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红柿酱之谜

如今,芥末酱已经发生彻底的改变,

为什么西红柿酱还是老样子?

1

好多年前,只有一种芥末酱独霸着超市的陈列架:这款芥末酱叫French’s。它以塑料瓶装,人们食用热狗和香肠时常蘸这种芥末酱吃。这种芥末酱是黄色的,以磨碎的芥末籽和姜黄根加醋制成,有一种温和的、淡淡的金属气味。那时候如果你在杂货店里仔细地找,或许能够在特色食品部,找到贵普朋(Grey Poupon)这个品牌的芥末酱,那是来自法国第戎的产品,用比较辛辣的褐色芥末籽制成。20世纪70年代初期,贵普朋一年的营业额不过10万美元。很少有人知道这是芥末酱的品牌,人们也不清楚它的味道,更不会特别想要放弃French’s或是排名第二的Gulden’s牌芥末酱,而改吃贵普朋。忽然有一天,贵普朋所属的休伯莱恩公司(Heublein)有一个重大发现:只要先让人们品尝一下,情况就不一样,有不少人试吃过一次贵普朋,就会从其他品牌黄色芥末酱换成贵普朋。这种情形过去在食品市场上几乎从未发生过;即使是最畅销的品牌,曾经迎来这种转换率的也仅有1%。贵普朋创造了奇迹。

于是休伯莱恩公司以更大的玻璃瓶包装贵普朋芥末酱出售,瓶上有瓷质标签,并且带有一丝法国味,令人感觉好像是欧洲制的(现已改为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制造,用加拿大的芥末籽制成)。这家公司在高级美食杂志上,刊登令人赏心悦目的平面广告,又把芥末酱做成锡箔纸的小包装,随着飞机上的餐点分送,这在当年是全新的概念。公司还聘请曼哈顿的灵狮广告公司,以不高的预算做电视广告。灵狮公司提出的构想是:一辆劳斯莱斯房车驰骋在乡间的道路上,车后座有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士,他面前有一个银质托盘,托盘上摆着牛肉。男士向前座的司机点头示意,司机打开前座置物格。此时出现广告界行话所谓的“揭露点”(reveal)。司机递给男士一瓶贵普朋,此时另一辆劳斯莱斯赶上前来,并排行驶着。车里面有个男子探出头来,问:“不好意思,请问你有贵普朋芥末酱吗?”

在这则广告播出的城市,贵普朋的销售量大增40%至50%,而且只要休伯莱恩公司把它推送到任何其他城市播放,它在当地的销售业绩同样提高40%至50%。杂货店把贵普朋与French’s牌和Gulden’s牌摆在一起。到20世纪80年代末,贵普朋已经成为芥末酱的领导品牌。贵普朋最早的电视广告脚本的创作人拉里·埃勒根特说:“那则广告的意思尽在不言中:享用这个产品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而贵普朋与劳斯莱斯一同出现,仿佛是在向消费者传达,它真的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贵普朋品牌崛起的故事证明了一件事:只要产品带有高级的气息和复杂的香味,在超市购买食品的消费者不会吝于多付一点钱。像贵普朋就是8盎司一瓶要3.99美元,而一般品牌芥末酱只要1.49美元。贵普朋的成功也显示,人们的口味和习惯并非一成不变;不见得因为芥末酱过去一直是黄色,消费者就不肯吃其他颜色的芥末酱。贵普朋使得今日美国一般的超市都设有专卖各式芥末酱的专区。也由于贵普朋,一个名叫吉姆·维冈(Jim Wigon)的男子,在4年前决定投身西红柿酱这一行。今日西红柿酱业的情况,不正与30年前的芥末酱业相同吗?市面上有亨氏牌,有远远落后的汉斯牌和地扪牌,再加上几个自有品牌。所以维冈想要创造西红柿酱业的贵普朋。

维冈出生在波士顿,约50来岁,身材粗壮,留着黑白参差的胡子。他经营的西红柿酱事业,以“世界第一”(World’s Best Ketchup)为主打品牌,以合伙人尼克·斯基亚里奇的饮食业为基础,地点设在马萨诸塞州诺伍德市一号公路旁的一栋低矮建筑内,前面是一家工业设备出租店。他采用的原料有红辣椒、西班牙洋葱、大蒜和高质量的西红柿酱膏。配料用的紫苏是用手工切碎,因为用机器只会把紫苏叶切坏。他用枫糖浆取代玉米糖浆,这样糖的含量只有亨氏的1/4。他把做好的西红柿酱装在10盎司的透明玻璃瓶里,以亨氏牌3倍的价钱出售。过去几年来,他走遍全美国各地,向特色食品专卖店及超市,推销6种口味的“世界第一”西红柿酱:原味、加糖、茴香、蒜味、焦糖洋葱及紫苏。如果几个月前,你曾经到过曼哈顿上西区的萨巴美食名店(Zabar’s),就会看到维冈本人,他站在店门前,夹在寿司摊位和犹太鱼丸冻摊位之间,头戴“世界第一”的棒球帽,身穿白衬衫和沾着西红柿酱的围裙。他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个银质大碗,里面全是小块鸡肉和小颗牛肉丸,旁边是牙签和十几罐打开的“世界第一”西红柿酱。维冈一遍遍地向路过的顾客吆喝:“请试试我的西红柿酱,如果不试一下,那就注定要吃一辈子的亨氏牌了。”

那一天在萨巴美食名店的同一走道上,正好有另外两种食物也在搞试吃活动,所以来店逛的人可以从这一头的免费鸡肉肠吃起,再尝一块五香熏火腿,然后是“世界第一”西红柿酱,吃完才走向结账柜台。顾客会迷惘地看着那一排打开的瓶子,此时维冈就用牙签插起一个肉丸,蘸一下自己的西红柿酱,然后手舞足蹈地递给他们。“世界第一”西红柿酱里的固体与汁液比例比亨氏牌高很多,枫糖浆则有一股回味的后劲。而试吃时,人人都会闭上眼睛,感受一下,然后再确认一下。有人带着一点迷惑的表情离去;有人点点头,准备买一瓶。维冈针对那些看起来最有感觉的顾客,会用他那浓重的波士顿口音说:“您知道您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吗?那是因为您以前一直都吃不到好的西红柿酱。”维冈的愿景很简单:只要做出更好的西红柿酱——就像贵普朋做出更好的芥末酱那样,顾客自然会蜂拥而至。要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好了。

2

要讲“世界第一”西红柿酱的故事,一定不能不提来自纽约州白原市的男子霍华德·莫斯科维茨(Howard Moskowitz)。他身材矮胖,头发花白,戴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而他开口说话时,喜欢使用苏格拉底式的独白:自己问自己一连串的问题,然后自问自答,其间以“啊”和拼命点头作为“标点符号”。他是先知鲁布林(Seer of Lublin)——18世纪一位传奇性的犹太教哈西德派拉比拉比(rabbi),犹太人中的一个特别阶层,是老师、智者、贤人的象征,接受过正规犹太教育,主要为有学问的学者。——编者注——的直系后裔。当年他读哈佛大学的时候,博士论文写的是心理物理学。如今他经营食品测试及市场调查生意,他公司一楼的每个房间,全都以著名的心理物理学家命名。(“你有没有听过罗斯·玛丽·庞博恩这个名字?啊。她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教授,名气很大。这一间就是庞博恩厨房。”)莫斯科维茨拥有过人的精力和说服力:“假使他是你大一那年统计学课的教授,那么你现在必然已成为统计学家。”我们不久前见面时,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最喜欢的作家?吉本。”在那一刻之前,他才刚刚谈完钠溶液这个主题,“现在我正在研读海尔斯写的拜占庭帝国史。天啊,之前的篇章都很容易看懂,到拜占庭帝国就开始变得复杂了。总是有一个皇帝在大开杀戒,每个人不是有5个老婆,就是有3个老公。真的非常拜占庭。”

莫斯科维茨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创业。他最早的客户当中就有百事可乐公司。当时人造甜味剂阿斯巴甜刚问世,百事可乐请他计算出一罐健怡百事可乐最合宜的甜味剂量应是多少。百事公司已经知道,甜度低于8%会不够甜,高出12%又太甜。而后续研究的工作就交给莫斯科维茨。他针对每一种能想出来的甜度,做出一批批的实验品,8%、8.25%或8.5%,一直加上去,直到12%。他把这些不同甜度的样品拿给数百人试饮,看看哪一种最受欢迎。可是得出来的数据纷乱,找不出特定的模式。有一天莫斯科维茨在吃晚餐时,突然领悟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们一直都没有问对问题。根本没有所谓单一完美的健怡百事可乐,他们应该寻找的是,好几种完美口味的健怡百事可乐。

食品业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跟上莫斯科维茨的前沿观念。他造访各家食品厂商,想要说明他认为完美的口味不止一种的理念,可是没有人理会。他在食品业研讨会上演讲,听众耸耸肩,不以为然。可是他想不出还有其他更正确的道理。他说:“这就像那句犹太谚语。你有没有听过?对长在山葵里的虫子而言,山葵就等于全世界!”后来到1986年,他接到金宝汤公司(Campbell’s Soup Company)的电话。金宝汤也生产意大利面酱,以普瑞格品牌跟拉古牌打对台。普瑞格牌的产品里面添加西红柿丁,比起用浓汤作底的拉古牌产品浓稠一点;金宝汤认为,这可以使酱汁比较容易附着在意大利面上。可是尽管用心良苦,普瑞格的销售情况却不见起色,金宝汤极需新的点子。

那时候食品业的标准做法是,把意大利面的爱好者找来作为焦点小组,然后调查他们想要的口味。可是莫斯科维茨却认为,如果消费者想要的东西尚不存在,那他们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这个,即使爱吃意大利面的消费者也不例外。他常喜欢说:“脑袋不知道舌头要什么。”所以他改为与金宝汤合作,试做出45种不同的意大利面酱。这些是穷尽所有想象得到的变量——酸、甜、辣、咸、浓稠、香气、口感等,所设计出来的各种组合。他又请来一组训练有素的食物品尝专家,对每一种酱进行深入分析。然后再把试验品拿去实地实验,到纽约、芝加哥、洛杉矶和杰克逊维尔,在各地请一组包括25个人的试吃小组,在两小时内,试吃8小碗至10小碗不同的意大利面酱,并以1到100的量表,为它们打分数。

莫斯科维茨把调查结果制成图表后发现,每个人对于完美的意大利面酱应该是什么味道,见解都略有不同。不过他在仔细筛查这些数据后,还是可以得出一些模式。他发现,大多数人的偏好不外乎三大类:原味、辣味、特浓,而其中“特浓”这一类最重要,因为当时许多超市并不卖特浓口味的意大利面酱。而在其后的10年,这个新类别为普瑞格带来数十亿美元的生意。当年金宝汤的市场调查部门主管莫妮卡·伍德(Monica Wood)回忆说:“我们全都大叫:‘哇!’这第三类,也就是喜欢意大利面酱里面有很多东西的顾客群,是存在的,可是这从来没有被人发掘出来。所以我们在大概1989年或1990年,推出特浓意大利面酱,结果大获成功。”

在多年后的今日,每个牌子好像都已推出了多种口味,人们也许很难想象这在当年是多么大的突破。然而在那个年代,食品业的从业人员都抱持一种柏拉图式的观念,认为应该只存在一种看起来和吃起来都绝对完美的产品。出品拉古牌和普瑞格牌的公司,也是一直在努力做出柏拉图式的意大利面酱,也就是那种口味混杂又不浓稠的酱,因为他们认为意大利人都是这么做面酱的。烹饪一旦来到食品工业的层次,就会因为追求普遍适用而毁于一旦。当大家开始研究人类口味的差异化特点时,传统观念便被抛诸门外。是莫斯科维茨站出来对柏拉图派说,根本没有通用的食物配方。

莫斯科维茨至今仍然保留着15年前他用于制作普瑞格西红柿酱的计算机模型。里面包含消费者和专家试吃的所有结果,全都整理过后将其归为三大类(原味、辣味和特浓),且与实际原料的列表并列于电子表格上。莫斯科维茨一边在计算机上调出那个程序,一边说:“你知道,人们建造飞机的时候,也会先做出计算机模型。这个是做意大利面酱的模型。看,所有的变量都在这里。”他指着一栏又一栏的评分结果说:“这边列的是原料。假设我是普瑞格的品牌经理,我现在想要针对某个区块,找出最合适的组合,我可以从区块一找起。”在莫斯科维茨的程序中,他把人们喜好的三种意大利面酱类别,分别标示为区块一、区块二、区块三。他输入几个指令,指示计算机找出在区块一得分最高的组合方式。答案几乎立刻出现:是某个特定的配方。

根据莫斯科维茨的数据,区块一的试吃者给这一配方的平均分数是78分。但这一配方在区块二和区块三的得分就比较差,分别是67分和57分。于是莫斯科维茨又重新开始,请计算机找出区块二的最佳组合方式。这一次得出的结果是82分,可是它在区块一却降了10分,只有68分。他说:“你看得出来问题在哪吗?我如果迎合某一区块的消费者,就会失去另一区块的消费者。我们替通用食品的咖啡做过同样的研究,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只开发一种产品,那么在各个区块能够获得的最佳成绩是60分,这还得靠点运气才行。这么做是把人人看成不会有异议的乖乖牌。可是如果就口味的差异做区分,就能分别得到70分、71分和72分,这是非常可观的差别。在咖啡业,71分是你拼了命都想争取的。”

维冈那一天在萨巴美食名店设摊时,他假设的前提是,在全体人口当中应该有某个区块的人,会偏好用加州斯坦尼斯洛斯县出产的西红柿、手工切碎的紫苏,及枫糖浆做成的西红柿酱。这符合莫斯科维茨的理论。但是理论归理论,那一整天下来,维冈只卖了90瓶西红柿酱,此外还接到两张违规停车罚单,且还得付旅馆住宿费。因此他回家时,口袋里并没有剩下几个钱。那一整年,维冈估计他可以卖出5万瓶,而这在调味料的天地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维冈一边用牙签插起一个肉丸,一边说:“我5年没有领薪水了,我老婆快要杀了我。”目前在力争上游的不只是“世界第一”西红柿酱,在美食级西红柿酱领域里,还有佛蒙特州的River Run和Uncle Dave’s、加州的Muir Glen Organic和Mrs. Tomato Head Roasted Garlic Peppercorn Catsup这几个主要品牌,以及数十种其他品牌,不过每年亨氏牌西红柿酱压倒性的市场占有率却是有增无减。

当然,西红柿酱领域有可能也在等待专门为它设计的劳斯莱斯版电视广告,或是特浓版的西红柿酱——也就是能够满足过去被忽视需求的魔幻配方——的开发;然而更有可能的是,莫斯科维茨的规则虽然适用于贵普朋芥末酱和普瑞格意大利面酱,适用于橄榄油、色拉酱和超市里几乎所有的食品,却不适用于西红柿酱。

西红柿酱是在19世纪发明的,它融合了英国人用蔬果做酱的传统,以及美国人越来越嗜吃西红柿的趋势。但是我们现在所认识的西红柿酱,是出自20世纪初因苯甲酸盐而起的一场论战。苯甲酸盐是19世纪末调味料普遍使用的防腐剂。哈维·华盛顿·威利(Harvey Washington Wiley)于1883年到1912年间,担任美国农业部化学局局长;他开始觉得苯甲酸盐不安全,于是引发一场论战,使西红柿酱产业界从此一分为二。一边是业界的“保守派”,他们主张没有苯甲酸盐根本做不出西红柿酱,而且苯甲酸盐的含量还不至于对人体有害;另一边则是一群闹革命的西红柿酱厂商,他们主张求助于烹调学,从而解决这个防腐剂的问题。19世纪西红柿酱的主流性状是淡而稀,原因之一是,其原料取自还未成熟的西红柿,里面有一种名为果胶的复合碳水化合物含量低,而果胶本身可以增加酱汁的浓稠度。可是采用熟透的西红柿为原料,并使其浓度达到能够防止腐坏的程度,这种做法是否可行?19世纪的西红柿酱有浓郁的西红柿味,却只有一点点醋的味道。革命派认为,大量增加醋的用量,等于把西红柿腌过,让西红柿不致腐坏,而且可以做出更安全、纯正、美味的优质西红柿酱。他们提供变质退钱的质量保证,也相信顾客愿意多付点钱购买质量更好的西红柿酱,所以定价也比较高,结果证明他们是对的——含苯甲酸盐的西红柿酱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而革命派的领袖正是出身匹兹堡的创业家亨利·约翰·海因兹亨利·约翰·海因兹(Henry J. Heinz),亨氏公司的创始人。——编者注

熟知西红柿酱早期历史的首席专家是安德鲁·F·史密斯(Andrew F. Smith)。他身高超过6英尺,身材结实,留着快变灰白的小胡子,一头黑色卷发剪得短短的。史密斯原是学者,他专攻政治学,却致力于把严谨的态度带进食品界。不久前我们在苏荷区的萨沃伊餐厅共进午餐(因为这里的汉堡和炸薯条很好吃,而且萨沃伊有自制的西红柿酱:一种深色、辛辣、黏稠的酱,盛于白色瓷碟中)。那时史密斯正在为即将出版的《牛津美国饮食百科全书》(Oxford Encyclopedia of the Food and Drink in America),研究羊角面包的起源。他是这部百科全书的总编辑,正处于交稿的阵痛期。羊角面包究竟是维也纳人在1683年为庆祝击败土耳其人而发明的,还是1686年布达佩斯居民为庆祝他们击败土耳其人而发明的?因为只有出于特定的文化意识(尤其是维也纳人),人们才会以糕点的形式来纪念战场上的胜利,所以这两种解释均可说明羊角面包为什么会有着特殊的半月形造型。不过对于这两种说法,史密斯唯一能够找到的参考文献,只有1938年出版的《拉鲁斯美食百科全书》(Larousse Gastronomique)。他烦恼地摇摇头说:“那是经不起推敲的。”

不过史密斯的专长却在西红柿,他写过许多与之相关的学术文章和著作,如为《烹饪漫谈》(Petits Propos Culinaires)所写的“英美自制西红柿酱史”(The History of Home-Made Anglo-American Tomato Ketchup),以及为《康涅狄格历史学会学报》(The Connecticut Historical Society Bulletin)写的“19世纪30年代西红柿药丸大战”(The Great Tomato Pill War of the 1830s)。他主张,人类烹饪文明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可以从西红柿入手。西班牙探险家科尔特斯率先把西红柿从新大陆新大陆是相对于旧大陆而言,旧大陆指的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欧洲所认识的世界,而新大陆主要指美洲大陆。——编者注带到欧洲,从此西红柿便以不可阻挡之势打进全世界的菜肴中。意大利人用西红柿取代茄子,北印度人将它混入咖喱或做成酸辣酱。“那当今世界最大的西红柿产地是哪里?”史密斯故意停顿了一下,以制造戏剧效果,“中国。但当时我们不会把西红柿和中国菜联想在一起,10年前还不会如此,但现在会了。”他拿起一根薯条,去蘸餐厅自制的西红柿酱,并带着极为专注的表情说:“这带有西红柿原味,就像刚做好的一样,你还吃得出里面的西红柿味道。”在他心中,西红柿酱是西红柿最近乎完美的表现形式。西红柿酱价钱不贵,所以在大众市场上地位稳固;它是调味料,不是食品原料,因此可以视食用者的喜好来添加,而不是由食物烹制者做主。他说:“我一直很喜欢伊丽莎白·罗津的一句话。”[罗津是食物理论学家,曾写过“西红柿酱与集体无意识”(Ketchup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一文。]史密斯用她的结论作为自己所写的西红柿酱著作的题词:“西红柿酱就像烹饪界唯一真正的大熔炉,得以为每个族裔所用,它有着如此独特而史无前例的能耐,因而成为了烹饪领域的世界语言。”这便是海因兹及苯甲酸盐之战为何这么重要的缘故:他打败了调味料界的保守派,改变了西红柿酱的风味,使这种味道成为普遍的标准。

3

我们已知的人们味觉的5种基本味道:酸、甜、苦、咸、鲜。鲜味是鸡汤、腌肉、鱼汁、成熟干酪、母乳、酱油、菌菇类、海带或煮熟的西红柿会有的那种丰富蛋白质的浓稠口感。费城莫奈尔化学感知中心(Monell Chemical Senses Center)的主任加里·比彻姆说:“鲜味能够增加浓度。如果在汤里加入鲜味,汤好像就变得比较浓郁,这可以在感官上增加汤的分量。鲜味使汤从加了盐的水,变成可以吃的食物。”当海因兹改用成熟的西红柿做酱,并且提高西红柿中固体物质的百分比,其最主要的用意是要增加西红柿酱的鲜味。接着他又大幅提高醋的浓度,这样他出品的西红柿酱酸度比大多数别的品牌高出一倍;于是西红柿酱变酸了,而酸是人类另一个基本味觉。继苯甲酸盐被淘汰后出现的西红柿酱,含糖的浓度也提高了一倍,于是西红柿酱也变甜了。至于咸味、苦味,则是西红柿酱过去一直都有的味道。

味觉可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比方说我们一般给婴儿喝没味道的汤,如果再给他喝加了味精的汤,那他以后就只肯喝有味精的汤了;这跟加了糖的水一定比白开水好喝是一样的道理。盐、糖和鲜味,是食物向我们发出的基本信号,这可以告诉我们,比如热量高不高;或是像鲜味则可以告诉我们,有没有蛋白质及氨基酸在里面。海因兹的成就在于做出集5种基本味觉于一身的调味料。亨氏西红柿酱的滋味始于舌尖,那里是甜、咸味蕾所在的地方;再沿边缘而上,那里是酸味感受最强的地方,然后到达舌头背面,那里是苦味和鲜味渐强的地方。试问超市里卖的食品当中,有多少能像它那样跨越如此广阔的感受范围?

多年以前,亨氏公司做过一次大规模的市场调查,调查人员进入民众家里,观察他们如何食用西红柿酱。卡西·凯勒长期担任亨氏公司业务发展部门的主管,前不久才离职。她说:“我记得坐在一个调查对象的家里。他们有两个小孩:一个3岁,一个6岁。孩子们向妈妈要西红柿酱,妈妈把酱拿出来。那个瓶子有40盎司重。3岁那个想要上前自己拿西红柿酱,妈妈却说‘不可以’,并加以拦截。妈妈拿过瓶子来,倒出一点点给他。你可以看得出来,这画面有点令人不快。”凯勒说,对亨氏公司而言,那是使人茅塞顿开的一刻。一个普通5岁大的儿童吃掉的西红柿酱,比40岁的成年人要多出60%。于是公司发现,必须把西红柿酱装在幼儿也拿得了的瓶子里。凯勒说:“4岁大的小孩,我家就有一个,他们多半没有机会自己选择晚餐要吃什么,但是有一样东西他可以掌控,就是西红柿酱。那是他个人吃喝的体验中可以定制化及个性化的部分。”于是亨氏推出名为EZ Squirt的可挤压瓶装版,这种瓶子以软塑料制成,有一个圆锥形瓶口。在使用EZ Squirt的家庭,西红柿酱的消耗量可以增长多达12%。

刚刚那一幕有着另一个启示,就是小孩子会害怕陌生的东西。他们一旦接触过两三种味道后,就不太愿意再尝新的滋味。这有生物进化上的意义,因为在人类历史上有很多时代,像这么大的儿童已经开始自己觅食了,如果随便乱吃不熟悉或不可靠的食物,必定是小命不保。假设一个3岁大的孩子,看到餐盘上放着陌生的食物——也许是金枪鱼或者球芽甘蓝——他便会想要借着某种方式,把不熟悉的菜变得熟悉。他要缓和盘里食物的陌生感,很自然地就会拿起西红柿酱。那是因为摆在桌上的调味料当中,唯有西红柿酱能够同时提供酸、甜、苦、咸及鲜的味道。

4

在维冈到过萨巴美食名店后几个月,堪萨斯州立大学感知分析中心的负责人埃德加·钱柏斯四世(Edgar Chambers IV),对“世界第一”和亨氏牌西红柿酱,进行了联合评鉴。他手下有17位经过训练的品尝师,这17人同时在学术界和产业界工作,他们要回答一个以往很难回答的问题,就是某某食材是什么味道。这份工作不好做。钱柏斯刚完成西红柿酱的研究,随即又派了一组人到曼谷去分析水果:香蕉、芒果、莲雾、罗望子;他另外派人到韩国去分析酱油和泡菜。钱柏斯的妻子则率领团队到意大利去分析冰激凌。

评鉴西红柿酱的过程历时4小时,连续在两个早晨进行。6位品尝师围坐在一张有转盘的大圆桌前,每人面前放着两个一盎司的杯子;一个装着亨氏西红柿酱,另一个装着“世界第一”西红柿酱。他们依照食品界通用的标准15分测量表,就14种风味及质地项目进行评估。风味项目分成两部分:一是舌头尝到的,二是鼻子闻到的。举例来说,熟透了的桃子,味道甜,气味也香,这两种感受是截然不同的。醋吃起来有酸味,闻起来也有一种刺鼻的气味,那是自鼻子后方冒出来的气体,在呼气时会充满整个嘴里。为协助评分过程顺利进行,品尝师四周放着一小碗一小碗的酸、甜、咸味溶液,一份份的卡塔迪纳西红柿泥、汉斯西红柿酱,以及金宝汤西红柿汁,分别代表不同的西红柿性状。

品尝师把西红柿酱细分为各种成分后,便着手评估关键的“融合度”(amplitude)项目,这个词是品味专家用来形容混合均匀且五味平衡,会在嘴里“开花”的滋味。钱柏斯说:“融合度高低的差别,相当于我儿子和钢琴大师弹奏贝多芬《欢乐颂》的差别。虽然他们弹的是相同的音符,可是出自钢琴大师之手的曲子,就交融得如行云流水。”非凡农庄(Pepperidge Farm)出品的卷心酥,一般就被认为融合度很高;“赫尔曼”(Hellmann’s)的蛋黄酱和“萨拉·李”(Sara Lee)的磅蛋糕,其融合度评价也很高。

融合度高,意味着某个食物所有的原料成分全部融合为一种状态。像可口可乐或百事可乐这种高融合度的味道,我们是尝不出其中个别原料的味道的,可是超市卖的那些小厂品牌可乐却可以尝得出来。新泽西州查瑟姆有一家知觉光谱公司(Sensory Spectrum),该公司副总经理朱迪·赫尔芒说道:“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特色在于,味道实在是棒极了。这两种可乐感觉特别和谐,就是所有的味道维持平衡。要做到这么水乳交融非常不容易。”她在此又发出一连串不以为然的声音说:“当你试喝一些店里卖的杂牌可乐,会觉得所有的成分都有一点强出头。通常第一个冒出来的是橘子味,然后是肉桂味。柑橘和肉桂是最重的味道,而且易于散发出来;香草味则相反,它隐藏在深处。那种非常廉价的杂牌可乐,就会有浓浓的肉桂味,它盖过其他一切味道。”

有些比较便宜的西红柿酱亦是如此。据西红柿酱迷表示,地扪西红柿酱里的西红柿成分,有一种令人难安的不平衡感:所采用的种子类别、收成的时节、种植的土壤,和成长期间的气候,会造成西红柿的甜度、酸度,以及固体与汁液的比例都有所差异。除非这些变量均受到严密的控制,否则就可能出现某一批西红柿酱太稀,某一批又太酸或太甜的状况。各位也不妨试试市场最底层那众多的杂牌西红柿酱,并注意其中所用的香料组合,你很可能发现,自己尝得出丁香的味道,或是被大蒜味呛到。杂牌的可乐和西红柿酱,会出现莫斯科维茨所说的“玩花样”,也就是我们可以单独感觉出特别的味道,但久而久之这便会让人觉得腻。

那次品尝过程先是从塑料汤匙开始。后来经过考虑,大家认为把西红柿酱放在炸薯条上品尝,有助于做口味分析。所以他们现炸了一批薯条,分给每位品尝师。根据议定的规则,品尝师必须一根一根拿起薯条,伸进盛西红柿酱的杯子里,一直到杯底,然后咬下沾了西红柿酱的部分,再仔细考虑口中和鼻中的感受。品尝师对亨氏牌的关键成分——醋、盐、西红柿性状(整体的西红柿感)、甜度、苦度——所给予的评价是:各种成分的浓淡程度大致相等,而且混合得恰到好处。但是钱柏斯说,“世界第一”西红柿酱却“与亨氏牌呈现截然不同的风貌与特点”。它的甜味强出许多,两者得分之比为4.0比2.5;它在西红柿性状方面也优于亨氏——9比5.5。可是“世界第一”西红柿酱含盐比较少,也吃不出醋的味道。钱柏斯说:“品尝小组的另一个评语是,这些成分根本没有相融合。‘世界第一’西红柿酱的融合度真的很低。”参与这次评鉴的品尝师乔伊斯·巴克霍尔茨说,在进行回味评分时,“‘世界第一’西红柿酱好像有一种味道留得比较久,是煮熟的西红柿的味道。”

那维冈该怎么办?他为了与亨氏竞争,必须尝试戏剧性的做法,像是用枫糖浆取代玉米糖浆,以及增加西红柿固态成分的比例。这种做法使之产生了大胆、不寻常的风味。比如把“世界第一”茴香口味的西红柿酱加在炸鲶鱼上,味道棒极了。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的西红柿酱在口感上不如亨氏牌来得完整,他为此在融合度上付出了高昂代价。巴克霍尔茨说:“我们主要的结论是,‘世界第一’似乎比较像一般的酱汁。”她这么说是想打圆场。

因此莫斯科维茨的规则有一个例外。目前拉古牌意大利面酱共有36种口味,分属六大系列:欧洲风味、浓稠田园风味、醇厚、清淡、干酪新口味及丰富鲜美。这意味着对于几乎全美国的男女老少,都有最合他们胃口的意大利面酱。相对于20年前莫斯科维茨所遭遇的——食品业只追求独一无二的完美口味,这是一种进步。从某个角度来看,“快乐”也代表外在世界对人类无穷尽的喜好能够迎合到何种程度。不过这也令我们容易忽略一个事实:有时候我们在已经吃习惯或别人也吃的食物中,同样可以得到快乐。莫斯科维茨说:“20世纪70年代那时候,曾经有人——我想应该是拉古牌——想要做‘意大利式的西红柿酱’,结果输得很惨。”这是个谜团:适用于涂在热狗上的黄色调味料的规则,却不适用于涂在汉堡上的西红柿酱;对明显增加固态物质和以罐子包装的西红柿酱适用的原则,到了加醋、加糖和以玻璃瓶包装的西红柿酱这里,仿佛又行不通。莫斯科维茨耸耸肩说:“我想,西红柿酱就是西红柿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