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泪眼(6)

那天夜里,他虽然觉得四个馒头来得蹊跷,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吞下了肚子;直到矿山传出郑昆山娶了个河南来的俊姑娘之后,他才恍恍惚惚觉察出,送那四个馒头来绝非郑昆山的本意,而是受“内当家”的驱使。这个明晰的结论如同一声炸雷,在他心坎里炸开,他一连几天坐卧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名其妙的喜悦所占据,因为有那位“内当家”的伴随着郑昆山,等于有形无形地在他头顶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四个白面馒头已经给他送来了第一个信号;后来他的这种喜悦逐渐被忧虑驱除了,因为他不敢担保李翠翠对这位黑脸的沙威有驾驭能力,尽管心理学家们对两性关系做出过这样的分析:丑男美女的结合,家庭势必带着许多女权的特征而存在。郑昆山和李翠翠又属于老夫少妻的类型,按世俗推论李翠翠必将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担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昆山,一旦挣脱翠翠感情的丝缰,他会成为郑昆山第一个射猎的对象。道理很简单:“鱼干”过去对他印象极坏,他和李翠翠又是深更半夜在灰窑相遇的,索泓一虽然相信李翠翠不会把她和他在河沟时的一切细节都告诉郑昆山,特别是那短短几十秒的孟浪行径,她将永远锁在心扉;但索泓一仍怕她一时失口,让郑昆山的妒火突发,那么他在这座矿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流氓”的一项罪名,就能把他掷进和铁丝网为邻的“大墙”。考虑再三,他最好的办法是调离灰窑,到火车站的装卸队去卸煤装矿石——那儿是郑昆山很少涉猎的地方;或者请求劳教队发给他一盏矿灯,送到井下作业队去采矿。

那天夜里,他斜靠在窑壁上用手电筒当灯,拿块木板铺在膝头当桌子,全神贯注地用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请调报告。他刚刚写上“××队长转呈管教科长郑昆山”的字样,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下把他这张纸给揉了,扔向窑门外。索泓一抬头一看,李翠翠穿着一件花褂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的木板叭的一声掉在地上。

“咋的,不认识俺了?”

索泓一后退一步:“认识!你是李翠翠。”

“你给俺们那口子打哪门子报告,有事和俺说吧!”李翠翠用手背捂着嘴,吃吃地笑着说,“是不是告俺那天夜里让你挨了身子,嗯?”

“没……没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动送给你窝头吃,别的什么都没有。”索泓一战战兢兢地重复着,“别的什么也没有,真没有——”

“瞅把你吓得那个样儿,魂儿都飞了吧?”李翠翠撇撇嘴。

“李翠翠,我求求你,”索泓一央求着,“你走吧!”

“俺们那口子去县里开会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会要连着开上三天哩!”

“你该清楚我的身份,我……”

“你确实是没骗俺,”她说,“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实,才来这儿看看你。”

“我挺好。”索泓一慌乱地说,“你就甭多操心了!”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天,你吃到的白面……”

“谢谢。”索泓一立刻截断了她的话,“你把窝窝头的情也还了,往后……”

“俺的情还没有还清哩。听俺那口子说,你的眼红肿了好多天,一只眼还留下了毛病!”

“我的眼早就好了!”索泓一急忙解释。

“真的?”

“真的!”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电筒照着亮儿,仰起了下巴颏,凝神地向上看着。

这一瞬间,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气息,他不敢睁眼去看李翠翠那张脸,本能地把双眼紧紧闭合起来。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噗”地向里吹了一口气,充满孩子气地笑着说:“俺一吹气,你的眼就好了!睁开眼吧!”

索泓一睁开眼睛。借着电棒光圈,他迅速看见李翠翠的脸上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污垢,椭圆形的脸蛋两侧还梳起了两根小辫,他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下头说:“我要去看看那几口窑。”

“好!俺跟你去。”

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是个劳教分子。你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

“俺当盲流的时候,见过世面了,俺啥也不怕。”

“你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说。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溜号!”

“你说什么?”索泓一心悸地问道,“跑?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罪!”

“我可不是盲流,我是……”

“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说,“让俺那口子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

“翠翠,小点声……”

“俺扒惯火车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到他屋里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碰见了烧石灰的你,俺动了真心!”

“快别说这些了,翠翠!”索泓一耷拉下脑袋。

“俺不说,怕闷出病来,你让俺痛快痛快吧!”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面子,不会跟俺东流西窜,可是俺真心……真心……”她声音低落下来,像树叶飘落地面,“这些天,俺在全矿到处溜达,矿井口,狱墙外,报牌里,俺看见你一张一张的画,画得跟真的一样。俺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么大的能耐,往后冲着我你也得照顾他一点,中吗?’他说:‘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上变戏法还能大变活人哩!告诉你吧,这些右派个个都不是囊包,专门会藏起骨头给你看露着的肉,对他们不能信任。至于一个索泓一,小泥鳅也掀不起啥浪头来,只要他不去乱说那天夜里的事,嘴上有根顶门棍,啥事都好办!’我趁热打铁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是俺冲他扬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头,脑袋埋进石灰堆里眯的,你还要人家咋样?’俺那口子连连点头说:‘他嘴上倒有把门的,我郑昆山会记住他对你的好处的。’”

“他没再问你什么别的?”索泓一仍然担心那件事。

李翠翠略略想了想:“问了,他问俺你对俺规矩不?”

“你是怎么回答的?”索泓一稍稍松弛一点的心弦又绷紧了。

“俺说,‘俺就是再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响响地回答说,“‘别看俺是个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份还高上几层台阶哩!’”

“他能信实吗?”索泓一对郑昆山这个人“谈虎色变”,他又追问道。

“信实。因为俺离兰考时,身上就揣着证明,上写俺李翠翠是几辈贫农。”李翠翠说,“要是没有这张证明,我也不敢往他屋里闯。”

“按照政策,盲流是要押送还乡的!”索泓一说。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儿去找俺这样的媳妇?”李翠翠扑哧一笑,“他可舍不得让俺走。俺来了不几天,就给他那双‘登倒山’的铁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让他站在那儿跟俺高矮差得不太显眼;俺还给他缝了两件贴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得打了铁的褂子撕开洗净当了擦桌子布。不瞒你说,干部们都说他穿穿戴戴也像个人了,说话也不像丧门神哩!俺跟你说到底吧,只要俺一天不离开这儿,他改造你们,俺改造他!”

索泓一听她说话的口气大得吓人,忙说:“三星都偏西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俺不会赖在你这冷窑门里不走的,俺是怕你夜里看灰窑饿,给你送解饥的东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熟红薯干,递到索泓一手里,埋怨着自个儿说:“俺本想来了就交给你,俺看着你吃了;眼下这几块红薯都凉了,你拿到窑门上去烤烤吃了它,骡马还要吃夜草哩!”说罢,对索泓一看了几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打愣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似的,转身独自奔向了窑门,俯身捡起刚才她揉了的纸团,用电筒照着亮儿看了两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过来!”

索泓一不情愿地走到窑门,焦急地说:“你回去吧。”

“俺问你,你这是写的啥报告?”

“我想调离开石灰窑!”

“往哪儿调?”

“我要下井!”

“俺不同意。”她以他命运主宰者的口气,高声说,“那儿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哪块石头掉下来,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饼。我到你们铁矿井口去看过,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红头发、红眉毛、红胡子的红脸鬼!你还是在这个灰窑当‘白无常’吧!”

索泓一不好向她摊牌,说明自己请求调离的原因,便寻找借口说:“翠翠,我请求下井是因为下井干活儿粮食定量高。”

“那好办。”她说,“俺三天两头给你送点吃的就行了!”

“不,不用。我……”

“别啰唆了。虽说俺老黑的口粮也不富裕,俺有办法让你饱肚子。俺走了。”

“翠翠……”索泓一急于想告诫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她听也不听,把两根黑黑的辫子向后一甩,迈开像风摆柳一样的小碎步,转过石灰窑,就消失在山弯里。

她来时像一团雾。

她走时像一阵风。

索泓一重新蜷缩在窑门火墙根下,虽然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揪心后怕,但是饥饿抑制了他的惊恐,他鼻子闻着烤红薯干的香味,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开圈了:这个盲流李翠翠,还真是个人物,别看脸庞水灵秀气,心却像吞吃了豹子胆,居然动员我从劳教队逃跑,还要给我当逃跑的向导。郑昆山娶了这么个野山猫进宅,既是个福也是个祸。她顺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来,可也会伸出爪子来跟你挠脸抓胸。他读过描写吉卜赛人的小说,中国虽大却难以找到和吉卜赛人的血缘关系,但是一场饥荒也能造就出许许多多没有吉卜赛血统的吉卜赛人——李翠翠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个地方,都当成她可以做巢的树杈。人生,真是未知数,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在这鬼地方会碰上她,而且正从陌生走向相知、熟悉。他仔细想想,自己和她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点。她祖辈贫农,而他出身于破落的官宦阶层,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里已经变成了清贫如洗的教书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极富有正义感。记得,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做人最忌弯曲。那年,他刚满十岁,爸爸拉着他的手,去参观徐悲鸿先生的私人画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画前缓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横五百士》面前,便肃然止步。从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气贯长虹的田横。他觉得从那天起他的个儿一下子长高了好多。当然是田横的故事使他萌生快快长大成人的向往。他还觉得爸爸——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学美术教师,如果生在两千多年前,一定会是田横身旁的壮士,和田横一块引颈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