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采购(3)
- 使女的故事(同名美剧原著)
-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4378字
- 2018-01-17 11:22:26
假如我在晚上来,在他单独值勤的时候——虽然他永远不会得到孤身一人独处的机会——让他看到白色双翼头巾之下的脸,会有什么结果?假如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笼的光亮,我解下身上红色的裹尸布,把胴体呈现在他面前,他俩面前,又会有什么结果?在他们日复一日、没有穷尽地在哨卡旁站岗的时候,这些念头想必偶尔也会在他们的脑海里盘旋。毕竟这里平时没有旁人来往,只有大主教们坐在他们长长的黑色轿车里,带着沙沙声轻驰而过,或是他们一身粉蓝色的夫人们和戴着白色面纱的女儿们,她们正责无旁贷地赶去参加挽救仪式或祈祷集会,或是一身绿色、样子丑陋的马大们,偶尔还会有产车驶过,再有就是大主教们的红衣使女,她们总是步行。有时候会驶过一辆漆成黑色的有篷车,车身上印着一只白色带翅膀的眼睛。车窗是黑色的,坐在前排的人戴着墨镜:真是暗上加暗。
这种车不用说比其他任何车辆都更寂静无声。它们开过时,我们都把目光掉开。倘若里面发出声响,我们尽量充耳不闻。谁的心脏也经不起惊吓。
黑色篷车每到一个关口,不用停就被挥手放行。卫士们不愿冒险往里瞧或动手搜查,不愿冒险怀疑他们的权威。谁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算他们心里确实有些想法,从脸上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然而可能性更大的是他们想到的不是扔在草坪上的衣服。一想到吻,他们头脑里立刻就会随之想到探照灯扫过,子弹出膛。他们想的不是尽职尽责,而是如何晋升成为天使军士兵,那样才有可能被允许成婚,之后如果能获得足够的权利,又能活到一定的岁数,还有望分到一个属于他们的使女。
脸上长着髭须的卫士为我们打开人行道的小闸门,自己则往后退,离得远远的,让我们过去。走开后我知道他们还在望着我们,这两个尚未得到准许触摸女人的年轻人。他们只能用眼睛过过瘾。我把屁股扭了扭,感觉到整条红裙摇摆起来。就像在护盾后面对人嗤之以鼻,或者举了根骨头在狗够不着的地方逗它取乐,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毕竟这一切并非他们的错,他们还太年轻。
随之我愧意全消。我喜欢拥有这种权利,这种挥舞狗骨头的权利,虽然被动,但总是种权利。我希望他们见到我们时会硬起来,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在涂了油漆的哨卡上来回磨蹭。到了夜晚,在集体宿舍的军用床上,他们会难受无比。除了悄悄自渎外别无他法。那可是亵渎行为。这里不再有杂志,不再有电影,不再有自慰替代品;只有我和我的影子,从两个站立在路障旁,身子僵硬、目光专注的男人的视线中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第五节
我们一道走在街上。虽已出了大主教们的住宅区,眼前还是有许多大房子。其中一幢前面,卫士正在修整草坪。这些草坪干净整洁,房子外观气派典雅,整修一新;看起来就像以往印在杂志上有关家居装修的精美插图。这里同样人迹罕见,同样是一片沉睡不醒的景象。整条街活像个博物馆,又好比建来向人们展示昔日生活方式的城市模型中的一条街道。这里和那些插图、博物馆或城市模型一样,也不见孩子的踪影。
这里是基列[20]共和国的心脏,是除了在电视中,战争无法侵入的地方。它的边界延伸至哪里,我们无法确定,因为它随着进攻和反击的情况而不断变化。但它是国家中心,这里的一切都不可动摇。照丽迪亚嬷嬷的说法,基列共和国无边无际,基列就在你心中。
过去这里曾有过医生、律师和大学教授。但现在再也见不到律师,大学也关闭了。
从前,我有时会和卢克一道沿着这些街道散步。我们常常谈起要买一幢这样的房子,古老的大房子,把它好好整修翻新一下。我们要有个花园,花园里有供孩子们玩耍的秋千。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虽然我们明白很可能压根儿就养不起孩子,但它却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星期日必不可少的保留游戏。这种自由如今似乎已无足轻重。
拐了个弯,我们来到一条大街,这里车辆行人多了些。汽车疾驰而过,大多数是黑色的,也有一些是灰褐色的。提着篮子的女人中,有的身着红色,有的身穿单调乏味的绿色马大装,还有的穿着条纹长裙,红、绿、蓝三色相间,一副粗俗寒酸的模样。那是穷人家太太的装束。经济太太,人们这么称呼她们。这些女人干什么没有具体分工,只要力所能及,什么都得干。偶尔也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寡妇,过去很多,现在似乎渐渐少了。
在人行道上是见不到大主教夫人们的,只能在车里见到。
这里的人行道是水泥的,我像孩子一样小心避开裂缝处。我想起过去在这条人行道上行走的双脚,以及脚上穿的鞋子。有时是跑鞋,鞋跟富有弹性,鞋面有透气孔,还有星星形状的荧光纤维点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虽然那时我晚上从不跑步,白天也只在行人较多的路上跑。
那时女人不受保护。
我还记得那些从不用讲,但个个女人都心知肚明的规矩: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哪怕他自称是警察。让他把身份证从门缝下塞进来。不要在路当中停车帮助佯装遇上了麻烦的开车人。别把上锁的车门打开,只管朝前开。要是听到有人朝你吹口哨,随他去,不要理他。夜里不要独自一人上自助洗衣房。
我想着自助洗衣房。想着我走去时穿的衣服:短裤,牛仔裤,运动裤。想着我放进去的东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肥皂,自己的钱,我自己赚来的钱。想着自己曾经是驾驭这些东西的主人。
如今我们走在同样的大街上,红色的一对,再没有男人对我们口出秽言,再没有男人上来搭讪,再没有男人对我们动手动脚。再没有人朝我们吹口哨。
自由有两种,丽迪亚嬷嬷说。一种是随心所欲,另一种是无忧无虑。在无政府的动乱时代,人们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如今你们则得以免受危险,再不用担惊受怕。可别小看这种自由。
在我们的右前方是定做裙子的地方。有人把我们的裙子称为habits(修女服),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名字,因为该词又指“习惯”,而习惯是牢不可破的。店门口有个巨大的木招牌,形状像朵金黄色的百合花,店名就叫“田野中的百合”。这个店名原来写在百合的下面,后来被油漆盖掉了,因为他们觉得即便是店名,对我们也有太大的诱惑。如今许多地方只有招牌,而无名称。
“百合”过去是家电影院,是学生们常去的地方。每年春天那里都要举行汉弗莱·鲍加[21]节,前来参加的嘉宾有他的遗孀、著名演员劳伦·巴考尔[22]或是凯瑟琳·赫本[23],她们都是自食其力、自主自强的女人。她们身穿前面有一排纽扣的衬衫,暗示着解开这个字眼随时可能发生。她们可以解开,也可以不解开。她们看起来有能力自行选择。当时我们似乎也能选择。丽迪亚嬷嬷说,从前那个社会毁就毁在有太多选择。
我不知道从何时起不再举行这种节日了。我准是长大了。所以不在意了。
我们没有进“百合”,而是过了马路来到一条小街上。我们先在一家挂着另一块木招牌的店铺前停了下来。木招牌上画着三个鸡蛋,一只蜜蜂,一头奶牛。这是“奶与蜜”[24]食品店。店里排着队,大家两个两个地等候着。我看到今天有橘子卖。自从宗教信仰自由主义战士占领中美地区以来,橘子就很难买到:有时有,有时没有。战争切断了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橘子运输。遇到置放路障或铁轨被炸事故,就连佛罗里达的橘子也难保证能运进来。看着这些橘子,我真想买一个,但我没带买橘子的代价券。回去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丽塔,她听了准高兴。能见到橘子确实不同寻常,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成就了。
那些挨到柜台前的人把代价券交给站在柜台里面身穿卫士军服的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多说话,只有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另外还可见到女人们悄悄转动脑袋,左顾右盼的诡秘模样。在这儿买东西可能会碰上熟人,有的是从前就认识的,也有的是在“红色感化中心”认识的。只要能见到熟人的面孔就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要是我能见到莫伊拉,只要知道她还活着,便已足矣。在现在这种时候,能拥有一个朋友,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
可是,奥芙格伦站在我旁边,却不见她东张西望。或许她现在不再认识什么人,或许她们全都消失了,那些她认识的女人。或许也可能她不希望让人看见。她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立着。
就在我们两个两个排队等候的时候,门开了,又进来两个女人。两人都是使女打扮,都穿着红裙,戴着白色双翼头巾。其中一个挺着大肚子;虽然衣裙很宽,肚子仍趾高气扬地高高挺着。店里寂静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四周响起一片低语声。大家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我们俩也不管不顾地大胆转过头去看她;手痒痒的,真想摸她一下。对我们而言,她浑身好像有一股魔力,既让人嫉妒,又让人渴望。她宛若山顶上的一面旗帜,向我们表明只要继续努力,再接再厉,我们同样能够拯救自己。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耳语声由低到高,显然个个都激动不已。
“这是谁啊?”我身后有人问道。
“奥芙维纳。不对,是奥芙沃伦。”
“啧,显摆来了。”有人低声嘘道,此话不假。因为孕妇大可不必出门,不必上街采购。每日散步,让腹部肌肉处于运动状态不再是医嘱的内容。她需要的只是做做自由体操或是一些呼吸运动。她可以呆在家里,挺着大肚子出门不安全。店门口肯定有一个卫士守着等她出来。如今她身上孕育着生命,因此也就更接近死亡,需要特别的保安措施。别人的嫉妒心就可能要了她的命,这种事曾经发生过。如今孩子个个都是宝贝,但并非人人视其为宝贝。
不过,出来走走也许只是她一时兴起,既然肚里的孩子已快足月,至今也从未发生过意外,此类的心血来潮他们也就放任迁就了。或者也许她是那种人吧,我能挺住的烈女。这时,恰好她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我瞥见了她的脸。身后那人说得没错。她是来这儿炫耀自己的。因为她红扑扑的脸上神采飞扬,显然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陶醉不已。
“安静。”柜台里的一个卫士喝道。顿时,我们像一群小女生一样安静下来。
轮到奥芙格伦和我了。一个卫士接过我们给他的代价券,把上面的号码输入专用电脑,扣去用额,另一个则把我们要买的蛋和牛奶递给我们。把东西放进篮子后,我们走了出去,从那个大肚子女人和她的同伴身旁经过。她的同伴看起来跟我们一样瘦弱、憔悴。那位孕妇的大肚子简直就像一只硕大的水果。奇大无比,我儿时爱用这个字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像是为了保护它,又像是要从那儿汲取温暖和力量。
当我走过时,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认出了她。她也在感化中心呆过,深得丽迪亚嬷嬷的欢心。可我从未喜欢过她。那时她的名字叫珍妮。
珍妮看着我,接着,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她把目光扫过我红裙下扁平的肚子,双翼头巾遮住了她的脸。我只能看到她露出来的一部分前额和粉红色的鼻尖。
接着我们进了起名“众生”的肉店。招牌是用两根链子吊起来的一块猪排形状的木头。这里人不多,不用排队。肉很贵,就连大主教们也不能天天吃上。但奥芙格伦还是买了牛排,这已是这个星期的第二次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马大们:她们最爱听这类消息。对别人家怎么过兴致盎然。此类鸡毛蒜皮的谈资让她们有机会得意或是不满。
我买了鸡,这些宰好的鸡用纸包着,外面用线捆扎。现在塑料包装已难得见到。我还记得从前去超市买东西带回来的数不清的白色塑料包装袋;因为舍不得扔掉便全塞在洗涤槽下面的橱柜里。有时多得只要一开橱柜的门,它们便“扑”地一声掉到地上。对此,卢克常大发牢骚,隔一段时间他会把袋子统统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