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对艺术之需要,以恒情论,必在国家承平之世,人民安居乐业之时;所谓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也。我国今日可谓萃千灾百难于一身,芸芸众生,强者救死不遑,弱者逃死无所,语以艺术,无乃有言不以时之诮。顾爱美恶丑,出自天性,昔人研究最初人类之有衣服,其动机盖全出于审美之念。况吾人生长文化最古之邦,若必欲强其归真返璞,是何异闭聪塞明,重返原始生活!悖进文化之原理,为事理所不可通,而况正道不彰,异说斯炽,吾人已往艺术之继承,现代艺术之改进,与未来艺术之创造,多有可商榷者,而以国家之力所提倡之艺术,尤必须与以正确之方针,此尤为急不可缓者也。
譬之平地筑屋,可以独辟蹊径,自奠基础,为事至易;苟欲毁一恶宅,从而另建,则增摧毁之劳;倘遇荆棘丛生之地,复多斩伐之苦。从事艺术者,其难易顺逆之境,盖足与此相衡。人之天性,可与为善,而其惰性,最易作恶。故提倡者与投机者,恒不须臾离。庄子已有胠箧之惧,而先为制箧之谋,引人买箧,从而窃之,君子既可欺之以方,社会遂蒙污垢之耻,故反其道而提倡美术,结果恒得丑术,一如投机分子之从事革命,而多水深火热之罪恶也。
世界革命之目的,在消除一切阶级,思想自由。中国革命之目的,固无二致。而尤要者则为绝灭鸦片,严禁裹足,减少赌博之害。故中国之提倡新式美术,固应以杜绝外国美术八股为旨归,但于世界共同语言之原则,不可不诚意遵守。此原则维何?即于治艺者造端之际,正其视听是也。
为学之道,先求知识。知识既丰,思想乃启。否则思想将无所着落,而发为言论,必致语于不伦。今日中国之少年美术家,具知七十年来之各派名词,而叩以史珂帕斯,多那太罗等巨人;或郑虔、范宽为何代何国人,盖不知也。至于人体解剖,更茫然莫解。岂非教育颠倒,提倡背道之明证耶。此就纯正美术言之,犹来人于本题,目下就国势国力而言,欲在艺术上学之可用,用求其实,而有赖于国家力量之提倡者,盖无过于图案美术者也。
纯正美术,远于功利,对于社会,鲜直接之影响。图案美术之旨,在满足人类之生活,如绸之为物非不细软,但色泽花纹苟不佳,人即无取,反服色泽匀称之布,非以廉也。故制之失宜,金玉丧其值;制之合法,土木显其功。如中国之丝、之漆、之瓷、之木料,皆天下之美质也。吾先人殚思苦虑,用之至当,乃著其名于大地。各国收藏,视若至宝。五十年来,文化衰落,人习于惰,作焉不思,传及两代,真意全失。故外物充斥,罔有纪极,倘不急起直追,必致危亡不救。考欧洲大邦,皆设图案美术专校,吾国今日,先宜绍述古制,采取新法,利用美质,造作珍奇。粗者供日用,精者备收藏。且图案之术,能化恶为美;应用之当,俭之获过于奢。国人美感,于以养成。夫人之嗜好,赋诸天然,不能相强,故徒为爱国之空言,提倡国货之高论,其效仍微者,盖未能揣其本也。国货佳者,无俟提倡;其不佳者,奖誉无益。图案美术,乃促进一切工艺之不烦而克臻美善之学也。今日国产绸缎、绣品、陶瓷、漆器、木器等日用必须之物,俱无法自存。一言以蔽之,其形式、颜色,恶劣不堪,望而生厌,故无人过问也。四年前,吾游福州归时思购百元之漆器,结果只用去三十余元,因其物象,实不能令人起热烈之欲。去年游南昌,于瓷器之感想尤劣。夫予备消耗者,尚不能令其消耗,可深悲矣。因忆昔游比国岗城(Gand)见其玻璃花瓶数百种,无一不美,恨不能一一购之,以此例彼,真如霄壤。
人贵尽其才尽其用,并不以智愚巧拙而分等级。如耕者之不善属文,亦犹士之不解执耒耜也;各得其用,社会以宁。故文明国家之培养艺术人才,亦各尽其才之用,使借一艺以自立,无事营求。吾国公私所立美术学校,无虑数十,而无一注意图案美术者。其生徒类皆学画,其出路,恒充教员。天才出现,恒数世而不一觏,安得同时有数万之作家。至人之营求衣食亦属应当,惟此等未成熟之画家,其执业,即无裨于世,复大背乎学。驯之社会美术,似发达而实无美术品之出现,且距此益远焉,其罪恶不仅消耗人之精神,使之无用而已。盖劣艺不外乎观察不精,背乎自然,其影响之及乎道德教育,能使人不爱真理,苟且欺诈。向使一般资能较低之青年,习图案美术,执一完善之艺,以求生活,必不致混迹教育界,以自误误人也。而社会不特多生产之人,且受其工作实用以外之惠。况今日时髦所尚,必学洋画;工具俱系外来,倘无所得,则徒耗国家经济,允可不必也。
国家唯一奖励美术之道,乃设立美术馆。因其为民众集合之所,可以增进人民美感;舒畅其郁积,而陶冶其性灵。现代之作家,国家诚无术一一维持其生活。但其作品,乃代表一时代精神;或申诉人民痛苦,或传写历史光荣,国家苟不购致之,不特一国之文化一部分将付阙如,即不世出之天才,亦将终致湮灭。其损失不可计偿。故美术馆之设,事非易易,鄙意先移其责于各大学,及国立公立图书馆以法令规定,每一国立大学或图书馆,至少每年应以五百金购买国中诗家、画家、书家作品或手迹,视为重要文献,而先后陈列之,庶几近焉。
购买选择之权,在各大学或图书委员会;购买之法,或亦购自作家,或国家每年举行美术展览会,同时派人选购。作品之出类拔萃者,与以特别奖励。如是则美术家可得正当之出路;而国家维持文化,又不须筹特别之款项,事之两利,莫过是矣。
今日中国一切衰落之病根,在偷安颓废。挽救之道,应易以精勤与真实,而奋发其精神。进化固有显著之迹,但沿革苟不同,其行程亦异。欧人今日多有厌恶其机械生活,而欢迎东方文明者,其必不足令吾懒惰之国人借口,可无疑也。若美术派别之变迁,吾国之历史,亦正广大而悠久,不相盲从,当无所谓顽固也。若一味竞趋时髦,不务其根本,社会之弊,漫然不察,坐视他人文明,“迎头赶上去”。惜国人短见,未尝以美术为文化所关,而忽视至今,若考其情应不以鄙意为河汉也。
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五日上海《新中华》第一卷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