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弗斯特先生被留在出瓶室里。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和他的学生们走进最近的电梯,来到五楼。

门牌上写着:育儿所新巴甫洛夫培育室。

主任打开一扇门。他们来到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光线很亮堂,因为整面南墙就是一扇窗户。六七个护士,穿着正式的粘胶纤维布料的白色夹克和长裤,头发掖在白色的无菌帽下面,正忙碌地在地板上摆放长长的一列盛着玫瑰花的碗。那些碗很大,满满地盛着玫瑰花,有几千片成熟绽放的花瓣,像丝绸一般柔滑,就像是无数小天使的面颊。在明亮的光线下,这些小天使的脸庞不只有粉嫩的白人脸庞和雅利安人的脸庞,还有明黄色的中国人的脸庞、墨西哥人的脸庞,还有好像吹天堂之号累得中风般的脸庞,还有死人一样的苍白色的脸庞,就像大理石那么苍白。

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进来时,那几个护士立正敬礼。

“把书摆好。”他简扼地说道。

那几个护士默默地遵守命令。在玫瑰花碗之间整齐地摆好书——四开本的幼儿读本打开着,上面印着格外招人喜爱的鸟兽虫鱼的彩色图片。

“现在把孩子们带进来。”

她们匆忙走出房间,一两分钟后回来了,每个人推着一架高高的小型升降机,上面有好几个四面围着铁丝网的架子,里面是八个月大的婴儿,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一组波卡诺夫斯基多胞胎),全部都穿着黄褐色的衣服(因为他们的级别是德尔塔)。

“把他们卸下来。”

那些婴儿被卸了下来。

“把他们转过身,这样他们可以看到鲜花和书本。”

那些婴儿被转过身,立刻安静了下来,然后开始朝那些亮丽的色彩斑斓的花瓣和白纸上鲜艳活泼的图案爬去。他们爬近时,太阳暂时从乌云后面露出来。那些玫瑰似乎绽放出内在的激情,那些闪闪发亮的书页似乎弥漫散发出新的深奥含义。那些正蹒跚爬行的婴儿们兴奋地尖叫着,开心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主任搓着双手,“很好!”他说道,“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安排。”

爬得最快的几个婴儿已经来到了终点,漫无目的地伸出小手,触摸着、紧抓着和撕扯着变形的玫瑰花,那些闪闪发光的书页被揉成一团。主任等到所有的孩子都玩得不亦乐乎时,开口说道:“仔细看好了。”然后他举起手发出信号。

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开关面板旁边的护士长拉下一个小小的拉杆。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然后是尖利的警报声,声音越来越尖,几乎让人疯狂。

那些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脸蛋因为恐惧而扭曲着。

“现在,”主任高喊着(因为噪音震耳欲聋),“现在我们开始用中等强度的电击实施培育。”

他再次挥了挥手,那个护士长拉下第二个拉杆。那些婴儿的啼哭突然间变了腔调。他们发出尖利的痉挛般的叫嚷,声音里透着绝望和癫狂。他们小小的身体僵硬地抽搐着,四肢似乎在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下呆板地扭动着。

“我们可以给整片地板通电。”主任高声解释道,“但这样就够了。”他朝那位护士做了个手势。

爆炸声平息了,铃声也停止了,尖利的警报声的频率渐渐降低,直至悄无声息。那些僵硬的抽搐的身躯松弛了下来,原本失魂落魄的痛哭哀号回到了正常的出于恐惧的啼哭。

“再把鲜花和书本给他们。”

那些护士执行了命令。但是那些玫瑰花一凑近过来,一看到那些鲜艳的猫咪、公鸡、黑绵羊的图片,那些婴儿就恐惧地缩开了,哭声突然间转弱为强。

“看到了吗?”主任志得意满地说道,“看到了吗?”

书本与噪音,鲜花与触电——已经在这些婴儿的头脑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经过两百次相同或类似的重复教育,将会变得根深蒂固。人类缔造的联系是大自然无力解开的。

“他们长大以后将会,用心理学家的话说,‘本能地’痛恨书本和鲜花。那是无法改变的条件反射。他们会一辈子对书本和鲜花避之唯恐不及。”主任转身对护士们说道:“把他们带走吧。”

这些穿着黄褐色衣服的婴儿仍然哭哭啼啼的,被抱到升降机上,然后被推了出去,留下一股馊牛奶的味道和令人感到舒心的宁静。

一个学生举起手,虽然他很清楚为什么你不能让下等人把集体时间浪费在书本上,他们读到的内容或许会对他们的应激反应造成负面影响,这样的危险总是存在,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碰鲜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让德尔塔不喜欢鲜花?

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耐心地进行解释。让那些孩子一看到鲜花就惊叫痛哭是基于崇高的经济政策。在不是很久之前(大概一个世纪左右),伽玛、德尔塔甚至埃普斯隆,都被设定为喜欢鲜花——喜欢大自然,尤其是喜欢鲜花,让他们一有机会就想去郊外,这样就能够促使他们使用交通工具。

“那他们不是使用交通工具了吗?”那个学生问道。

“用得很多,”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回答道,“但别的什么都没有消费。”

他指出樱草花与风景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它们是免费的。热爱自然使得工厂开工不足。他们决定消除对于大自然的热爱,至少对低下阶层要这么做,消除对大自然的热爱,但不是消费交通工具的倾向。当然,他们应该继续往郊区跑,虽然他们很痛恨它。问题是要找出更加合乎经济法则的方式,而不是纯粹出于对樱草花和风景的热爱,而这个方法被适时地找到了。

“我们培育群众憎恨郊野,”主任总结道,“但与此同时,我们安排他们热爱一切郊野运动。与此同时,我们确保所有的郊野运动都需要使用精密的器械。因此,促使他们会去消费工业品和交通工具。于是就采取了电击这一手段。”

“我懂了。”那个学生说道,然后默不作声,崇拜得五体投地。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主任清了清喉咙,开始说道:“从前,当我们的主福特依然在世时,有一个小男孩名叫鲁本·拉宾诺维奇。鲁本的父母是说波兰语的。”主任打断了自己,“我想你们知道什么是波兰语吧?”

“一门已经灭绝的语言。”

“就像法语和德语一样。”另一个学生多嘴地插话以展现自己的博学。

“那‘父母’呢?”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问道。

那些学生不安地沉默着。几个男生脸红了。他们还没有学会区分意义重大但非常微妙的淫秽与纯粹科学之间的区别。最后,一个男生大胆地举起手。

“人类以前……”他面红耳赤地犹豫着,“嗯,他们以前是胎生的。”

“说得很对,”主任赞许地点点头。

“当婴儿出瓶时……”

“是出生。”有人更正道。

“嗯,那时候他们是父母生出来的——我是说,当然不是现在的婴儿,而是那时候的婴儿。”那个可怜的男生完全迷糊了。

主任总结道:“简单地说,父母就是父亲和母亲。”这个下流但很有科学启示意义的词语重重地砸在这帮目光畏缩默不作声的男生的心头。“母亲,”他在沉默中高声重复着,然后靠在椅子上,语气沉重地说道,“我知道,这些事实让人觉得很讨厌,但那时候大部分的史实确实让人觉得很讨厌。”

他又谈起小鲁本——在他的房间里,有一天晚上,由于一时疏忽,他的父母(哐!哐!)不小心让收音机一直开着。

(“你们必须记住,由于那时候是肮脏的胎生,孩子们总是由他们的父母抚养大,而不是在国家培育中心里成长。”)

当孩子睡着时,一则来自伦敦的广播突然开始播放,第二天早上,他的“哐!哐!”(几个胆子大一点的男生互相挤眉弄眼)惊讶地发现小鲁本醒来后一字不差地背诵着由古怪的老作家乔治·萧伯纳写的一篇长文(“他是少数几位作品获准流传到我们这一代人的作家之一。”),他正按照一种经考证确有其事的传统在谈论自己的才华。对于小鲁本的(挤眉弄眼)来说,听这一番话当然就像在听天书一样,还以为自己的孩子突然发疯了,于是带他去看医生。幸好医生懂英语,听出那就是昨晚萧伯纳发表的演讲,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并就这件事给医学杂志写了一封信。

“睡眠教育或催眠教育的原则被发现了。”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吊人胃口地停了下来。

这个原则被发现了,但要等到许多年后,这个原则才能得到完全的应用。

“小鲁本的这个案例就发生在我们的福特的第一辆T型轿车投放市场的二十三年后。”(说到这里,主任在腹部比出T的姿势,所有的学生都毕恭毕敬地跟着做。)“但是……”

那帮学生狂热地做着笔记。“催眠教育最初应用于福特纪元二一四年。为什么不是在此之前?有两个原因,其一……”

“那些早期的实验者,”生育与培育中心的主任说道,“走了弯路。他们以为催眠教育能够作为智力教育的一个手段……”

(一个小男孩侧着右半边的身子睡着了,伸出右手,无力地垂在床边。一个温柔的声音正从一个匣子侧面的圆形格栅里传出来。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也是全世界第二长的河流,但长度比不上密西西比-密苏里河。尼罗河是所有河流的源头,其流域长度跨越三十五度的纬度……”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某人问:“汤米,你知道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吗?”他摇了摇头。“可是难道你不记得是这么开头的吗:尼罗河是……”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和——全世界——第二长的——河流……”那些话脱口而出,“虽然——长度——比不上……”

“那好,非洲最长的河流是什么河?”

那双眼睛一片茫然。“我不知道。”

“那尼罗河呢,汤米?”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和——全世界——第二长的……”

“那最长的河流是什么河呢,汤米?”

汤米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他哀号着。)

主任解释得很清楚,这声哀号让最早期的研究者们感到灰心丧气。那些实验被中止了,不再尝试在孩子们睡着的时候教他们尼罗河的长度。这是很正确的。除非你了解个中的内容,否则你无法学习一门科学。

“不过,要是他们一开始的时候进行的是道德教育就好了,”主任说道,朝门口走去。那些学生跟在身后,走进电梯和一路上去的时候都在拼命地做着笔记。“道德教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是理性的。”

“肃静。肃静。”他们来到十四楼时一个高音喇叭宣布,“肃静。肃静。”每一条走廊都有高音喇叭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些学生,甚至还有主任本人,自觉地踮起了脚尖。

当然,他们都是阿尔法,但就连阿尔法也经过严格的培育。“肃静。肃静。”十四楼的空气回荡着要人绝对服从的嘶嘶作响的声音。

踮着脚尖走了五十码远,他们来到了一扇门那里,主任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扇门。他们迈过门槛,来到一间挂着百叶窗帘的幽暗的宿舍。八十个婴儿摇篮靠墙排成一排。他们听见轻微的有规律的呼吸声和延绵不停的喃喃声,就像是有人在远方轻声低语着。

他们进屋的时候,一个护士站起身,在主任面前立正。

“今天下午上什么课?”他问道。

“前四十分钟我们上了性基础课。”她回答道。

“现在上的是基础阶级意识课。”

主任沿着那一长排婴儿摇篮缓缓地走过去。八十个娇嫩红润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正在惬意地睡觉,呼吸很轻柔舒缓。每一个枕头下都传出低语声。主任停下脚步,俯身专注地倾听着一个婴儿摇篮的声音。

“你是说基础阶级意识吗?让我们在喇叭上大声点再听一遍。”

在房间的一头有一个高音喇叭挂在墙上。主任走到那里,摁下一个开关。

“……都穿绿衣服,”一个柔和但非常清晰的声音从一句话的中间开始讲述,“而德尔塔孩子穿黄褐色的衣服。噢,不,我不要和德尔塔孩子一起玩。埃普斯隆更糟糕。他们笨得大字不识一个。而且他们穿的是黑色的衣服,那个颜色丑死了。我是一个贝塔,好开心哦。”

那个声音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讲述道:“阿尔法孩子穿的是灰色的衣服。他们比我们更加勤勉工作,因为他们聪明绝顶。我是贝塔,真是太开心了,因为我的工作不用那么辛苦。我们比那些伽玛和德尔塔幸福多了。伽玛傻乎乎的。他们都穿绿衣服,而德尔塔孩子穿黄褐色的衣服。噢,不,我不要和德尔塔孩子一起玩。埃普斯隆更糟糕。他们笨得……”

主任关掉开关,那个声音消失了。只有那个微弱的幽灵般的低语声继续在那八十个枕头下嘀咕着。

“在他们醒来之前,它们会再重复上四五十遍,然后星期四再进行一次,星期六再进行一次,总共一百二十遍,一周三次,连续进行三十个月。然后接着上更高级的课程。”

玫瑰花和电击,德尔塔黄褐色的衣服和阿魏[1]的恶臭在这些孩子们学会说话之前就根深蒂固地联系在一起,没有言语的条件作用粗糙而笼统,无法让他们理解细微的区别,无法传授更复杂的行为模式。因此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使用语言,但必须是无理性的言语。简而言之,这就是睡眠教育。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道德教化和社会化的力量。”

那些学生在小本子里记下了这番话。这可是权威可靠的信息。

主任又按下了开关。

“……聪明绝顶。”那个不知疲倦的娓娓道来的柔和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是贝塔,真是太开心了,因为……”

虽然确实有水滴石穿这回事,但这些话并不像水滴,毋宁说,它们更像是蜡滴,一滴滴地附着在它们滴落的石头上,将它包裹起来,和它结合在一起,直到最后,那块石头变成了一个深红色的蜡团。

“直到最后那个孩子的思想就是这些话,而这些话就是那个孩子的思想。不只是孩提时的思想,他长大了也会秉承这个思想——一辈子都是这样。思想的判断、欲望和决定都由这些暗示所主宰,而所有的暗示都是我们的暗示!”主任志得意满地高声说道,“国家的暗示。”他用力一拍最近的桌子,“因此……”

一个声音响起,他转过身。

“噢,吾主福特啊!”他换了个腔调,“我把孩子们给吵醒了。”

注释:

[1]植物树脂,以前用作解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