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
- 潘绥铭 黄盈盈
- 879字
- 2020-08-29 17:28:23
2.3 性的独处与独立
关于本节讨论的问题,调查中设计了如下两个问题。
自慰,也叫“手淫”,是人类的一种正常活动。绝大多数男人都曾经自己抚摸自己的生殖器(阴茎),以便获得性快感、射精。请问,您是从多少周岁开始自慰的?如果您到现在还没有过,请回答0。
自慰,也叫“手淫”,是一种正常活动。很多女人用手、物品来刺激自己的阴蒂、生殖器、乳头,或者双腿夹紧,以便获得性的快感或者性高潮。请问,您是从多少周岁开始自慰的?(可以估计)如果您到现在还没有过,请回答0。
在笔者的“全性”的概念体系中,自慰就是“性的独处”的典型表现之一。
2.3.1 自慰就是学习性的独处
中国古代对于自慰的歧视和谴责,主要来源于阴阳思想和道家观念以及普遍贫穷而单调的小农生活方式。因此在20世纪以及之前的中国社会中,自慰作为“手淫”受到严重的社会歧视,传统医学更是一直认定它有害。
越来越多
在21世纪初短短的10年之中,18到61岁的男性报告自己有过自慰的比例,从2000年的56.8%上升到2006年的64.6%和2010年的62.7%(p=0.000)。这很可能来源于男性的性欲望的增加;也可能是由于“手淫有害论”的影响在迅速减少,所以男性更加敢于承认了;还可能来自性关系的某种程度的“疏离化”。
中国传统社会对于“手淫”的歧视一直集中在男性身上,对于女性的自慰则很少提及,这实际上是等于“网开一面”。因此在18到61岁的女性中,有过自慰的比例在2006年和2010年是28.3%和25.8%,也就是稍多于1/4,而且基本持平,没有显著的变化。
越来越早
自慰开始得越来越早(见图2—12)。
图2—12 有过自慰者首次自慰的平均年龄(p=0.000)
男女趋同
除了自慰开始得越来越早之外,图2—12还反映出:虽然女性开始自慰的年龄基本上比男性晚两年到3年,但是从30岁以下的这一代人开始,男女却出现了趋同的态势。到了14到17岁的少年这最新的一代人里,男女已经相差无几。这应该可以作为女性开始性革命的证据之一。
2.3.2 自慰是社会地位更高的表征之一
人跟人不一样,因此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自慰的比例是非常不同的。中国人目前的性知识中很缺乏这方面的资料,因此笔者把三次成年人调查的结果合并起来统计,结果发现下面的一些情况(p均小于0.050)。
第一,无论男女,自慰的比例与上学程度呈现为正比的趋势,上学越多,自慰的比例也就越高。没上过学的男性只有50.2%,女性只有20.7%;上过小学的男性增加到58.0%,女性增加到30.9%;上过初中的男性再增加到60.3%,女性保持在30.4%;上过高中的男性达到62.2%,女性仍然保持在30.0%。一旦上过,男性就高达68.8%,上过本科的则更是高达77.4%,女性也类似,上过大专的上升到32.6%,上过本科的则高达42.5%。一言以蔽之,自慰更多的是一种高文化者的行为。
第二,在男性中,社会地位越高,自慰的比例也越高。在从未工作过或者目前没有工作的人里是53.6%,在农村劳动者中增加到58.5%,在城市工人中再增加到60.2%,在服务业从业者、娱乐业从业者、个体户中更是达到65.2%,在更高的社会阶层中保持在64.8%。但是在女性中这种趋势并不明显,自慰的比例最高的社会阶层是从未工作过或者目前没有工作的女性,高达39.4%,比其他阶层高出10个百分点左右。这说明了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对男性来说,更高的社会地位给他们带来了这方面更多的自由,可是对女性来说则是相反,更高的职业等级与社会地位反而抑制或减少了她们自慰的比例。
第三,男性的收入等级越低,那么自慰的比例也就会越低。在中等收入以上的人里面是66.4%,在中低收入的人里下降为62.7%,最低收入的男性则更减少为59.0%。这其实应该是男性面对社会的时候的自信心在发挥主要作用:最低收入等级的男性缺乏应有的社会自尊。
2.3.3 婚内自慰急剧增加
一般中国人通常都认为自慰仅仅是未婚青年的独有活动,在婚者则没有必要这样做。可是笔者的调查却发现其实远不是这样。把三次调查的结果汇总起来看,在婚或同居的男女中,有24%的人在笔者调查之前的12个月里仍然有过自慰,只不过次数的多少不一样而已。这很可能说明,婚内性生活并不能完全替代人们的自慰,反而是自慰成为夫妻性生活的补充,更重要的是,自慰其实是给在婚(含同居)者提供一个独处的机会。
笔者的调查发现,在最近的10年里,婚内自慰的比例一年高过一年(见图2—13)。丈夫自慰的2010年是2000年的1.9倍;妻子自慰的是10年前的3.6倍(p=0.000)。
图2—13 婚内自慰的比例(p均为0.000)
如此巨大的增长反映出深刻的文化变迁,而且不仅仅是性的变化,更是婚姻性质的巨变。
自慰是一种独自性行为,不需要涉及对方,避免了复杂的感情纠葛与人际关系的协调。因此,在没有性生活机会的时候,它是纯粹的性释放;但是在婚姻之内,它却成为一种夫妻各自独处的表现形式。迅猛增加的婚内自慰的比例说明,无论丈夫还是妻子,都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独联体式的”婚内性关系,通俗地说就是“一起做爱很好,分别自慰也行”。
这种“婚内独处”与道德无关,应该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情况。它来自迅猛的城市化、更加紧张的日常生活与日益疏远的人际关系等等社会大背景的变化,尤其是由于中国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已经陆续跨入婚姻了。
“婚内独处”并不一定意味着夫妻感情的淡漠,而是表现出一种独立个体相互结合的新方式。它不同于传统的“如胶似漆”,也不同于时尚化的“零距离接触”,而是“分聚自如”,是一种更高级的夫妻关系艺术。
2.3.4 婚内自慰促进“性福”
在中国传统的性观念影响下,许多中国人都认为,结了婚还自慰,肯定会影响夫妻性生活,不仅会减少性生活的次数,还会造成“手淫上瘾”,最终削弱夫妻感情。可是笔者三次调查的分析结果却证明了恰恰相反的情况(p均小于0.050)。以下所说的婚内自慰都是指在婚(含同居)者在最近一年之内自慰过。
第一,婚内自慰反而增加了夫妻性生活的频率。笔者把性频率分为11个级别,最低的是0级(在最近的一年之内连一次性生活都没有),最高的是10级(每天一次或者更多)。结果发现:那些没有自慰过的夫妻的性频率平均处于5.9级上,可是自慰过的却是平均6.5级,显著地高于前者。
第二,婚内自慰也增加了夫妻性生活的丰富程度。笔者一共调查了10种具体的性生活方式,那些没有自慰过的夫妻平均使用过5.8种,可是自慰过的夫妻却平均使用过7.2种。
第三,妻子自慰促使她更爱丈夫。非常爱丈夫的妻子在自慰过者中达到22.1%,而在不自慰的妻子中却只占14.7%。
第四,婚内自慰有助于双方的爱情表达。自慰的丈夫或妻子在性生活之外也经常相互亲昵的比例是77.1%,比不自慰者多出接近9个百分点。同时,自慰的人自己主动提出过性生活的比例也更高。
第五,自慰提高了性生活的质量。经常很兴奋的丈夫或妻子在自慰者中是33%,在不自慰的人中只有26.7%。自慰的人有63.7%每次都达到性高潮或者经常达到,而不自慰的却只有55.3%。
对上述情况其实无须大惊小怪,因为很多人都只看到了自慰可能替代夫妻之间的实际性生活这一个方面,却忽视了自慰的另外一个方面:它同时也是性欲望与性要求更加强烈的表现。因此,即使自慰真的替代了一些性生活,剩下来的也仍然多于或者好于那些性能力稍逊因而不自慰的人。
此外,人们也常常只看到自慰是一种性的宣泄,却忽视了它同时也是一种性感受的积累。无论男女,自慰都是最容易和最快达到性高潮的方式,这就使得自慰者更多地获得性快乐,从而反过来促使他们(她们)的性欲望和性能力都更强。这可能就是性方面的“马太效应”的表现之一,也就是越强的人越强,越弱的人越弱。
但是,可能是因为自慰者对于感情的要求更高,所以夫妻打架的也就更多一些,尤其是丈夫单方面打妻子的情况多出5个百分点。
此外,自慰者对于性生活质量的要求也更高,所以也会出现一些分歧与烦恼,例如性生活的次数太多或者太少、时间的太短、爱抚得不够充分、出现负面的情绪等。
2.3.5 性玩具:性的独立与纯粹化
笔者在2010年的问卷中这样询问:“现在许多地方都在卖‘成人用品’,包括假阴茎、按摩棒、充气娃娃、情趣内衣等等。请问,您曾经想过去买这样的商品吗?(1.从来没有想过。2.想过,但是并没有真的去买。3.我买过。)”
回答结果是:在男性中有19.0%的人想过要买,有5.7%真的买过。在女性中则分别是7.8%和2.7%。
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表明了中国的性玩具产品不仅仅行销国外,也打动了近1/5中国男性和1/10中国女性的心。
顾客是什么样的人
在Logistic回归分析中(从略),笔者惊讶地发现,对于自己至少想过要买性玩具的可能性来说,最显著的也是几乎唯一的影响人群居然是城市里那些无业或者在上学的人。他们要买的可能性是农村劳动者的14倍。
更加有意思的是,社会学通常很重视的那些阶层划分因素(年龄、上学年数、收入等级、婚否等),与想买性玩具的可能性全都不存在显著的相关。
这就是说,性玩具的顾客其实仅仅集中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而且目前还看不出有多大的发展可能。由此推论,遍布中国城市的成人用品商店主要是靠惊人的差价而不是靠市场的扩大来维持生计。
做什么用
笔者对于那些回答说自己至少想过要买性玩具的人接着又询问道:“您想过买成人用品,那么您是想怎么使用?”备选答案和回答结果见表2—3。
表2—3 至少想过要买的人打算怎么使用(p=0.452)
从表2—3中首先可以发现,男性和女性在性玩具的用途上不存在显著的差异;其次,无论男女,在1、2、5这三大主要用途上也不存在显著的差异;最后,至少想过要买的男女都有1/4还多的人是用在备选答案之外的其他方面。
文化意义
统计分析说明,中国人很可能给性玩具赋予了多样化的意义,但是使用性玩具这一行为的性质却并没有分散化。它不仅是性的独处的另外一种形式,而且是性的独立与纯粹化。
中国儒家文化把性淹没在婚姻家庭的大酱缸里,道家把性彻底变成“得道成仙”的工具,佛家全盘否定了性的存在合理性,中医则把性“伤身化”。总之,性在古代中国既不是一个独立的思维概念,也不是一种独立的社会存在。
现在,性玩具的出现与相当规模的行销,标志着至少有一部分中国人的性,已经从人际关系的社会层次上独立出来了。
2.3.6 独处与独立来自性快乐主义的发展
无论是性的独处还是独立,都不仅冲决了中国传统的人伦思想,而且侵蚀着已经结成性关系的人们的情感世界。很多人们觉得,如果对方在性关系中自慰或者使用性玩具,那就是对于自己的不敬,至少也是对于这个性关系的不够珍重。说白了,性被传统社会规定为只能存在于人际关系之中,仅仅是关系的一种连接手段,甚至仅仅是一种润滑剂。
可是笔者在定性访谈中却了解到,有些人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把自慰与使用性玩具作为双方保持各自独立与相互距离的方法之一。更有些人认为:独处与独立就是“性首先是为了追求自身快乐”的充分证明。只有认同这一信条,双方才有资格与可能结成性关系,而不是相反。
这当然不是目前中国人的主流,但是它开辟出多样化发展的可能性。它所提出的哲学问题需要下一代中国人来回答:如果可以自慰,那么为什么不可以用“互慰”来替代“唯插入论”?既然可以使用性玩具,那么为什么不能“恋物”与“恋动物”?如果可以容忍“性”从共同的性行为中独立出来,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它从性关系中独立出来?
归根结底,性首先是为了快乐,甚至仅仅是为了快乐,再甚至仅仅是为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快乐,更甚至仅仅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生理快乐,如果没有损害他人,究竟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存在的空间呢?
这就是日益增加的自慰与相当规模的性玩具消费的社会文化意义。
可是,笔者也希望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性,从来都被假设为缓解孤独与克服冷漠的灵丹妙药。可是,两个已经固化于孤独冷漠的人之间,还有多大的可能去发生“性”和投入“性”呢?例如,两个人在一起虽然灵犀相通,却各自分别自慰或使用性玩具,这还算是经典意义上的性吗?以往人们赋予“性”的一切价值与意义,还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呢?这恐怕才是最深刻的性的革命。
笔者不愿意“洗别人的脑”,因此再提出一个问题作为回答:究竟是我们跑得太快,灵魂跟不上了,还是我们被时代的列车给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