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浴池速写

茅盾

沿池子的水面,伸出五个人头。

因为池子是圆的,所以差不多是等距离地排列着的五个人头便构成了半规形的“步哨线”,正对着池子的白石岸旁的冷水龙头。这是个擦得耀眼的紫铜质的大家伙,虽然关着嘴,可是那转柄的节缝中却嗤嗤地飞迸出两道银线一样的细水,斜射上去约有半尺高,然后乱纷纷地落下来,像是些极细的珠子。

五岁光景的一对女孩子,就坐在这个冷水龙头旁边的白石池岸上,正对着我们五个人头。水蒸气把她们俩的脸儿熏得红喷喷地,头上的水打湿了的短发是墨黑黑地,肥胖的小身体又是白生生地。她们俩像是孪生的姊妹。坐在左边的一个的肥白的小手里拿着个橙黄色透明体的肥皂盒子;她就用这小小的东西舀水来浇自己的胸脯。右边的一个呢,捧了一条和她的身体差不多长短的毛巾,在她的两股中间揉摩。

虽是这么幼小的两个,却已有大人的风度,然而多么妩媚。

这样想着,我侧过脸去看我左边的一个人头。这是满腮长着黑森森的胡子根的中年汉子的强壮的头。他挺起了眼睛往上瞧,似乎颇有心事。

我再向右边看。最近的一个正把滴水的毛巾盖在脸上,很艰辛地喘气。再过去是三角脸的青年,将后颈枕在池子的石岸上,似乎已经入睡。更过去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毫无表情地浮在水面,很像个足球。

忽然那边的矿泉水池里豁剌剌一片水响,冒出个黄脸大汉来,胸前有一丛黑毛。他晃着头,似乎想出来,却又蹲了下去。

大概是惊异着那边还有人,两个小女孩子都转过头去了。拿肥皂盒的一个的小脸儿正受着冷水龙头迸出来的水珠。她似乎觉得有些痒吧,她慢慢地举起手来搔了几下,便又很正经地舀起水来浇胸脯。

茅盾先生这篇文章并不是告诉我们一个故事,只是告诉我们他眼睛里看见的一番光景。文章的内容本来是各色各样的。记载一件东西,叙述一桩事情,发表一种意见,吐露一腔情感,都可以成为文章。把眼睛里看见的光景记下来,当然也成为文章。

我们从早上睁开眼睛起来到晚上闭上眼睛睡觉,随时随地看见种种光景。如果把种种光景完全记下来,那就像一篇杂乱无章的流水账,叫人家看了摸不着头脑。而且作者也没有写这种流水账的必要。作者要写的一定是感到兴趣、觉得有意思的一番光景。至于那些平平常常的光景,虽然看在眼里,绝不高兴拿起笔来写。

这样说起来,写这类文章,必须在种种光景里画一圈界线,把要写的都圈在界线里边,用不着的都搁在界线外边。茅盾先生写这篇文章就先画这么一圈界线。读者试想一想:他那界线是怎样画的?

当时作者在日本的浴池洗澡,若把身子打一个旋,看见的应该是浴池全部的光景。但是他的兴趣并不在浴池全部。他只对于正在洗澡的几个人感到兴趣,觉得他们值得描写。所以他所写的限于池子,池子以外的光景都不写:他的界线是沿着池岸画的。

写出眼睛里看见的光景,第一要位置分明,不然,人家看了你的文章就糊涂,不会看见像你看见的那样。读者试注意这篇文章里位置的交代:“池子是圆的”“五个人头便构成了半规形”“正对着池子的白石岸旁的冷水龙头”。五个人头中间,作者是一个,作者的左边一个,右边三个。冷水龙头旁边的池岸上坐着两个女孩子。那边还有个矿泉水池,里面也有一个人在那里洗澡。像这样把位置交代清楚,使人家看了,简直可以画一张图画。

因为写的是作者看见的光景,所以对于作者自己并没有写什么。看见池子怎样就写池子怎样,看见冷水龙头怎样就写冷水龙头怎样,看见洗澡的几个人怎样就写洗澡的几个人怎样。池子跟冷水龙头固然是死物,洗澡的几个人却是有思想感觉的。思想感觉藏在他们的里面,作者无从知道。作者只能根据看得见的他们的外貌,去推测藏在里面的他们的思想感觉。推测不一定就准,所以看见左边一个“挺起了眼睛往上瞧”,说他“似乎颇有心事”;看见矿泉水池里的一个“晃着头”,说他“似乎想出来”;看见“两个小女孩子都转过头去了”,说她们“大概是惊异着那边还有人”;看见拿肥皂盒的一个“慢慢地举起手来搔了几下”,说“她似乎觉得有些痒吧”。读者试想:这些地方假如去掉了“似乎”跟“大概”,有没有什么不妥当?有的。假如去掉了“似乎”跟“大概”就变得作者的眼光钻到这几个人的里面去了。这就不是专写光景的手法。这就破坏了全篇的一致。——作者的眼光钻到人物里面去的写法并非绝对不容许,而且常常用得到。像许多小说里,一方面叙述甲的思想感觉,同时又叙述乙、丙、丁的思想感觉,好像作者具有无所不知的神通似的。这是一种便利的法门,不这样就难叫读者深切地了解各方面。然而小说并不是专写光景的文章。

专写光景的文章,所占时间往往很短,就只是作者放眼看出去的一会儿。这篇文章虽然有六百多字,所占时间却仅有四瞥的工夫——向对面两个女孩子一瞥,向左边的一个一瞥,向右边的三个一瞥,“忽然那边的矿泉水池里豁剌剌一片水响”,又是一瞥。这类文章也有不占时间的。比如记述一件东西,描写一处景物,作者自己不出场,并不叙明“我”在这里看,那就不占时间了。

这篇文章写得细腻。写得细腻由于看得精密。你看他写一个冷水龙头,使我们仿佛亲眼看见了那“紫铜质的大家伙”。若不是当时精密地看过,拿着笔伏在桌子上想半天也想不出来的。其余写几个人的形象跟动作的地方也是这样。读者都应该仔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