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脏与耻:性的负面建构

从主体建构的视角来看,在中国传统的性文化中,脏与耻是削弱人们的性快乐的最主要的两大心理因素。详情请参见潘绥铭:《中国性革命纵论》,高雄,万有出版社,2006。那么21世纪的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如何呢?笔者在三次成年人调查的问卷中都这样提问道:

有些人在过性生活的时候,觉得对方的生殖器、分泌物、精液、经血等等,是脏的。无论针对哪一种,您是不是觉得脏?

有些人觉得,过性生活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脏。您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在性生活里,您是不是有过耻辱的感觉?

备选答案都是:

1.从来没有。2.有时有。3.经常有。

由于只有那些在最近一年之内有性生活的男女(不仅是夫妻)才回答这三个提问,因此本节反映的是在调查之前的12个月里的情况,而不是历史累计。

2.4.1 新世纪,负面情绪在减少

最全面的回答情况可能过于复杂,因此笔者把它转换为“有与没有”的统计图,读者连续地看下来便可以一目了然。

下面的连续三个图(图2—14、图2—15、图2—16)都说明:21世纪中国人在性生活中,负面的情绪总体上正在减少(男性的耻的增加是例外,将在本节最后来讨论)。

图2—14 觉得分泌物脏:女性稍减,男性剧减(p=0.018)

图2—15 过性生活本身就脏:男女均稍减(p=0.001)

图2—16 性生活里有过耻辱感:女性减少,男性增加(p=0.000)

具体情况如下表:

这主要因为最近十年来人们越来越重视性生活的价值,越来越努力地建构自己的积极的性心理,也就是笔者在本书开篇所论述的“权利与快乐的兴起”。

具体情况如下表:

具体情况如下表:

2.4.2 较低阶层与非主流者更觉得脏

作为社会学家,笔者最关心的是:在科学昌明、性知识日益普及的今日,什么样的中国人仍然在性生活中产生脏与耻的感觉呢?

男性如是

从表2—4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在男性中,觉得分泌物脏与觉得性生活脏的影响因素具有两类很强烈的相似性。

表2—4 男性中社会阶层与脏感的Logistic回归分析

注:7368位有性生活的男性;单位=280;因变量:是否觉得脏;控制变量:是否流动人口、调查差异。

第一类是:男性所属的社会阶层越低,出现两种“脏感”的可能性也就越高。年纪较大的、大专(不含)以下上学程度的、居住在省会(不含)以下地方的男性更可能出现。反之,较高社会阶层的男性的发生可能性则会减少。也就是说,这两种脏的感觉主要是较低的社会阶层中特有的性文化的集中表现。

第二类很相似的影响因素就是:在较低社会阶层的男性中,如果有过多伴侣的情况,那么他们产生两种“脏感”的可能性就会分别增加42%和69%。这主要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把任何非婚性行为都视为“脏”,例如“搞破鞋”的称呼就是“色香味俱全”。因此那些有过多伴侣的低阶层男性,就更加可能把性关系上的脏投射到自己的婚内性生活之中去。与此相反,如果低阶层男性去消费场所跳过舞,那么他们就已经部分地冲破了传统性道德的束缚,因此觉得性生活脏的可能性也就减少了43%。

女性亦然

表2—5和表2—4很相似,说明女性与男性在两种“脏感”的影响因素方面具有相当大的相似性。

表2—5 女性中社会阶层与脏感的Logistic回归分析

注:7771位女性;单位=280;因变量:是否觉得脏;控制变量:是否流动人口、调查差异。

首先,较低阶层的女性更加可能出现这两种“脏感”。反之,上过大专与以上的,居住在县城、县级市(含)以上地方的女性,出现的可能性则会减少至少20%乃至82%。这说明,较低阶层的女性与男性一样,仍然更多地受到传统文化的束缚。

但是在年龄的影响方面,女性与男性有所不同。女性并不像男性那样越老越觉得脏,而是“两头小中间大”。与最老的(50~61岁组)和最小的(18~29岁组)相比,中年女性产生两种“脏感”的可能性最大,分别增加71%到88%和32%到64%。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可能与分娩带来的负面心理影响有关,也可能与性生活的频率高低有关,还可能与男女之间的感情从激情迸发转向磕磕碰碰再转向相安无事有关。

其次,在性关系方面女性与男性也有不同,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如果女性有多个性伴侣,那么觉得分泌物脏的可能性会增加30%;但是如果有长期的其他性伴侣,可能性反而减少34%。这就等于说,只有那些临时的或者偶然的其他性伴侣,才会使得女性觉得分泌物脏的可能性增加。

另外一个方面是:对于女性是否觉得性生活脏,是否有多伴侣不发挥显著的作用,但是有过一夜情却把她们觉得脏的可能性减少了63%。其中的原因可能不言自明:如果女性连一夜情都可以接受,那么其他的“小的”传统性道德也就更是土崩瓦解了。

2.4.3 脏感也来自性生活不良

“脏感”不仅可能来自社会阶层所属,也可能来自直接的性生活;因此笔者在控制了最主要的社会因素之后,专门探索了一下这方面的情况。为了便于统计与表述,笔者把“觉得分泌物脏”与“觉得性生活脏”这两个提问进行因子分析,聚合为一个新的变量采用主成分分析法,提取平方和载入的累积百分比=80.471,成分矩阵=0.897。;然后对它进行多元线性回归分析,来探讨性生活中的诸多因素究竟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性生活不良促进男性产生脏感

在表2—6中,非专业的读者可以从上到下地看“估计”这一栏。它说明哪些因素在多大程度上增加或者减少(带负号)了男性的两种脏感。

表2—6 男性脏感的多元线性回归分析

注:5265位有性生活的男性;单位=280; R2=0.207;因变量:两个“脏”的因子分析值;控制变量:年龄、上学年数、城乡差异、职业与收入等级、是否流动人口、调查差异。

首先,增加男性的脏感可能性的因素有:有过耻辱感、性生活中经常出现性幻想、假装性高潮、曾经打架、曾勉强过性生活、时间过长。通俗地说就是:男性如果要减少脏感,就需要尽力避免上述这些事情。

其次,要减少脏感可能性,第一位的就是男性要爱对方,然后性的次数不能过少,要在性生活中高度兴奋起来,最后才是多使用性技巧。

2.4.4 女性的脏感也来自对于男性的性依赖

从表2—7中可以看到:对于女性的分析的R2高于男性的。这说明笔者的调查结果对于女性的情况具有更多的解释力。

表2—7 女性脏感的多元线性回归分析

注:5913位女性;单位=282; R2=0.242;因变量与控制变量都与表2—6相同。

女性的某些情况会增加产生脏感的可能性:生理不够舒服、男方缺乏性高潮、日常生活中不亲昵、自己缺乏性高潮。反之,也有些情况可以减少脏感的可能性:没有耻辱感、没有勉强过性生活、男方会性技巧、没有假装性高潮。

可是表2—7也反映出另外的情况:影响女性的脏感可能性的所有因素,都是女性自己很难控制也很难加以改进的,都依赖于男方在性生活中的表现。这虽然是中国女性在性生活中的地位仍然不够平等的客观反映,但是也可以反过来说,这是女性还缺乏性的自主性与进取心的体现之一。

2.4.5 男性脆弱的一面:性的耻辱感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男性在性生活中觉得耻辱的情况,更多地发生在村镇。反之,城市男性觉得耻辱的可能性减少32%到41%(统计表格从略)。

其次,如果男性曾经勉为其难地过性生活,那么他们感到耻辱的可能性就会增加66%。如果女方没有或者很少有性高潮,那么男性的耻辱可能性也会增加69%。如果双方有过肛门性交,那么则增加近1.2倍(见表2—8)。

表2—8 男性耻辱感的Logistic回归分析

注:5003位男性;单位=278;因变量:是否觉得耻辱;控制变量与表2—6相同。

另外,也有两个因素会减少男性感到耻辱的可能性。一个是性生活的频率每增加一个等级就可以把耻辱感的可能性减少27%。另外一个是性交的时间不短则可以减少50%之多。

这就是中国男性在性生活中的特质,比某些胡编乱造的所谓“男人的性爱好”更加真实,更加科学。用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如果要减少男性的耻辱感,男性就不可被勉强,需要女方的性高潮来配合,最好避免肛门性交,应该增加性生活的次数而且时间不可太短。

但是,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些耻辱感其实都是来自传统的“男子汉的面子”,不利于男性自己的身心健康。从小的方面来说,男性的耻辱感表现出他们尚且缺乏对于女性的理解,更缺乏协调双方情感关系的必要能力。

换言之,男性在性生活里并不像社会所要求的那样,也不像某些人吹嘘的那样,永远是刚强铁汉。他们其实有脆弱的方面,这已经由笔者的调查结果揭示出来了。

2.4.6 “脏”是社会道德的判断

有学者认为,一直在压抑着中国人的性感受的主要的文化产物,不是西方基督教传统中的“罪”,而是“耻”。笔者的调查结果足以支持这一论点。但是,比“耻”更为重要的是“脏”这种文化产物。

何谓“脏”?现代医学认为,至少对于人的皮肤来说,无菌状态就是“净”。但是在任何一个社会里,普通人在说到性方面的“脏”的时候,很少有人根据医学知识去进行客观检测,而是根据自己承袭而来的文化标准,立即作出斩钉截铁的判断。

这种“脏”的标准是传统社会的整体文化故意生产出来的。它简直就是治理“性”的无敌法宝:月经是脏,分泌物是脏,乱搞是脏,嫖娼卖淫是脏,不符合“唯生殖目的论”的口交与肛交也都是脏。总之,性就是脏。

好在那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21世纪的中国人的脏感与耻感都在减少。但是这与其说是“讲卫生”的作用,不如说是性革命的功劳。读者联系到本书其他几章的论述就会同意笔者的这个判断:性,只要合理了,正当了,重要了,宝贵了,就不会脏,也不会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