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泪眼(3)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盲流!”

“哪儿的人?”

“河南兰考大沙窝的!”

“怎么到了这儿?”

“俺饿!”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腰身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们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可俺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警察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车,又扒上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慢行的当儿,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醒来嗅到一股烤玉米面饼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儿的那口窑门,俺……俺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立刻蹲在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水迹,重新坐回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只身流浪到这个山洼里来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咋合上眼了?”

“我眼痛。”

“俺再给你洗洗!”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

“我叫索泓一。”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

“……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

“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唠家常。

“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了。”

“你家在哪儿?”

“……”索泓一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

“家里都有啥人?”

“……”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

“你咋不言语?”

“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这一瞬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饿晕了。从上了火车,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

“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死俺,俺娘生下俺来,俺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的,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漂走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份,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搌搌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只会吃你的喝你的,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1955年互助组合并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窝!”

索泓一眼窝酸胀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是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灼热的脸腮上,他紊乱的心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得无力拯救这个姑娘,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把四块钱给自己留下,转身把两张拾元一张的票子递给这个盲流姑娘:“喏!给你。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还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大的能力,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为我的身份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

盲流姑娘没有伸手接钱,睁大两眼直溜溜地看着他。

“拿着吧!都是天涯沦落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盲流姑娘一动不动,大眼睛里再一次盈出泪光。

“你怎么了?”索泓一诧异地问。

“俺不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

“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了,还是没一个窝呀!一个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盲流姑娘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风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闷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你吃糠咽菜……你要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音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子……”

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最初的几十秒钟,他有些眩晕。那只被李翠翠紧紧按在她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几下。当他的嘴唇,本能地贴近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她在为寻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是男性劳教分子睡的大炕!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

“翠翠,我在这儿没有家,我是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汇,又解释说,“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

“甭骗俺,被专政的反革命能这么自在?”李翠翠怒冲冲地瞪着他。

“谁说瞎话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进了石灰的眼睛都瞎了!”

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要在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家炕头上,像黏糕一样黏上你。你吃,俺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

“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捡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黑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战。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走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

“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起了说话的兴致。

“你看两边的苇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

“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

“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

“俺说不清。”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乡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车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还有崽子哩!”

“他是个绝户。”

士兵脸上的青春痘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班长!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到金盏乡去问问。”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他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说废话,目视正前方。”

“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割光了,他不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苇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看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上,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璀璨的星星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眸子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苏雪——”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