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盐的故事

日本菜说来基本是三种味:盐味、酱味、酱油味,而酱和酱油归根结底取其咸,与盐同道。

常说日本饮食有益于健康,但是从用盐来看,颇有点无度,不符合当今的少吃盐意识。看电视上教人做菜,放盐精确到毫厘,不由得感叹日本人的过细与较真,可餐馆用餐,酒馆喝酒,生鱼片蘸酱油,菜蔬蘸酱,烤鱼满身盐,大快其咸。和服几乎是两片布前后缝合,穿上身成型,日本菜也如此,上了桌自行调配,如芥末、酱油,咸淡由人,倒也算自由。

关于盐,小时候在家乡只见过论斤卖的大粒盐和长筒形包装的面盐。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白毛女,说她没有盐吃头发变白了。后来被下乡,时常有贫下中农在小卖部买二两老白干,随手从盐箱里捏一粒盐舔舔下酒,望之几乎要吟出李白的“盘中只有水晶盐”。日本有一种四四方方的木盒,叫作“枡”,本来是量米的器具,与日语中“增”、“益”同音,用它喝酒便有了贺意。喝时可以在角上放一点盐,清酒寡淡,舔一舔提味。

翻阅一本《日本和世界盐图鉴》,据之,世界的盐六成是岩盐,但日本没有岩盐资源。而且高湿多雨,也不能靠太阳晒出盐来,自古煮海水制盐。战败后一度缺盐,当然并不缺海水,缺的是煮海水的燃料。虽然是岛国,处于大海之中,工业用盐却大部分靠进口,国内生产的盐以食用为主。现在日本能买到四千种盐,此书收入二百四十五种,文图并茂。初来日本时出于好奇,换着样买盐,做菜竟把握不准放盐多少。咸淡不同,还各有风味,足以让厨师在盐上大做文章。铁板烤牛肉,面前摆上两三种盐,分别蘸着吃,好像真不是一味咸。能品出盐的香甜,大概就炼成了日本舌头。

读《新人间革命》,这是池田大作的小说,记述宗教团体创价学会走过来的历程。写到当初会员们上门布教,宣讲佛法,人家不要听,甚至大光其火,拨水或撒盐。泼水是赶人,撒盐就是驱邪了。日本有很多与盐有关的风俗。在影视上看见过这样的场面:参加葬礼回来,在门口喊老婆:赶快拿盐来!老婆往他身上撒撒盐。

稍加留意,就可能在店铺门旁发现一小堆盐,驱鬼辟邪。民艺商店有卖造型模具,装满盐,扣过来就造成圆锥或三角锥形状。像到处可见的招猫,放盐却也有招客的意思,千客万来,来由是中国故事——晋武帝司马炎有太多的粉黛,晚上都不知睡哪个是好,于是用羊驾车,羊车停在谁的门前就在谁的锦绣堆里过夜。渴望临幸,有人偷偷在地上洒盐水,羊闻到盐味便停了车。动物来自海洋,或许盐味是最久远的记忆。

日本人对于盐的印象基本是海盐。日语里“盐”的语源是“潮”,盐是海水的结晶,神话中的“盐土老翁”是海潮之神。神道信仰盐除秽,供神少不了米、盐、酒。一旦有信仰,禁忌随之而来,从前夜间不搬运,不贩卖,也不说盐字,说就说“波花”。相扑是神事,撒盐清场地。只见肥硕的力士赤身裸体,腰间系一条兜裆布,踏上“土俵”(擂台),抓起一把盐撒向空中,然后伸舌头舔舔手。也有人抓起一大把往上一扬,然后啪啪地打脸,气势汹汹,却一抬屁股就被推出土俵。外国出身的力士都不大认真,抓一点盐,几乎不抬胳膊就撒掉了,好像不相信土著信仰。晋升到一定级别才可以撒盐,过于迷信盐,撒太多了也要挨训。据说每天比赛得准备四十五公斤盐。平成初年有一位横纲叫千代富士,在鮟鱇似的力士当中仪表堂堂,肌肉发达,盐也撒得漂亮,像扇面一样张开,像烟花一样落下。他2016年去世,享年六十一。

日本行政区划为都、道、府、县,总计四十七个,有八个县与海不沾边。长野是其一,县内有地名“盐尻”,有人说意思是从太平洋一侧和日本海一侧贩盐到这里交汇。农村里粮食可以自给自足,盐却是流通经济的重要品种。战国时代甲斐国(今山梨县)国主武田信玄与越后国(今新澙县)国主上杉谦信为敌,龙虎相争一辈子。甲斐四面环山,听不见潮声。武田与相邻的骏河国(今静冈县)国主今川氏真反目,被今川切断了盐道。吉川英治在小说中写道:三十年来不怕打仗的武田也愁眉不展了。没有盐,做不成酱和酱油,腌不成度日的咸菜。今川与上杉关系好,让位于甲斐另一侧的上杉也阻止盐商贩运,但上杉不予协力,后来就有了“给敌人送盐”的佳话,赞扬他仁义。事实却可能他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抓住了商机,更加向甲斐国贩盐,大发其财。上杉好酒,常年用酱和腌梅子下酒,过度摄取盐分,得了高血压,脑溢血而死。

盐是最讲究度的东西。德川家康有个侧室叫梶,某日,家康问什么东西最好吃,家臣们莫衷一是,也问到身旁的梶,答曰盐,无盐不成味。那么,什么东西最不好吃呢?也是盐,盐多了难以下咽。众人佩服,说凭她的聪明能指挥千军万马,可惜是女的。梶的说法大概源于《百喻经》的譬喻:有个笨蛋到人家做客,嫌吃食淡而无味,主人给他加盐。味道好吃了,笨蛋以为好吃是因为有盐,加一点点尚且如此,多了岂不更好。便空口吃盐,本来是一顿可口的美餐,这下子反倒遭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