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脱离联邦啊,战争啊——这些词儿说来说去,斯佳丽早就听得厌透了,可这会儿她听到这些词儿就痛恨,因为一说起这两个词儿那些男人就会一连几小时站在那儿,互相高谈阔论,她就没机会去逼阿希礼摊牌了。当然仗是打不起来的,这点人人都知道。他们只是喜欢谈,而且喜欢听自己谈。

查尔斯·汉密顿并没跟其他人一起站起来,他一看自己总算单独跟斯佳丽在一起了,就靠得近些,凭着爱苗萌发的胆量,悄声作了一番表白。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了,要是我们真的打仗,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在那儿入伍。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59]正在组织一支骑兵队,我当然想跟他一起走。他这人真了不起,又是我父亲的至交。”

斯佳丽想,“叫我怎么办——为他欢呼三声吗?”因为看查尔斯一副表情是在对她剖露心里的秘密。她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是望着他,心里真想知道男人怎么都这么笨,居然认为女人对这种事有兴趣。他把她这副表情当成默许,顿时放胆接着说——

“要是我去了——你会——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枕头上哭,”斯佳丽说,这话原是一句戏言,不料他竟按字面的意思理解,乐得脸也红了。她一只手原来藏在衣褶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慢慢伸进去,紧紧握着她的手,自己居然这么大胆,她居然也就此默许,真叫他不胜激动。

“你会为我祈祷吗?”

“好一个傻瓜!”斯佳丽怨恨地想着,一面偷偷朝周围张了一眼,希望有人来替她解围。

“你会吗?”

“哦——会,真的,汉密顿先生。每天晚上至少念三遍《玫瑰经》!”

查尔斯赶紧朝自己身边看看,他屏住气,收紧腹部肌肉。现在几乎只有他们在一起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失之交臂。而且,即使再遇上这种天赐良机,他可能也没这份勇气了。

“奥哈拉小姐——我一定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唔?”斯佳丽不在意地说,一面尽量朝争论不休的人群中张望,看见阿希礼仍然坐在玫兰妮脚边说话。

“是啊!”查尔斯悄声说,他一向总以为年轻姑娘碰到这种情况就会又笑又叫,或是昏过去,她却既没笑,也没叫,又没昏,真使他欣喜若狂。“我爱你,我认识的姑娘当中你是最——最——”他生平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开口说话。“最美丽、最可爱、最和气的一个,你的态度最可亲,我一心一意爱着你。我不敢指望你会爱上我这么个人,但是,亲爱的奥哈拉小姐,要是你能鼓励我一下,我不惜去做任何事来讨你欢心。我愿意——”

查尔斯住口了,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难办的事能真正证明他的深切感情,因此他就干脆说:“我要跟你结婚。”

斯佳丽听见“结婚”两个字,心头怦然一动,顿时回到现实中来。她刚才一直在想着结婚,想着阿希礼,这时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恼,朝查尔斯看了一眼。这个愣小子干吗非要挑上她烦恼得要发疯的好日子硬向她倾吐衷情呢?她仔细看着那双向她求情的棕色眼睛,一点也看不出害羞的小伙子那种初恋之美,也看不出理想实现后那种崇敬之情,更看不出有如烈火燎身的那种狂喜和柔情。斯佳丽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人,见惯了比查尔斯·汉密顿更有魅力的男人,人家比他更有手腕,绝不会在她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的野宴上求婚。她只看见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满脸通红,傻里傻气。她恨不得跟他说,他长得一副傻相。但她母亲平时教过她两句应急的话却自然而然来到嘴边,她出于习惯势力,垂下眼睛,喃喃说:“汉密顿先生,承蒙你向我提出要我做你的妻子,不过这事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是个两面光的妙法,既可以给男人找个台阶儿,又可稳住他,查尔斯果然上了钩,好像从未见识过这种香饵似的,首先中了她的计。

“我会永远等下去!除非你确定了,我才会要你跟我结婚。奥哈拉小姐,请你跟我说我还可以有希望。”

“唔,”斯佳丽说。她眼睛尖,注意到阿希礼没有站起身参加讨论战争,正抬头对玫兰妮微笑呢。这个抓住她手的傻瓜只要肯安静一会儿,也许她就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一定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玫兰妮对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才使他眼睛里流露出兴趣盎然的神情呢?

查尔斯的话把她竭力要听的话搅得听也听不清。

“哦,别出声!”她对他嘘了一声,还拧了他一把,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查尔斯听她一声喝斥不由大吃一惊,开头感到害臊,脸都红了,随后,看见她眼睛盯着他妹妹玫兰妮,这才笑了。斯佳丽是生怕人家听见他的话呀。她唯恐他们的话被人家听到,自然不免又窘又羞,有苦难言了。查尔斯想到这里,一股从未有过的男子气油然而生,因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使姑娘受窘。这种激动的心情可真令人陶醉。他脸上摆出自以为是一种满不在乎的随便神情,稍有分寸地回拧了斯佳丽一下,表示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完全懂她意思,也接受她的责备。

她连他拧了她也没感觉到,因为她清清楚楚听得见玫兰妮娇滴滴的声音,那是她一大媚人之处:“恐怕我不能同意你对萨克雷先生[60]的看法。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看他不是狄更斯先生[61]那样的正人君子。”

对男人说这种事多傻呀,斯佳丽想想不禁松了口气,差点噗嗤笑出来。唉,她只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人人都知道男人是怎么看待书呆子的……要使男人感到兴趣,并保持兴趣,就是跟他谈谈他的事,再慢慢把话题绕到你自己身上,别再绕开。要是玫兰妮一直在说:“你真了不起!”或是“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的?要是让我想这种事,我这小脑袋就要胀破了!”斯佳丽听了就会感到有理由惊慌。可她呢,男人坐在她脚边,她竟跟在教堂里一样一本正经地说着话。看来斯佳丽的前途更乐观了,她乐得眉飞色舞,眼珠转到查尔斯身上,冲着他微笑。他看到这种亲热的迹象不由心花怒放,竟抓住她的扇子拼命扇个不停,把她头发都扇乱了。

“阿希礼,你还没发表高见呢,”吉姆·塔尔顿从吵吵嚷嚷的人堆中转过身来说,阿希礼这才道歉一声,站起身来。斯佳丽看到他那副疏懒的态度如此文雅;他的金头发和小胡子给太阳照得如此晶亮,心里暗想,在场的人谁也比不上他那么英俊。连上些年纪的人也静下来听他说话。

“噢,诸位先生,要是佐治亚州要打,我就跟着去打仗。要不然我干吗还参加骑兵连呢?”他说。他的灰眼睛张得大大的,昏昏欲睡的神情不见了,露出斯佳丽从未见过的一股激情。“不过,跟我父亲一样,我希望北佬会让我们过上太平日子,不要打仗——”他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家和塔尔顿家几个小伙子七嘴八舌地闹了起来。“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们受了侮辱,受骗了——但如果我们处在北佬的地位,换成他们在想脱离联邦,那我们又怎么办呢?大概也差不多吧。我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他又来了,”斯佳丽想。“老是为人家设身处地。”对她来说,争论中总归只有一面是正确的。有时,阿希礼真不可理解。

“我们头脑别太热了,还是别打什么仗吧。世界上的痛苦大多是战争造成的。等到战争结束了,就谁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斯佳丽不由嗤之以鼻。幸亏阿希礼素有勇敢名声,无懈可击,否则就要惹出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着,一片吵吵嚷嚷的反对声冲着阿希礼而来,声势愤怒激昂。

凉亭里,那个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捅捅印第亚说:

“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印第亚把手掌弯成个话筒凑在他耳边。“他们要去跟北佬打仗!”

“战争,是吗?”他一面叫着,一面摸索身边的拐杖,使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多年没显出这么旺盛的精力了。“我要对他们说说打仗的事。我打过仗。”原来麦克雷先生家里的女眷管得严,不准他出声,所以他不大有机会谈论战争。

他步伐僵硬地急忙冲到人群里,挥舞着拐杖,大声嚷嚷起来,因为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不久就独霸全场了。

“你们这些吃了炸药的愣小子,听我说。你们别净想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还做了个大傻瓜,又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滋味。你们以为打仗就是骑上骏马,让姑娘们向你扔鲜花,凯旋归来就成了个英雄。得了,不是这么回事。才不是呢!打仗是挨饿,是在潮湿地方睡觉而害上麻疹和肺炎。不害麻疹和肺炎就闹肚子。是啊,先生,打仗对肚子有什么害处呢——害痢疾这类毛病呗——”

太太小姐羞得脸都红了,麦克雷先生老爱提起早八辈子的事,那年代正如方丹家老奶奶和她那令人发窘的响嗝一样,大家都想忘掉。

“跑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这老头的一个女儿悄悄对站在身边的一个姑娘说。“哎呀,”她对身边那些焦急不安的妇女说。“他一天比一天更不行了。你们信不信,今天早晨他还找上玛丽——她才十六岁呢——他竟说:‘喂,姑娘……’”声音低下去,说起了悄悄话,那个外孙女趁此溜出去,想法劝麦克雷先生回到树荫下的座位上来。

在树下转来转去的人多得很,姑娘都在兴奋地嬉笑,男人都在热烈地谈天,只有一个人似乎很镇定。斯佳丽把眼光转向瑞特·巴特勒,只见他背靠着一棵树,两手深深插在裤袋里。韦尔克斯离开他以后,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了,人们的谈话越来越激烈,他却没说过一句话。修得短短的黑胡子下面两片红唇朝下撇着,那双黑眼睛里隐隐流露出觉得可笑的轻蔑——就像在听孩子们吹牛那样轻蔑。一副非常讨厌的笑脸,斯佳丽想。斯图特·塔尔顿红发蓬乱,两眼闪光,嘴里一再说着:“嗨,我们只要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上流人总比下层暴民会打仗。一个月——嗨,打一仗就——”

“诸位先生,”瑞特·巴特勒原来一直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不由说道,一口查尔斯顿口音,没有抑扬顿挫,慢声慢气,他靠在树上没挪动,双手插在裤袋里也没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的态度和眼神里都含着轻蔑,想方设法模仿这些人自己的态度来嘲弄他们,骨子里虽轻蔑,外表上还是装得彬彬有礼。

那批人都回过头来朝他望着,还照平时对待外人那样,对他以礼相待。

“你们有哪位先生想到过梅森—狄克逊分界线[62]以南一带没有一家大炮工厂吗?想到过南方的铸铁厂是多么少吗?想到过毛纺厂、棉纺厂和制革厂多么少吗?你们想到过我们连一条兵舰也没有,北佬的舰队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堵住我们的港口,那样我们就不能把棉花运到国外销售了吗?不过——当然啰——这些事诸位先生都想到了。”

“咦,他把这些小伙子当成一批笨蛋了!”斯佳丽愤愤想着,脸蛋涨得血红。

显然,当时心里有这个念头的人不止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都开始挺身而出了。约翰·韦尔克斯不露痕迹地立刻回到说话人身边自己的原处去,似乎要给在场的人一个印象,这个人是他的客人,再说还有太太小姐在场呢。

“我们多半南方人的毛病是,”瑞特·巴特勒接着说,“我们不是出外旅行很少,就是从旅行中得益不多。得,你们诸位先生当然都是走遍各地的。但你们看见了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当然啦,夫人小姐们去过萨拉托加,”他对凉亭里的那堆人欠了欠身。“你们看到了旅馆、博物馆、舞厅和赌场。你们回家来时以为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南方。至于我,我生在查尔斯顿,但愿近几年我都在北方。”他露出白牙一笑,仿佛他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缘故,而且如果他们都知道,他也毫不在乎。“我见过好多事,都是你们大家没见过的。我见过成千上万的移民只图点儿吃的和几块钱,就甘愿为北佬打仗,还见过工厂、铸铁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都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唉,我们有的只是奴隶、棉花和傲慢罢了。他们不消一个月就会打败我们。”

一时间气氛紧张,四下一片沉默。瑞特·巴特勒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块上好的麻纱手帕懒洋洋地掸去袖子上的灰尘。随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大势不妙的喃喃声,凉亭里也传来一阵嗡嗡声,声音就像一群刚受惊扰的蜜蜂那样明显。尽管斯佳丽感到气得脸上热血上涌,尚未消退,可她的头脑讲求实际,不由暗暗想到这人说的话倒也不错,而且听上去通情达理。啊呀,她还从来没见过一家工厂呢,也不知道有谁见到过一家工厂。不过,即使这些话是真的,他发表这么一篇声明也算不得上流人——而且又是在一个宴会上,大家本来正玩得痛快呢。

斯图特·塔尔顿皱着眉,跟布伦特一起走上前来站在瑞特身边。当然,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很有礼貌,即使给惹火了,他们也不会在野宴上大闹一场。然而,这批太太小姐都觉得兴奋之极,因为她们难得亲眼看见有人吵闹拌嘴。通常都是听人家传说的。

“先生,”斯图特语气沉重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特看着他,眼光中虽有礼貌,却也含着嘲弄。

“我意思是,”他回答说,“拿破仑——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有一次说过,‘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他向约翰·韦尔克斯转过身来,说话时彬彬有礼的态度倒是真诚的。“你答应让我参观你的藏书室,先生。是否请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恐怕今天下午我得早点回琼斯博罗去,那儿还有点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