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结婚后两个礼拜,弗兰克染上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就让他卧床休息。战争的第一年,他曾患过肺炎,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从那以后,他一直害怕再患上肺炎,所以现在他心甘情愿地躺在床上用三条毯子盖着发汗,每隔一个钟点还喝下黑妈妈和佩蒂姑妈端来的热汤药。

这病一天天地拖下去,弗兰克越来越惦记着铺子里的事情。现在那铺子由一个伙计掌管着,他每晚到家里来报告一天的买卖情况,但弗兰克觉得不满意,心里挺恼火。斯佳丽一直在等候这样的机会,现在看到这情形便伸出一只阴凉的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听我说,亲爱的,你这样心神不定下去,真让我烦恼死了。我去城里看看店里情况怎样了。”

他稍稍表示了异议,但都让她笑着驳了回去;她去了。在这新婚后的三个礼拜里,她一直急着想查看他的账簿,看看他的财产情况究竟怎么样。现在他卧床不起,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铺子就在五角场附近,屋顶是新盖的,在那堵烟熏黑了的老墙相映之下,格外显得亮晃晃的。人行道上的凉篷一直搭到了街沿,柱子间的长铁条上拴着几匹马和骡,背上披着破烂的毯子和被子,低着头让那冷丝丝的细雨淋着。店堂里的模样倒很像琼斯博罗布拉德家的铺子,不同的是烈火熊熊的炉子边没有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围着,在那儿切切削削,还往沙箱里吐带烟草的口水。这铺子比布拉德家的大,但光线比较暗。外头的木凉篷把冬季的阳光几乎全挡住了,店堂里又暗又脏,只有从边墙高处几扇满是污斑的小窗透进一线光来。地板上尽是沾着烂泥的木屑,到处都是灰尘和积垢。店堂前面还算整齐,高高的货架一直耸到阴暗处,上面放着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炊具和精巧的小玩意儿。可是店堂后面,用板壁隔开的部分,就杂乱无章了。

店堂后面没有铺地板,硬泥地上乱七八糟堆放着各种货色。在半暗半明的光线之中,她看见用箱子和口袋装着的货物,有犁头、马笼头、马鞍子,还有廉价的松木棺材。还有各种旧家具,上至花梨木、黄檀木的,下至胶皮树的,都黑糊糊地耸立在那里;颜色浓艳但有点破旧的锦缎和马鬃椅子光彩夺目,跟周围肮脏的环境显得很不协调。瓷夜壶、成套的碗具、大水罐散满了一地;靠墙一圈放着许多高木箱,黑咕隆咚都看不清,她把灯直伸到它们上面去照,才发现里面盛着种子、铁钉、门闩和木工用具。

“我原以为像弗兰克这么个老处女般的爱挑剔的男子,不至于会这么邋遢,”她想道,边用手帕擦着自己的脏手。“这地方像猪圈。哪有这么开铺子的!要是他把这些东西上面的灰尘掸掸掉,放在前面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不是卖起来可以快些吗?”

他的货物尚且这么乱糟糟的,他的账目更不消说了!

我倒要看看他的账簿,她心里想道,便拿起了灯,走到店堂前面去。那个伙计威利将那一大本封面上满是污垢的分类账递给她的当儿,显得不太情愿。显然,尽管他年纪轻轻,他跟弗兰克持相同的观点:女人是不应该管生意的。但是斯佳丽狠声狠气地喝了他一声,他便不敢作声了;接着又叫他出去吃午饭。他走了之后,她心里觉得好过一点,连他也来反对她看账,真气人。她在火炉边一张铺着破座垫的椅子上坐下来,盘起一条腿坐在上面,把账簿摊在膝盖上。这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顾客来买东西,这铺子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账簿,将那一行行的名字和数目字仔细审看,这些字都是弗兰克亲手用工整的字体写的,密密麻麻地难以辨认。这一点她早就料到,可当她发现弗兰克缺乏生意意识的新证据时,便皱起眉头来了。至少有五百元的欠账,有几笔已经欠了好几个月了,那些债户的名字都是她所熟悉的,其中包括梅里韦瑟家和艾尔辛家。弗兰克提到有人欠他账,并表示想免掉它们时,她一直以为数目很小。但是,瞧这数目!

“他们如果付不起钱,为什么还是不断地来买东西呢?”她怒气冲冲地想道。“如果他知道他们还不起钱,又为什么要尽管把东西卖给他们呢?只要他催他们一下,他们许多人是还得起账的。好比艾尔辛家,他们嫁女儿买得起新的缎子衣服,办得起那么阔绰的婚礼,难道这点钱还不起吗?这都怪弗兰克的心肠太软了,人们都利用他这个弱点。这不,只要他把这些账收起一半来,他早就可以买下那家锯木厂了,而且还有余钱留着替我纳税呢。”

于是她想道:“想象一下弗兰克怎么去经营那个锯木厂吧!那真是活见鬼了!这家铺子都给他开得像个慈善机构,你怎么能指望他开锯木厂赚钱呢?开了一个月准会给收税员没收去。这家铺子要是让我来开,可以比他开得好啊!尽管我对木材买卖一窍不通,我经营锯木厂也可以干得比他出色。”

一个女人对于做生意的事情能够跟男人干得一样好或者更出色些,这对斯佳丽来说是一种令人震惊的念头,一种革命的思想。因为在斯佳丽所生长的那个环境里的传统观念是:男人是无所不能的,女人都是很笨的。当然,她也曾发现这种观念并不完全正确,但是她头脑里至今仍萦绕着一种有趣的幻想。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奇怪的想法说出口。这会儿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那本沉甸甸的账本在膝头摊着,她的嘴惊讶地微微张着。她想着自己在塔拉庄园熬过的这几个月的贫困日子,她确实已经做了一个男人的工作,而且还做得挺不错呢。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一个女人单独是成不了什么事的,但是在威尔还没有来以前,她并没有男人的帮助,也居然把这座农庄经营下来了。唔,唔,是呀,她在心里结结巴巴地说。我认为女人用不着男人帮忙,世界上的事情也没有哪件办不了的——只有生孩子除外,不过,老天知道,神经正常的女人如果办得到的话,没有哪个愿意生孩子的呀!

想到自己跟男人一样能干,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和一种想证明这种自豪感是有道理的热切心情;她要像男人一样替自己挣钱。这将是她自己的钱,用不着向人去讨,也用不着向任何男人去报账。

“我但愿自己有足够的钱盘下那家锯木厂,”她大声说道,叹了口气。“我肯定会把它办得兴兴旺旺,我连一个小木片都不会赊给人。”

她又叹了口气。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弄到钱,所以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弗兰克只消把欠账收回来就可以买下那个锯木厂。这是一个可靠的赚钱手段。等他把锯木厂买到手,她一定设法叫他比较认真地经营,再不会跟从前开铺子一样。

她从账簿背后撕下一页来,开始将欠了几个月以上的债户名字抄下来。等会儿一到家,她就要跟弗兰克提出这个问题。她要让弗兰克明白,这些人虽然是老朋友,账是不能不还的,即使他觉得去催他们还账确实很不好意思也罢。这也许会使弗兰克感到沮丧,因为他胆子小,还爱让朋友们称赞他。他脸皮很薄,让他一本正经地去向人家讨债,他是宁可亏了本钱也不肯干的。

他说不定会对她说,他们谁都不会有钱来还他的债。唔,他说的也许是事实。她当然知道现在大家都很穷。可是差不多人人都积蓄起一点银器呀,珠宝呀什么的,或者手里紧紧握着一点房地产什么的。弗兰克可以把这些当成现钱收进来嘛。

她可以想象要是她把这种想法提出来跟弗兰克商量,他准会唉声叹气地说个没完。去拿他朋友的珠宝和地产,那还了得!好吧,她耸耸肩膀想道,他要唉声叹气地说些什么就让他去说吧。我要告诉他,他可以为了朋友宁愿永远穷下去,我可不愿意。弗兰克要是不拿出点勇气来,就休想干出什么事业来!他一定得干出点事业来!一定得让他赚钱,哪怕我不得不在这个家里掌权逼着他这么干。

她正使劲皱着眉,用牙齿夹住了舌头振笔疾书的当儿,前门打开了,一阵冷风吹进店堂。一个高个儿的男子迈着轻松的印第安人似的步子,走进这邋遢的屋子里来,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瑞特·巴特勒。

他穿着一套簇新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厚大衣,大衣上一顶漂亮的风兜翻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当她的目光跟他相遇的当儿,他正把高高的礼帽摘下来朝她深深鞠躬,同时把一只手按在胸口那件洁白无瑕的褶边衬衫上。他那副雪白的牙齿给他那张褐色的脸一衬托,闪着光,十分醒目;他那双大胆的眼睛直瞅着她。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边说,边向她走过去。“我最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说着便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

她先是大吃一惊,好像看见一个鬼闯进了她的店堂,然后她连忙抽出那条盘着的腿儿,挺了挺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去了佩蒂小姐家,知道你结婚了,所以我赶来给你道喜来了。”

她想起自己曾受了他那样的羞辱,不由得脸涨得绯红。

“我真不懂你怎样还有胆量来见我!”她叫道。

“恰恰相反,你怎么还有胆量见我?”

“哦,你这个人真是最最——”

“我们吹休战号好吗?”他开朗而兴奋地朝她微笑,这微笑隐藏着厚颜无耻,却没有为他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的羞愧,也没有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所谴责。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但这是一种尴尬的苦笑。

“真遗憾,他们怎么没有把你绞死!”

“我看你这想法别人恐怕也有吧。得啦,得啦,斯佳丽,别激动嘛。瞧你这模样,好像吞了一根枪通条在肚里那么生硬,没有必要这样嘛。当然,我开了那——那个小小的玩笑,你一定气还没消。”

“玩笑?哼!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哦,不,你一定会忘掉的。你这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因为你觉得这样才算有面子。我可以坐下来吗?”

“不!”

他却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咧开嘴笑着。

“我听说你连两个礼拜都不愿意等我呀,”他说着嘲弄地叹了口气。“女人真是变化多端啊!”

她一语不答,他便继续往下说。

“你老实说吧,斯佳丽,我们是朋友——是顶熟、顶知己的朋友——无话不谈,你等到我从牢里放出来,不是更明智一些吗?难道你觉得跟弗兰克·肯尼迪那老头儿结婚,比跟我私下偷情更有诱惑力吗?”

像往常一样,他的讥讽总是惹起她满腔的愤怒,用放声大笑来表示对他厚颜无耻的愤怒。

“别胡说八道!”

“还有件事困扰我好久了,你能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你对于所嫁的男人并没有一点爱情,甚至连好感都没有,但是你却嫁了一个还不算,还嫁第二个,难道你这样做没有一点出自女性的厌恶,没有一点娇弱者的恐惧感吗?人们都说我们南方的女性都很娇弱,莫非我听到的情况不对?”

“瑞特!”

“我自己来回答吧。虽然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使我得出女人是脆弱、温柔而敏感的这么一个可爱的概念,我却向来觉得女人有一种刚强和忍耐的品性,是男人所不具备的。但是照欧洲大陆的规矩来讲,夫妻之间要是真正有爱情,倒是一种极糟糕的结合形式。从趣味来说,确实很糟糕。我向来认为欧洲式的婚姻观念很正确。为方便而结婚,为快乐而恋爱。这是一种颇为合情合理的制度,难道不是吗?想不到你对欧洲国家的见解倒比较接近呢。”

斯佳丽恨不得大声朝他喝道:“我没有为方便而结婚!”但不幸的是瑞特已经把她给制伏了,无论她怎样为自己的清白受到损害而抗议,都只能引出他更加刺人的话来。

“你怎么说个没完?”她冷冷地说道。她急于想变换话题,便问道:“你是怎么从监牢里跑出来的?”

“哦,那件事儿?”他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架势答道。“没碰到什么大麻烦,他们今天早晨放我出来了。我有一个华盛顿的朋友,在联邦政府的参议院里地位很高,我巧妙地对他施行一点讹诈手段,事情就解决了。这人倒是个好人,是北方的一个坚定的爱国者,当年我给南部邦联买枪和有裙箍的裙子,都是从他那儿搞到的。当我通过适当的方式让他知道我倒霉的处境之后,他便连忙运用他的势力,所以我就被释放了。现在什么都靠势力,斯佳丽。你将来万一被逮捕,就要记住这句话。有了势力什么事都能办,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不过是理论上的问题罢了。”

“我敢赌咒,你绝不是无罪的。”

“说得不错!我现在被释放了,我可以说句老实话,我是跟该隐[2]一样有罪。那个黑人确实是我杀死的。他对一位上等女人咋呼,见到这种事我们南方的男子汉容忍得了吗?既然对你招认了,索性都说了吧。我还曾经在一家酒吧里为了几句口角开枪杀死过一个北军的骑兵。当时我没有为这件事而受到控告,大概哪个可怜的替死鬼早已代我上了绞架了。”

她听见他那么轻松愉快地在谈论自己杀人的勾当,不由得毛骨悚然。她出于道德心真想怒斥他一番,但是她突然记起埋在塔拉庄园攀藤的葡萄棚下的那个北佬了。他始终没有引起她良心上的谴责,正如她可能踩死的一只蟑螂一样。她自己也像瑞特一样有罪,怎么能堂堂正正地审判瑞特呢?

“还有一件事,看来我还是干脆和盘托出吧,我现在已经对你披肝沥胆了,不过请你千万别告诉佩蒂帕特小姐!我的确拥有那笔钱,现在平平安安地放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