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匆匆走过去替她拿一杯酒和一薄片蛋糕,这时斯佳丽便在客厅一端的凹室里坐了下来,还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扯扯好,把那些糟糕的污斑都遮掩起来。她又能见到那么多人,又能听到音乐,心里非常激动,已把上午受到瑞特羞辱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明天,她会想起瑞特的所作所为,想起自己蒙受的耻辱,她又会觉得痛苦。明天,她会考虑自己是否已经给弗兰克破碎和惶惑的心留下什么印象了。但是今晚,她什么都不想。今晚,她完全生气勃勃,她要让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充满希望,让自己的眼睛闪烁着光彩。

她从凹室往宽敞的客厅望去,瞅着翩翩起舞的人群,回忆起战争期间她初到亚特兰大来的时候,这间客厅是多么漂亮。那时脚下的硬木地板像玻璃一样亮晃晃,头顶悬挂着大枝形吊灯,上面装饰着的成百块小巧玲珑的棱晶玻璃,将吊灯上几十支蜡烛放出的光芒尽反射出来,就像钻石、火焰和蓝宝石发出的光辉一般,把客厅照得亮堂堂的。墙上挂着的几幅前人的肖像,高贵而端庄,带着既老成持重又殷勤好客的神气,俯视着宾客。几张花梨木沙发柔软而诱人,其中最大的一张就放在现在她坐着的凹室里的一个尊贵的位置上。过去举行的许多社交集会上,斯佳丽最喜爱坐在这张沙发上。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整个漂亮的客厅和客厅另一头的餐室:那儿有一张可以围坐二十个人的椭圆形的桃花心木桌,二十张细腿的椅子庄重地靠墙放着,一口结实的餐具柜里摆着沉重的银器,还放着一些七支烛台、高脚酒杯、调味品瓶子、细颈盛水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战争开头的几年里,斯佳丽常常坐在那张沙发椅里,边上少不了围着几个英俊的军官;她坐在这里一边欣赏着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奏出来的音乐,一边听着人们跳舞的脚在打了蜡的光滑地板上擦出的令人激动的沙沙声。

如今,那盏大吊灯黑沉沉地悬在那儿,歪斜着,上面的棱晶玻璃大半都破碎了,仿佛那些北军占领者看到它们太美了,所以就把它们当作他们的皮靴蹂躏的目标。这会儿,客厅里点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屋子里的亮光大半还是靠大壁炉里熊熊燃着的炉火。忽暗忽明的炉火照出了失去光泽的旧地板,面上千疮百孔,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墙上,褪了色的糊墙纸上呈现了几个方块,表明那儿曾经挂过肖像;天花板上的灰泥裂着大口,使人想起围攻期间的那一天,一颗炮弹在宅子上面爆炸,把部分屋顶和二层楼楼板都掀掉了。那张沉甸甸的桃花心木桌,上面摆满了蛋糕和长颈玻璃水瓶,仍旧在空荡荡的餐室里招待着客人,但桌子上到处是擦刮的伤痕,几条折断过的桌腿看来都粗糙地修理过。餐具柜、银餐具,还有那些细腿的椅子都不在了。客厅后面,挂在几扇拱形落地玻璃窗上的暗黄色缎子窗帷都不见了,只有少数几块花边窗帘还挂在那儿,它们都洗得很干净,但显然都打过补丁。

原来放那张她十分喜爱的弯背沙发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坐上去极不舒服的硬木长椅。她尽量显出文雅的样子坐上去,心里但愿自己的裙子仍能保持挺括,可以让她跳舞。再能跳舞真是太令人高兴了。然而,当然啦,她在这僻静的凹室里比在气喘吁吁地跳弗吉尼亚舞时更能对弗兰克产生影响,她可以心醉神迷地听他说话,还可以怂恿他去发更大的傻劲。

不过这音乐倒是令人心旷神怡。她的便鞋热切地合着老利维那只朝外张着的大脚打拍子,老利维这会儿正拨着刺耳的班卓琴,大声嚷着让大家跳弗吉尼亚舞。许多双脚擦着地板沙沙地作响,两长排舞蹈者互相朝对方跳拢去,接着又后退,转身,还用手臂搭起拱形门来。

“老丹·塔克烂醉如泥——”

(各对舞伴转身呀!)

“他掉进火堆把柴块踢起!”

(轻盈地蹦一下,女士们!)

在塔拉庄园度过那沉闷而劳累的几个月日子后,又能听到音乐,听到跳舞的脚步声,又能见到许多熟悉友善的脸庞,在微弱的灯光下欢笑着,还大声嚷着当年熟悉的笑话和流行语,互相逗趣、挖苦、戏弄,真叫人高兴。这好比死后复活。几乎使人觉得五年前光辉灿烂的岁月又回来啦。假如她能闭起眼睛,不去看那些用旧衣服改制成的衣裙,不去看那些打补丁的皮靴和缝补过的软底鞋,假如她不去回想双人舞中缺掉的那些男孩子的面容,她几几乎会认为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当她睁开眼来瞧,看到老人们成群地在餐室里围在长颈酒瓶旁,看到主妇们沿墙并排站着聊天,手里连把扇子都没有,还看到一些年轻的舞蹈者摇摆着身子在蹦跳,她突然不寒而栗地觉得,一切都大大地变了样,眼前这些熟悉的身影仿佛都成了鬼魂似的。

他们看上去都是老样子,但是都变了。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他们都长了五岁吗?不,变化不只是时光的消逝,而表现在某些方面。他们身上似乎失去了什么,他们的世界似乎失去了什么。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轻轻地包裹着他们,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就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之下成长。如今,这种安全感失去了;随着安全感的丧失,往年的心醉神迷,往年那种近在眼前的欢乐和兴奋,往年生活方式的魅力也都丧失了。

她知道她自己也变了,但没有变得这么剧烈,对此她感到迷惑不解。她坐着,瞅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显得很陌生,很孤立,仿佛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说一种他们不理解的语言,而她也不懂得他们的语言。后来她明白了,她的这种感觉就跟她与阿希礼在一起的时候所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跟他在一起,跟与他同类的人在一起——这些人构成了她所处环境中的大多数——她觉得自己游离在她无法理解的某种东西之外。

他们的容貌变化不大,他们的神态也一点没有变,可是她似乎觉得她这些老朋友身上遗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件东西了。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带走他们身上的高贵的气派和豪放的风度,这些他们到死也不会丧失;但是他们遭受的无休无止的苦难,那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的苦难,却会一直伴着他们进坟墓。他们是一些谈吐温和、性格强悍但却感到疲乏的人,被打垮了却不愿承认失败,被摧毁了却依旧挺直腰杆。他们是被征服的土地上受到镇压而处于无援的境地的公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热爱的国土遭敌人的蹂躏,眼看着流氓在愚弄法律,眼看着他们过去的奴隶在威胁他们,眼看着男人们被剥夺公民权,女人们受尽侮辱。他们想到了地狱。

旧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但旧的礼仪没有变。旧的习俗继续存在,而且应该继续存在,因为礼仪是留给他们的唯一东西。他们紧紧抱住过去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不放——从容不迫的仪态,待人随和而不拘礼节,而最突出的是男人视保护女子为天职。男人们恪守着培育他们成长起来的传统,他们彬彬有礼,温柔体贴,他们几乎已创造了一种保护女性的气氛,不使她们接触一切严酷的、不适宜让女性见到的东西。这真是荒谬透顶,斯佳丽想道,因为在过去五年里,连最最与世隔绝的女子也什么都见识了。她们看护伤员,亲手合拢死者的眼睑,经历了战争、烈火和劫掠,饱尝恐惧、逃难和忍饥挨饿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