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情赏味期限(1)

2014年我和我的男朋友林向东分手了。

相信我,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分开并不能算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保证和承诺。两个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人呢?只不过在相爱了一定时间以后,大家都会有这样的错觉,以为彼此会天长地久,所以一旦失去了,便分外伤心,且惊诧,目瞪口呆。

我当然也是伤心的,我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特例发生在我身上。不过现在想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明言正顺理直气壮的理由,亦不是移情别恋,我们时常吵架,为的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非原则性问题,例如一支口红、一把钥匙、一张餐巾纸,非常的无聊可笑。

其实这些小问题,对于爱人来说,吵归吵,还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我们就不行。直情似两只公鸡,不斗死对方绝不罢休。长此一来,大家都精疲力尽。我不幸身为现代女性,需要自己出去找生活,比不得林黛玉,伊不愁吃不愁穿,毕生的事业便是与贾宝玉吵架,直至体力不支,吐血身亡。对我来说,连风花雪月都是很大的奢侈,一把年纪了,难道还学人家小女生哭哭闹闹?稍嫌过火的表演,已经觉得怪羞涩。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身份非常尴尬,为了恋爱而恋爱,恐怕已没有那种天真了,为了结婚而恋爱呢,又还不至于。不外是找个伴,纯是为了轻松和享受。我为什麽要不给自己好日子过?

到分手的那一刻我们也仍然是相爱的,然而那又算得了什麽呢。我至今记得他的手指在我的长发间不舍的摩挲,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提他,在街上见到个略和他相象的背影都要泪如泉涌。但后来也就忘了。

我的朋友苗子一直追问我为什麽,我想了想说:“他太自私。”然而这似乎又不算什麽正当理由,谁不自私呢?

苗子说:“罗安,你老说旁人自私,其实自私的是你,你要一个好男人,还要他把你捧在手心里。”

是啊,我也是自私的,但为什麽不呢?我也只能活一次。

我的生活极度乏味。我做着一份极之琐碎但又繁忙得不得了的工作,每天累得死脱,下班还又寂寞,唯一让我做下去的理由就是残酷的生活与吃人的社会。如果每月有人给零用,杀了我头也不愿去打工。看着那些职场励志剧里意气风发动辄把文件摔在老板脸上的女白领,我惊骇得想笑。对我来说,那简直是科幻剧。在现实中,别说你拿文件扔老板,就是老板拿文件扔你也不太可能发生。我既没有她们的惊险,也没有她们的斗志。我的职场生涯是顶无聊的新闻联播,老板每月发我铜钱,所以功夫一定给他作足。其他的不用太上心,在这种外国公司里,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黄种国人忍出癌来,也不过有机会争当个小总监,非常不值。像是今天,我的老板和颜悦色地问我,后天经理会议要用的报告下午三点以前能不能交给她。这种事怎么说呢,在我们公司里,老板们鼓吹一种说法,叫做“没有不可能的事”。比如现在十二点,我省下一顿午饭,两点半钟就能把报告第一稿打出来。我不知道后天的会议她那么早要这个报告做什么,也许时间充足点大有好处,改上三五次定稿后还有大把时间供她朗诵背熟。但我并没打算为她熬出胃溃疡,我委婉地说恐怕只能六点前给她。获得同意后卑微地笑一笑,退出经理室,马上纠集同事去外头的小饭馆吃饭。我是出了名的能吃,精神没有寄托的人大抵如此。而且因为不快乐,再发狠地吃也胖不到哪里去。

今天午餐会的“议题”是十一长假。同事们坐了满满一桌子,七嘴八舌地聊放假去哪儿。如今大部分人都选择拉家带口地上泰国、上美国、上欧洲。有小部分同事嫌黄金周热点线路涨钱人多,干脆回老家小县城呼吸新鲜空气。于是话题又转到了北京多么不适合人类生存,三线城市的生活多惬意,恨不能立刻辞了职回家什么的。每到这时候,作为一个高素质又合群的北京土著,只好微笑不语。其实心里在过弹幕一样地回嘴:你老家公交车比北京还贵你知道吗?你回去打算在哪儿工作?不怕你们家亲戚劝你生孩子啊?

工程师小陶问我:“你今年去哪儿潇洒啊?”

“哪儿也不去。跟家呆着。秋天北京舒服。“黄金周只要你不去热门景点看红叶,城里人少车也不多。北京的秋天最美,七天假期就算只赏我一个晴天也值了。

“哟,北京还舒服哪。”小陶和几个人一起怪叫。“谢谢你啊,留在北京帮我们把雾霾都吸干净喽。”现如今的外企,外地人普遍多于北京人。茶余饭后流行一种游戏叫“挤兑北京”。游戏的核心内容就是:我们可以说北京不好,你不能说我们不好。我有点不高兴,但是不等我说什么,话题已经迅速地转到网上关于雾霾口味的各种段子上。我也只好又盛了一碗汤。

回办公室刚做好那个报告,广告公司为我们做的设计又出了问题,事情紧急,我只好亲自赶过去交待清楚,拿到最新的图稿,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饭也没有吃,我坐在出租车里自怜地想,看,我就是这样将自己卖给了公司。司机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一些节奏激烈的韩国舞曲,我很有点吃不消,但也许他正在兴头上,我实在懒得出声叫他将音量放小,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将我救了,是苗子,她和一班朋友在酒吧聊天,叫我过去。

“不去,”我疲倦地说,“你们那帮人太闹,我饭还没吃呢。”

“没吃饭那不正合适吗,你反正回去也是拿脑袋撞墙,来吧,再这么闷下去当心提前到达更年期。”我叹了一口气,提前?我怎么有种感觉我的心理年龄已经到了。

苗子他们一票人在酒吧中非常显眼,大都是她广告公司的同事,年轻、时髦、能干、嚣张。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时工作压力太大,我老觉得他们有点歇斯底里。

“美女!这边——”好几个人看到了我,一起嚷。半个酒吧的人回头看我,我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坐下才怒道:“嚷什么嚷什么,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服务员呢?快给我要个咖喱饭。”

满满一大盘子饭吃下去,我才还了魂。他们在猜一个“脑筋急转弯”的推理题,气氛热烈。我捧着一个饱肚子,独自发着怔。旁边的人用手肘碰碰我,“你听过吗?他怎么死的?”

“什么?谁死了?”我吃了一惊。

他笑了,“你都没听。”

我难为情地摊摊手,“吃得太饱,容易困。”

这时他们终于猜了出来,唏嘘一阵,说穿了没什么稀奇。现实生活往往也如此,缺乏出人意料的结局。

第二天在公司门口碰见人事部总监,笑着问我:“安,怎么脸色那么差,昨天又去夜店了吧?你们这些小女孩,就是贪玩儿呵呵呵。”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呵呵呵。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有两个青色的眼圈。不服老是不行的,我们公司前台的接线生,年仅二十岁,每日并不化妆,坐在门口引得公司各级老中青男士有事没事转一圈,车水马龙。也不见得长得多漂亮,青春便是一切。

快到中午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那边说:“罗安你好,我是黄凡,怎么样,今天好点没有?”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苗子的同事,昨天在酒吧坐我旁边那个。“啊我没事。昨天只是困了。”

“罗安,我出来开会,就在你们公司附近,一起吃午饭吧。”

我犹豫着,“今天中午啊,可能不行,我老板要跟我们吃饭。”

“那晚上吧,晚上行吗?”我刚想问他有什么事,但忽然间福至心灵地明白了,男人执意要请女人吃饭,你说是为什么?我感到麻烦,但不想做得太绝,于是说:“好啊,不过下午我要加一会儿班,八点吧。”

苗子的电话马上追到了:“怎么样,咱们小黄有没有追上来?”

我叹口气,“我听人讲AGENCY的工作很忙的。你是天生奇才呢,还是因为你特别关心我?说吧,这是不是你搞出来的事?”

苗子笑道,“真的不关我事,完全属于他自己审美观比较奇葩。怎么样?你对他什么印象?”

我啼笑皆非:“你别那么八卦了好不好?吃一顿饭而已。”

“我不管,只要有情况,你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当晚为挑选吃饭的地点颇费了点心思,不能去环境太好的地方,俩人面面相觑地很尴尬。也不能去太闹的地方,说句话简直需要麦克风。我照例吃得很多。黄凡看着我吃,忽然说:“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吃饭最专心的一个。”我也不禁笑了:“是啊,我坚持每一顿都要吃十分饱,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中午也是?不是说吃得太饱容易犯悃吗?”

我摊摊手,“但是不吃哪来的力气。”

黄凡点头,“其实除了大老板,我们每个人干的都是体力活儿。”

说得对,在公司里当一个中级经理也并不比一个纺织工人更轻松。这就是我从家里搬出来的原因。以前总得听爹妈说:“我们还没见怎么样,你年纪轻轻的就成天躺着,什么工作能累成这样?”他们二老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比他们年轻时繁荣了数倍,任何一份工作都能把人累成这样。因此我喜欢一个人住,不需要对谁交待什么,不想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不高兴的时候将一张脸挂下来。

黄凡还算得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且言谈风趣。我最近常常跟他一起吃饭。苗子问我:“你跟他到了什么地步了?”

“什么地步?”我骇笑,“说的那么难听。吃饭而已。我和我公司的同事天天中午坐一个饭桌吃饭。”

“你明知道他对你有意思,即便你没有任何暗示,这样下去也令他误会。你是无所谓,早晚一天伤着人家。”

“没有那么严重,”我伸一个懒腰,“都快二十一世纪了,哪儿还有谁为谁伤心呀。”

“你还有脸说你,那天在三里屯,你看错了人,以为是林向东呢,马上面无人色,拉着我往人堆里扎,差点摔在台阶上。”苗子越说越气,“既然忘不了他,就不应该和他分手。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不一样。并不是我还爱他,只不过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每说到这句话我都无以为继。照说俩人在一起这么久,但凡能忍最好不要分开。要辛辛苦苦把以前的大小琐事一一忘掉,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一切从头来过,真是想想都筋疲力尽。

圣诞节晚上黄凡约我吃饭,我有点担心这不会是一次简单的晚餐。苗子说的对,我不应该贪图有人陪我吃饭解闷就吊着他。早点儿说清楚也好,免得终日提心吊胆。

因此我整个晚上神思不属,鬼鬼祟祟,酒吧这么喧哗,到处是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新新人类,他们不太知道圣诞节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见得是崇洋媚外,不外是找个借口寻欢作乐,这种心态是健康的。我喝了一点酒,开始轻飘飘,精神也松弛了,开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切方的都变成圆的,我一直笑,笑得像个二百五,吃完饭黄凡问我:“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说:“不早了,送我回家吧。”

“怕什么?明天又不上班。”

我说:“我累了。”

“不舒服?”他关切地打量我的面色。

“没有没有,就是累。”

我倒不是推搪,我是真的累。苗子说的轻松,和他讲清楚,怎么讲。人家又没有径直向我表白,难道我说:“黄凡,不要约我吃饭。我不打算做你女朋友。”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我开始不着痕迹地躲着黄凡,干脆连苗子也一并躲着。不然她隔天一个电话追过来:“你们现在怎么样了?”益发像真的。我也不小了,这种事要避避嫌。人人都说躲不是办法,但躲得一阵他自然也厌倦了,谁还能记你一辈子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呀,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工作一如既往的忙,当日日需要加班到十点钟的时候,连同事也变得面目可憎。真正佩服那些在办公室搅男女关系的人,天天面面相觑,恐怕还惨过结婚。我和同事没有任何冲突,但亦没有话说,以前听人家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总觉矫情,现在发现其实隔着的不下三至五个银河。我在茶水间吃一份公司三文治,旁边围坐齐齐吃盒饭的小姐们在议论昨晚的电视选秀节目,我完全插不进嘴,Ellen还问我:“你今天不舒服?怎么这么静?”不是夸张,这样下去迟早精神分裂。

远远听见我的电话响,我仍掉三文治的盒子跑回去听,对方是一个男声,笑着问我:“你猜我是谁?”我因为心虚的缘故,嗫嚅着不肯答应。

“罗安?喂?对不起你是罗安吗?”他狐疑地说,“我是张家明啊。”

“咳,”我松了一口气,这厮前年学人家去了外国念书,很为我不齿了一阵,然后一直也没消息。“怎么你已经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哎,晚上跟我吃饭吧,我来接你。”我哭笑不得地挂上电话,好久不见,第一句话便是吃饭,惟恐人家不知道我们是酒肉朋友。

我和张家明见了面例牌是相互嘲讽,我说:“你堂堂从美国回来的MBA就开这么一破车呀——”他说:“咦,你胖了。还是这份工作呀,男朋友呢,换没换?”

我叹口气,“张家明,你这三句话简直道尽我的伤心事。”

张家明笑了,“我带你去个饭馆,我朋友开的,清净。”

“清净即是生意不好喽。”

他看我一眼:“不是每个人开饭馆都是为了大把赚钱的。”

我疲倦地把头靠在椅背上:“不为赚钱,简直什么都不必做。”

那真是一家很舒服的饭馆,店名很怪,叫“朝城”,念“潮”亦或“招”?店主名叫周致远,他坐下与我们一同吃饭,言谈有趣,表情可亲,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并不象一个开饭馆的。

今晚的菜式很好,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张家明喝得更多,伊喝高了,又在讲当年他女朋友为了我和他吵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