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4)

“他的身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我认为,这种背着重担的感觉是很容易体验的。是什么让他和盖尔马克那个资金不多而且臭名昭著的人成为搭档的呢?他想必是急切地想要寻找任何一个人帮他分担一部分重任,因为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在走下坡路……这家公司算是衰落了,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也从此没落了。盖尔马克也只是在这个家族濒临瓦解的边缘时,予以最后一击罢了。”

“噢!亲爱的参议先生,您的意思,”万德利希牧师带着歉意的微笑说,一边将红酒斟满他旁边的女伴和自己的杯中,“是不是觉得即便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为非作歹的行为,事情依然会以破落的结局收场呢?”

“或许并非如此,”参议寻思着说,也没有准确地对着哪一个人说,“不过我觉得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盖尔马克成为合伙人是一件必然事件,是一件不能避免的事情,这正是体现他命运的方式,他肯定是在一种无法扭转的必然性的重压下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敢保证,他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这个同谋做了哪些坏事,对于货栈的情况他也绝非全然不知。只是因为他已经麻木了罢了。”

“呐,可以了,约翰,”老布登勃洛克放下匙子对他儿子说,“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

参议有些心猿意马地笑了笑,将酒杯举向他的父亲。然而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却说:“我们还是来聊一聊当下欢乐的事情吧!”

他边说边用一个灵巧而优雅的动作将面前的一瓶白酒拎起来,这个瓶酒的瓶塞上印着一只银白色的小鹿;他握着瓶颈,把酒瓶微微斜侧了一点,看着上面的封条。“C·F·科本,”他念道,然后转过身子对葡萄酒商人点点头说,“哎呀,要是没有你,我们可是无能为力啊!”

餐桌上换上了镶着金边的迈仙[3]盘子,安冬内特太太敏锐的目光一直看着女仆们更换盘子,永格曼小姐正在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的喇叭口里发号布令。这时端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一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盘子里夹菜,一边说:“现在的欢乐也是来之不易的。现如今和我们这些老人一起花天酒地的年轻人或许难以想象,事情并非像现在这种状况发展的。恕我斗胆地说一句,很多时候,我个人的命运也是与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每当我见到这些东西,”说到此处,他一边将脑袋转向了安冬内特太太,一边从桌上拿起了一只沉甸甸的银勺子,“每当我见到这些汤匙,便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这个是不是1806年我们那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握在手里的那套呢?是不是拿破仑手下的那位军官握在手里的那套呢?由此,我就想起了我们在阿尔夫街上遇见的那个情景来,夫人……”布登勃洛克老太太低着头尴尬地笑了笑,但又流露出着对往事的回忆。坐在餐桌下方的汤姆和冬妮原本就不乐意吃鱼,此时便全神贯注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这时都不约而同地叫嚷起来:“噢,没错,祖母,您就说一说吧!”牧师知道她不乐意自述这一件让她觉得有些尴尬的经历,便开始替她讲起那件陈年往事。这个就算是小孩子听一百遍也不会厌烦,更何况桌上没准还有几位没有听过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你们想象一下,一个11月的黄昏,寒冷的天气,再加上倾盆大雨,我刚完成了教区里的事情从阿尔夫街上往家里走,脑袋里思考的是当时的艰难岁月。布吕希尔公爵已经撤走了,法国兵正驻扎在城中,人们惶恐不安,尽管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骚乱的痕迹。

大街上没有人,一片安静。人人都待在家里,小心地提防着。屠夫普拉尔只不过是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这简直该死,实在太无法无天了!’立马‘啪’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那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你倒是腾出一些时间到布登勃洛克家去探望和慰问他们啊!布登勃洛克先生的头上正生丹毒,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夫人由于家里驻着军队,肯定也碰到许多棘手之事。

“就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你们猜猜我看见哪个人走来了?就是我们这位高雅的布登勃洛克太太!然而那时候的她,样子是那么的狼狈不堪!她在倾盆大雨里慌慌张张地赶路,连帽子也没有戴,只是随意地在肩上斜披了一条披肩。她真的不像在走路,而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头发乱糟糟的,没错!夫人,披头散发的,根本就不曾打理。

“‘真是太巧了,我正想去看望您!’我说,由于她并未看见我,因此我只好鲁莽地扯住她胳膊,我已然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亲爱的,您这么慌忙,是要到哪里去啊?’她发现是我,望了我许久之后才冒出一句话来:‘噢!是您呀……后会有期吧!一切都完了!我准备去跳特拉夫河!’

“‘上帝不准您这么做的!’我说,我觉得我的面色如同死尸一般。‘那不是您该去的地方,亲爱的!究竟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不失礼节地紧紧地拽住她,‘究竟怎么了?’‘他们在打家劫舍呢!万德利希!就是这样!约翰因为生丹毒无法下床,所以帮不了我!而且,就算他能起来,还不是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抢我的那些银汤匙,万德利希,我要去跳河了!’她带着哭腔喊道,全身直哆嗦。

“我一直拉着她不放,并说着一些处于这种场合里不得不说的话来安慰她。

“我说:‘亲爱的,振作一点儿!一切都会好起来啊!’接着又说:‘我们回去和那些人讲讲理,您千万别意气用事!算我求您了。咱们一块儿过去!’于是,我便从街上把她带回了家里。跟布登勃洛克太太离家时的情况一样,楼上餐厅里的一批驻军正在捣鼓那些装着银器的大箱子。

“‘军官先生们,’我恭恭敬敬地说,‘请问我可以和你们中的哪一位说几句话?’这些人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朝我喊:‘嘿!伙计,就跟我们大家说吧。’然而这时候其中有一个人走了出来,细长的身躯,如同一棵站在风中的树,蓄着一些胡须,他的手又红又大,从挂着绿边袖章的袖口里伸了出来。‘我叫雷诺尔,’他自我介绍说,一边用左手敬礼,因为他的右手里正握着五六把银汤匙,‘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

“‘军官先生,’我试着用面子问题拘住他,‘您是否觉得您现在的行为有失您高贵的身份?我们这座城的人对当今陛下可是俯首称臣、唯命是从的。’

“‘您此话何意?’他回答说,‘这和战争是两码事!将士们用得上这些东西……’

“‘你们可要谨慎行事啊。’我打断他的话,然后急中生智,想出一条计策。‘这位夫人,’我说,当时的情况真能逼人说出各种逆天的话来,‘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并非德国人。她可以说是您的老乡,她是法国人。’——‘什么,法国人?’他反问道。你们猜一下,这个军官接下来说了什么话?——‘是逃亡到这里的,对吧?’他说,‘照此一说,她可是哲学的仇敌啊!’

“我险些笑了出来,但是我拼命地忍住了。‘我能看得出,’我对他说,‘您是个机智灵敏的人。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认为您这种做法很不得体。’他缄默了片刻后,脸便‘唰’地红起来,将手里的银汤匙往箱子里一扔,喊道:‘我也就只是看一看这些东西,谁跟您说我想打它们的主意?这些的确很不错!如果我们这些人能够拿一件作为纪念品的话……’

“他们终究还是拿了许多去当纪念品了。就算是号召他们拿出良心也好,号召上帝出来伸张正义也罢,也都只是徒劳。或许他们除了那个让人害怕的矮子[4]之外,是不会信仰别的上帝的。”

5

“牧师先生,您看见他了吗?”

又换了另一道菜。这次端过来的是一块在上面撒了面包渣的红色火腿,硕大无比,而且淋上了一层棕色的酸酱汁,旁边搭配了许多蔬菜,好像只要这些蔬菜就可以让全部的人都饱餐一顿。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毛遂自荐地担任起切火腿的工作。他很熟练地把胳膊肘略微抬起,修长的食指按在刀叉的背上,聚精会神地把油腻的火腿一片一片地切好。此时,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的拿手好菜——“俄国拼盘”端上来了,它是由各种水果做成的什锦甜菜,带着淡淡的酒味,香气扑鼻。

“没有。”万德利希牧师觉得相当可惜,他从来都不曾亲眼见过波拿巴。不过,老布登勃洛克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老布登勃洛克在巴黎的时候见过他,那正是在拿破仑出军远征俄国之前,他在推勒里宫阅兵。霍甫斯台德则在但泽市。

“老实说,他的样子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友善。”他一边说,一边耸着眉毛把配在叉子上的一片火腿、甘蓝和土豆往嘴里送。“尽管别人都说,他在但泽的时候心情十分愉快。那时流传着这么一个笑话:说他整个白天都在和德国人赌钱,赌的筹码很大,晚上则跟他的将士们继续赌。有一次,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金币说:‘拉普[5],是不是德意志人都很喜欢这些小拿破仑[6]?’——‘回陛下,他们确实觉得小的比大的好。’拉普回答道。”

在大家的一片讥笑里——由于霍台德将这个故事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还模仿了几下那个皇帝的神色——老布登勃洛克说:

“这可不是恶作剧,我真是对他的崇高品质感到敬佩……有着如此雄壮的气魄。”

参议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不,并非如此,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可敬之处,他可是谋害了恩格亨伯爵,还在埃及肆意屠戮,杀死了八百名战俘。”

“这些事情或许是被别人夸大其词了,然后三人成虎,使大家分不清真假了。”万德利希牧师说,“伯爵也许是一个阴晴不定的反逆之人,关于判处战俘死刑的事情,或许是在一次军务会议中谨慎斟酌后,觉得是一种必要……”然后,他说到一本几年前出版的书,而且他看过的,那本书是由皇帝的一位秘书执笔,很值得去翻阅。

“虽然这样讲,”参议坚持自己的立场,此时他面前烛架上的一支蜡烛轻轻地摇曳,他顺手剪了一下烛芯,“我依然不明白,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对那个怪人奉如神明。身为一个基督徒,身为一个信教之人,我心里不管怎样都无法对他产生这种情感。”

他脸上浮现出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微微歪着脑袋,他的父亲和牧师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微微一笑。

“没错,没错,”老布登勃洛克仿佛在自我解嘲地说,“无论怎样,小拿破仑终究不是坏东西,对吧?我这个儿子好像对路易·菲利普更加敬仰。”他继续说着。

“敬仰?”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果真是相当奇怪的组合!平等和敬仰……”

“我觉得我们能够从七月王朝那里学到很多东西,真的!”参议正色道,“法国的立宪政体对于实事求是的新思潮、新时代的利益所表现出的那种友好互助的态度,我们确实是应该感激的。”

“实事求是的新思潮……嗯,确实不错,”老布登勃洛克停下他的腭骨,把玩着手里的金鼻烟壶,“实事求是的新思潮,哼,这个说法我不同意!”只要他一说到反感的事情便会不由自主地说起土话来。“什么职业学校啦,技术学校啦,商学院啦,如同被春风吹拂的小草遍地生长出来。普通学校跟陈旧的教育方式反倒变成了一件荒谬可笑的事情,所有人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矿山啦,工业啦,如何赚钱啦,确实,这些事情是值得去做的!不过,从另一方面看,终究还是有些愚昧,你们说对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反感这些。当然,约翰,我并非是这么绝对的。七月王朝或许是一个好的政权!”

朗哈尔斯议员、格瑞替安和科本都跟参议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一点也没错,他们觉得法国政府及德国做的一切努力都足以让人肃然起敬。科本先生再次发错了“起敬”这个字的字音。再加上吃了饭,他的脸变得更加通红了,正呼呼地喘气。万德利希牧师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惨白,神态也始终是那样的优雅、安然,只管一杯接着一杯地将酒喝完。

屋里燃烧着的蜡烛越来越短了。烛焰时不时地顺着空气的流动倾向一侧,扑哧扑哧地晃动片刻,此时的餐桌上正弥漫着淡淡的烛火气息。

所有人都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一边用沉甸甸的银制餐具品尝着美味佳肴和香醇的美酒,一边轮流表达自己对事物的不同见解。没过多久,话题便移到了商业上,大家在不经意间都说起了方言——深沉而十分顺口的语言。好像这种语言原本就包含了商人言简意赅的风格和那种休闲舒适的、随心所欲的韵味。有时,他们甚至会刻意将土音发得很沉,拿来和自己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说“在那些交易所里”时会刻意将冠词省略掉,然后将尾音r念得很短,和短a差不多,并浮现出怡然自得的神色。

对于这样的谈话,太太们没过多久便失去了兴趣。克罗格夫人找了一个话题,她给大家推荐一种最实用的红酒烹鲤鱼法,说得所有人都垂涎三尺。“噢,亲爱的!将鲤鱼切成大小适中的块儿后,撒上葱头、丁香和面包渣,放到煎锅里,再加上一点糖、一勺奶油,将锅往火上一放……不过,一定不要洗,记得把鱼血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