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家可归(8)
- 葡萄牙的高山
- (加拿大)扬·马特尔
- 4877字
- 2017-12-11 18:10:48
开出几公里后,他在一丛灌木旁停下来。他跳下车,检查汽车的伤痕,然后清理了车厢里的碎玻璃。要是伯父知道他的顶尖藏品落得如此下场,一定会大发雷霆。
前方就是罗斯马尼尼亚尔。这不是他曾暗自嘲笑过的偏僻村庄吗?罗斯马尼尼亚尔,你对我毫无威胁,他曾如此自信。现在它会让他为自己的傲慢埋单吗?他决定今晚继续在车里过夜。
这次,他在伯父的大衣上面添了一条毯子。他从木箱里取出珍贵的日记,随意翻开一页。
阳光无法给予我慰藉,睡眠也毫无裨益。食物不再让我满足,人类的陪伴亦是徒劳。即便是最简单的呼吸,也在透支我心中所剩无几的乐观。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体验着乌利塞斯神父无法找到的乐观。
奇怪的是,这本写满痛苦的日记竟能让他如此快乐。可怜的乌利塞斯神父。初到圣多美时他曾满怀希望。在他的心力被疾病、孤独和迷茫耗尽之前,他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漫步与观察上。想来这些漫步只是为了排解内心的绝望——在绝望中行走,总好过和绝望一同关进酷热的小屋。所有的见闻,他都一一记录。
今天有个奴隶打着手势问我,我的皮鞋是不是用某个非洲人的皮制成的。它们和人皮一个颜色。那个人是不是被吃掉了?他的骨头是不是被磨成了有用的粉末?有些非洲人相信我们欧洲人是食人族。这种错觉源自他们对我们真实目的的质疑:难道他们被奴役只是为了种地?在他们眼中,一个人的物质生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谋生——不需要特别辛苦的劳作。在热带经营一座菜园费不了多少人力和时间。狩猎虽然难度大一些,但那是一项饶有乐趣的团队活动,即使多出些力气也无人抱怨。如果白人不是出于种地以外的目的,他们为什么要抓那么多人?我向那个奴隶保证,我的皮不是用他同胞的皮制成的。不知我的话是否令他信服。
当年困扰奴隶和乌利塞斯神父的问题,现在托马斯都一清二楚:蓄奴是因为巴西甘蔗田以及之后的北美棉花地对于劳动力的无尽渴求。如果仅仅为了自身的生存,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不必起早贪黑,但是殖民体系中的齿轮必须不停地转动。
无论他们来自哪片地域、哪个部落,奴隶们很快陷入相同的阴郁状态。他们变得麻木、消极、冷漠。看守越是急于改变他们的态度,越是随心所欲地挥舞皮鞭,那种情绪就越是根深蒂固。在奴隶们各种绝望的表现当中,最让我惊讶的是食土。他们像狗一样刨土,团出一个圆球,丢进嘴里,咀嚼,吞咽。我无法判断,吞食上帝创造的土壤是否违背了的旨意。
托马斯转过头,望着四围渐渐没入黑夜的田野。在一片土地上凄惨度日,然后再吃了它?之后乌利塞斯神父写到,他也亲自尝过。
黑暗在我体内迸发,化作让灵魂窒息的水藻。我缓慢地咀嚼。味道并不坏,只是牙齿有些不适。还要多久,上帝啊,还要多久?我很难受,但从旁人眼中我看得出,实际的状况其实更糟。走路进城太累了。于是我去了海湾,朝着无垠的海面眺望。
踏上非洲大陆的欧洲人在各种疾病面前举步维艰:疟疾、痢疾、呼吸道疾病、心脏病、贫血、肝炎、麻风病、梅毒,还有其他杂症,再加上营养不良。无论折磨乌利塞斯神父的是其中哪一种,它必然在缓慢而残酷地夺走他的生命。
在托马斯坠入梦乡之际,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有些日子里,借着去伯父家做客的机会,他在天黑之后溜进用人宿舍中多拉的房间。在忙碌一天之后,她往往已经睡了。他便把熟睡中的加斯帕尔抱起来,揽入怀中。让他惊叹的是,两个人都不曾从睡梦中惊醒。他抱着儿子柔软的身体,轻声哼着歌,多少盼望着他能够醒来,父子一同玩耍。
第二天一早,他在头顶和胸口的奇痒中醒来。他站起身,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挠了一遍,指甲缝里积了好几层黑泥。他已经五天没洗澡了。必须尽快找一间旅店、一张舒服的床,泡个热水澡。他想起自己必须穿过的下一座村庄,那个他曾嘲笑过的对象。正是出于对罗斯马尼尼亚尔村的恐惧,他鼓起勇气尝试了三挡——伯父所谓“汽车机械设计上的巅峰”。车刚启动,他就推进到二挡。他横下心不再犹豫,再次手脚并用,把变速杆一把推到从未触及的挡位。仪表盘上的刻度表闪烁着,似乎不敢相信他的决断。整辆车成为速度的化身。车到三挡,发动机内部的火苗骤起,引擎外壳上仿佛也腾起烈焰,汽车如同一颗流星轰鸣着划过乡间。意外的是,三挡居然比二挡还安静,似乎连声音也跟不上机器的速度。驾驶室两侧疾风呼啸,车速快得难以想象,路旁的电线杆接连掠过,彼此间近得像梳子的齿。电线杆后方的景色在视野中变得模糊,如一群惊慌失措的鱼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在这片被高速虚化的土地上,托马斯只注意得到车身的轰鸣和零件之间咔嗒咔嗒的撞击声,以及前方的路——它诱惑着他,让他产生幻觉,似乎它是鱼线,而他是上钩的鱼。尽管身处开阔的乡野,他的意识告诉他,或许他正在穿过一条隧道。他被这片喧嚣裹挟着,眼前一阵恍惚,心里却惦记起车的润滑。他想象着引擎的一个小零件慢慢变干、温度升高、迸出火焰,然后整辆车炸成一个七色火球,汽油中绽放出蓝色、橙色和红色的光芒。
没有一个零件起火。车只是叮咣响着,怒吼着,以令人生畏的食欲吞噬着眼前的路。罗斯马尼尼亚尔的村民充满敌意也好,友善好客也好,他一个也没见到。小村在车两侧掠过,眨眼间就消失了。他看见一个人影——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转身望向汽车,然后摔倒在地。
从罗斯马尼尼亚尔开出几公里后,前方出现一辆同向的驿马车。伯父曾警告过他要避开这种马车,是吧?托马斯放慢速度,准备远远地跟着,直到出现岔路或者等马车自己拐弯。但这条孤零零的乡间小路很快耗尽了他的耐心。小步慢跑的四匹马根本无法与他车内三十匹狂奔的良驹相提并论。
他踩下油门。车清了清嗓子,一声咳嗽,然后车身一颤,以勇往直前的气势抓地前冲。他感觉双手被拽向前方,头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汽车与马车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他看见一个脑袋从马车车顶探出来。那人向他挥手。不一会儿,这辆一直靠右行驶的马车移动到路中央。他们的行驶路线如此飘忽不定,所以伯父才提醒他当心马车吗?他宁可相信这个动作是出于礼貌,马车让到一旁是想让他通过,就像进门时绅士总会请女士先行一样。那人挥动的手臂让他对这一猜测更为笃定。他加快速度,驶向马车右侧,与之并行。车身的每个零件都在抖动。马车上的乘客一面随着车厢前后左右剧烈摇晃,一面紧握窗框,伸长脖子看着他。他们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各种表情:好奇、惊讶、恐惧、厌恶。
两名马车夫进入他的视野,他们可以说是他的同行。他松开油门。马车夫和他将相互致意,就像在海上相遇的船长。调查过程中,他曾在多位船长的航海日志里读到过类似的记述。马车和汽车前后左右颠簸的方式与航海颇有几分类似。他举起一只手,准备挥手,嘴角露出一缕微笑。
他抬头看了一眼马车夫,不由得大吃一惊。与神态各异的乘客不同,车夫的表情只有一种:咬牙切齿。刚才转身向他挥手的那人(难道他其实是在挥舞拳头?)正像狗一样向他咆哮,似乎随时会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上他的车。赶车那人看上去火气更旺。他的脸涨得通红,嘴里骂骂咧咧。他扬起长鞭,催马向前。鞭子腾在半空,蛇一样蜷起身子,继而伸展、下落,劈出一声尖厉刺耳的脆响,活像一声枪响。直到此刻,托马斯才意识到,那几匹马已经被逼到了极限,这才能踏出雷鸣般的蹄声。他感觉大地在马蹄下震颤,纵然有橡胶轮胎和悬挂弹簧的双重缓冲,马群不可思议的力量依然把他的骨架震得咯咯作响,令他望而生畏。与此同时,他正在缓慢地超越马车,仿佛行人从老者身旁经过,还能气定神闲地掀起帽檐问声好。但在旁人看来,他和马车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风而行,相当于那位老者与行人并排走在两辆飞驰的特快列车上。
当他心无旁骛地专注于驾驶时,他身处自己寂静的一方天地,与世隔绝。现在这层寂静瞬间粉碎,他顿时身陷各种声响的包围:狂奔的马匹鼓点般的蹄声、马车摇晃发出的刺耳咯吱声、车夫的怒喝、惊恐的乘客不安的尖叫、马鞭的厉响,还有汽车的咆哮。他竭尽全力踩下油门。车加速冲刺,但只是缓步超过马车。
一声尖厉的金属声响穿透各种噪声,刺入他的耳膜。赶车人把鞭子从马身上收回,转而抽向汽车的车顶。托马斯痛苦地皱紧眉头,仿佛鞭子抽在他背上。赶车人的副手高举双手,他的头顶上是一只带金属箍的木箱。箱子看上去很沉。他把箱子掷向汽车,它像炸弹一样砸中车顶,紧接着是箱子和里面的物品滑离车顶的刮蹭声。拉车的马距离托马斯不到一米,它们踢起一团沙暴,嘴角甩下大团的白沫,眼球凸起,充满惊恐。马身越贴越近。车夫正赶着它们撞向汽车!我的死期到了,托马斯想。
汽车达到最高时速时,马匹放弃了。汽车坚定地向前冲刺。
托马斯稳住方向盘,把车移向道路中央,几乎蹭到右侧领头的马。他在后视镜里看见那匹马被迫扬起头,这才堪堪避过车尾。
他突围成功的瞬间,那群已经精疲力尽的马蹒跚着停下了脚步。车夫冲着他的背影不依不饶地高声咒骂。在后视镜里,他看见乘客挤出马车,和车夫互相指手画脚地争吵起来。
他被这场冲突折腾得身心俱疲,急需停车休整,无奈追兵在后,只得继续前行。他驾着自己不幸的小船越开越远,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路上。他惊魂未定,内心如风暴中的大海。与此同时,身上的奇痒又让他苦不堪言。
他盘点起自己的进度。出门几天了?他一边回想一边计数。
一、二、三、四——四个晚上。预计的十天已经过去了五天四夜。只有十天。他甚至还没走出里巴特茹省,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当初怎么会奢望能在短短几天内完成他的壮举?太可笑了。伯父关于魔毯的比方让他昏了头。古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不会容忍他迟迟不归。只要他晚回一天,就会被解雇,毫无商量的余地。那就是他赖以生存的职场,自己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齿轮。他与馆长、藏品管理员以及其他博物馆主管之间的关系并不比乌利塞斯神父与主教和岛上神父的关系好多少。同事们从不一同用餐,只是漠然独处,这样的工作氛围怎能让人愉悦?有时他觉得,乌利塞斯神父在圣多美经历的每一种苦难,在他的博物馆生涯里都能找到。同样单调乏味。同样充满孤独感的工作,却不时被同事间的紧张关系打扰。同样的身体不适——于他而言,是终日置身于潮湿生霉的地下储藏室或者窒热多灰的阁楼。同样让人喘不过气的悲惨境遇。同样挣扎着寻找世事的意义。
我常在种植园中邂逅小小的神龛,它们总是搭建在偏僻的角落。神龛由木材或烤制过的泥土草草搭就,周围散落着贝壳和腐烂的水果。如果它们被毁了(做这件事的人不是我),它们又会在别处冒出来。这些神龛让我欣慰。奴隶们在原来的村庄里曾从事各种手工艺活动,但在这里,他们囿于田间劳作。没有金工,没有木工,没有编篮,没有饰品制作,没有裁缝,没有人体彩绘,没有歌唱,什么也没有。在这座草木疯长的绿色岛屿上,他们像骡子一样夜以继日地劳作。只有在这些神龛上,我才能依稀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那种对于人世幻象的向往。
托马斯陷入了自我怀疑。他的追索是否也是一种“对于人世幻象的向往”?他想象着,加斯帕尔会对乌利塞斯神父的礼物感兴趣,他毕竟还是个天真好奇的孩子,但多拉可能无法理解他。虽然只是在追寻事实真相,他却在做一件会让她不悦的事。
这个念头始终折磨着他。但那件珍宝确确实实存在!他不过是把一件存世之物公之于众。他在心里默默向多拉乞求,乞求她的谅解。它将使所有造物升华,我亲爱的。不,不,不会对神有所亵渎。但他知道多拉不会相信他,他是争不过她的。他仍然不敢停车,只能一边驾驶,一边泪流满面。
在阿塔拉亚村外,他终于停下车。他站在挡泥板上检查车顶的损伤。眼前的景象令人沮丧。飞来的木箱在车顶砸出了一个大坑。车夫手中那条娴熟挥舞的马鞭的破坏力也毫不逊色。车顶明亮的酒红色油漆已是伤痕累累。大块的漆皮几近脱落。他检视车厢内部,顶篷的松木框架已经开裂凸起,像是折断的骨头。
他步行进入阿塔拉亚,希望能找到汽油。他寻到一间小杂货铺。当他把汽油的各种叫法都试过一遍之后,店主才点了点头,取出一只小瓶子。他问还有没有。店主显得很惊讶。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就凭这几瓶燃料,汽车可跑不起来,它可是不知满足的魔鬼。他买下了她的全部存货——两瓶。
当他回到停车地点,把沿途搜集的汽油喂给这头饥饿的巨兽时,他无意中瞄了一眼空瓶上的标签,不禁吓了一跳。专治虱子和跳蚤的杀虫剂!保证毫不留情地杀死所有寄生虫和它们的卵——标签上如此宣称。剂量不限。请勿吞服。切勿靠近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