——富农姚天寿镇压了,可是‘小广东’也牺牲了。林家庄的人,为了纪念他,就把他埋在洗碱区的渠堰脚下。”

林秀梅的胸口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她没有哭,她忍住了……

已经忍了好久啦。今天,新麦成熟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哭着,眼泪沿着捂着眼的手掌流下来……

东方出现了曙光。天上,彩霞如锦;地上,金色的麦浪翻滚。

林秀梅不哭了,放下了手掌。只见割麦队的队员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束连根拔起来的新麦。割麦队长走在前边,队员们跟在后头,大家严肃地走到石如林坟墓跟前,虔诚地把麦束放在他的坟上。一束,两束,三束……转眼之间,就把那座偌大的坟墓装饰成了簇锦似的麦丘!

林秀梅感动得满眼泪花。她含着眼泪,感激地看了看大家,随即拿起了镰刀,走向麦垄,弯下腰去,“嗖”地开了镰……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照射在麦浪上,照射在小伙子们古铜色的手臂上,照射在林秀梅多情的脸庞上,照射在石如林簇锦似的坟墓上……

一九五五年十月十三日初稿于北京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重写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