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原是诗之一体,自屈原、宋玉以后,《诗经》里的简短的抒情诗歌已不复见,代之者乃为冗长的辞赋。屈、宋诸人之作,犹满含着优美的抒情的诗意。到了汉代,作赋者大都雕饰浮辞,敷陈故实,作者的情感已不复见于字里行间,故几不能复称之为“诗”。然而这种“赋”体,在当时却甚发达。帝王如武帝及淮南王之流都甚喜之,作者且借此为晋身之阶。

最初的作者为陆贾,然不甚成功。其后有贾谊(生于公元前200年,卒于公元前168年),怀才而不得志,作《怀沙》《鸟》诸赋,为汉代最带有个性的赋家。但他的论文却较他的赋为尤重要。其专以作赋著名者为枚乘、司马相如、东方朔诸人。

枚乘,字叔,淮阴人,死于公元前141年。曾游于吴及梁。所作有《七发》诸赋,而以《七发》为最著。《七发》的结构,颇似《楚辞》中的《招魂》《大招》,显然是受有他们的很深的影响;赋言楚太子有疾,吴客往见之,欲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之,历说以妙歌、美食、驰骋、游观、射猎、望涛之乐,太子不为之动,最后言使方术之士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之伦,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太子便涩然汗出,霍然病已。此种文体的结构实至为简单。在文辞一方面,亦颇有雕斫浮夸之弊。如:

 

驯骐骥之马,驾飞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青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慑鸷鸟……(《七发》)

 

之类,殊觉堆冗无味,然后来赋家几无一不仿效之者,且益加甚。所以汉赋虽甚发达,在中国文学史上却不能占重要的地位。乘所作,除赋之外,尚有人以《古诗十九首》中之《行行重行行》《西北有高楼》《青青河畔草》等8首认作他的著作者,但其凭证极为薄弱。他们所据者为徐陵的《玉台新咏》,但考查《汉书》中的乘本传,并未言乘曾为此类诗,《汉书·艺文志》的“歌诗”类里,亦不载乘的这些诗,即萧统的《文选》曾勇敢地把许多诗加上了李陵、苏武的名字的,却也并不曾把《古诗十九首》分出一部分作为枚乘的。何以徐陵却独知道是乘作的?实则像《古诗十九首》那样的诗体,绝不是枚乘那个时代所能产生的;乘时所能产生的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刘邦歌),是“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刘彻辞),是“日月星辰和四时”(柏梁诗),是“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韦孟诗),却绝不是“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迴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及“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等的完美的五言诗。(《古诗十九首》的时代问题待下一章讨论。)

乘死之时,正是刘彻(汉武帝)(其统治的时代为公元前140年至公元前87年)初即位之时。彻甚好辞赋,其自作亦甚秀美。《汉书·艺文志》载其有自造赋2篇。今所传《李夫人歌》及《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落叶哀蝉曲》: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以及其他,都是很有情感的。彻对于汉代文学很有功绩,一即位便用安车蒲轮征枚乘,乘道死,又访得其子皋为郎。司马相如、东方朔、严忌、严助、刘安、吾丘寿王、朱买臣诸赋家皆出于其时。大历史家司马迁亦生于同时,且亦善于作赋(《汉书·艺文志》载《司马迁赋》8篇)。此时可算是汉代文学的黄金时代;秦灭之后,至此时始有大作家出现。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生于公元前179年,死于公元前117年,为汉代最大的赋家。初事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所好。后客游梁,著《子虚赋》。梁孝王死,相如归,贫无以自业。至临邛,富人卓氏女文君新寡,闻相如鼓琴,悦之,夜亡奔相如。卓氏怒,不分产于文君。于是二人在临邛买一酒舍酤酒,文君当炉,相如则著犊鼻裈涤器于市中。卓氏不得已遂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相如因以富。后来戏曲家以此事为题材者甚多。武帝时,相如复在朝,著《天子游猎赋》。后为中郎将,略定西夷。不久,病卒。所著尚有《大人赋》《哀秦二世赋》《长门赋》等。相如之赋,其靡丽较枚乘为尤甚。《天子虚赋》几若有韵之地理志,其山则什么,其土则什么,其东则什么,其南则什么,所有物产、地势,无不毕叙。班固、张衡、左思诸人受此种影响为最深。大约赋家之作,情感丰富、含意深湛者极少;大多数都是意极肤浅,而词主夸张,弃绝真朴之美而专以堆架美辞为务的。

东方朔,齐人,与司马相如同时。亦善于为赋,喜为滑稽之行为。尝作《七谏》《答客难》等。其与相如诸赋家异者,为在相如诸人的赋中,绝不能见出他们自己的性格,而朔的赋则颇包含着浓厚的个性。他的《答客难》一作,尤为著名,引起了后人的无数的拟作。

此外,严忌(亦作庄忌)作赋24篇,其族子助亦作赋35篇,刘安作赋82篇,吾丘寿王作赋15篇,朱买臣作赋3篇(皆见《汉书·艺文志》),但这些作品传于今者绝少,且亦不甚重要,故不述。刘安为汉宗室,曾封淮南王,有一赋名《招隐士》者,曾被编入《楚辞》中,但乃他的客所为,非他所自作的。

刘彻死后,赋家仍不衰。300余年间,作者辈出;最著者有刘向、扬雄、王褒、班固、冯衍、王逸、李尤、张衡、马融及蔡邕等。

刘向,字子政,汉之宗室,生于公元前80年,死于公元前9年。宣帝时与王褒、张子侨等并以能文辞进。元帝时,与萧望之同辅政。向不独以作赋著,亦为汉代大编辑家及论文家之一。所作赋共33篇,今《楚辞》中有其赋1篇。

王褒、张子侨俱与向同时,但名不若向之著。

褒字子渊,为谏议大夫,作赋16篇,今《楚辞》中有其作品《九怀》1篇,其他《洞箫赋》《四子让德论》《甘泉宫颂》等俱有名。

张子侨,官至光禄大夫,有赋3篇,今无一存者。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生于公元前53年,死于公元18年。善作赋,亦善为论文,辞意甚整练温雅,但甚喜摹拟古人,没有自己的创作的精神。作赋仿司马相如,又依傍《楚辞》而作《反离骚》《广骚》《畔牢愁》,效东方朔之《答客难》而作《解嘲》,拟《易》而作《太玄》,象《论语》而作《法言》。年四十余,自蜀来游京师,除为郎,桓谭、刘歆皆深敬爱之。其赋以《甘泉》《羽猎》《长杨》等为最著,然堆砌美辞之弊仍未能免,如:

 

于是钦柴宗祈,燎薰皇天,皋摇泰壹,举洪,树灵旗,樵蒸昆上,配藜四施,车烛沧海,西耀流沙,北熿幽都,南炀丹崖。玄瓒觩,秬鬯泔淡,肸蚃丰融,懿懿芬芬……(《甘泉赋》)

 

之类,都是故搜异字,强凑成篇,无甚深意的。

刘歆为向之子,与雄同时,亦能为辞赋,然其所作远不如雄之有声于时。歆之影响乃在所谓经学界而不在文学界。

班固字孟坚,生于公元32年,死于公元92年,扶风安陵人。年9岁能属文,为兰台令,述作《汉书》,成不朽之业。其所作诸赋亦甚为当时所称,以《两都赋》为最著。《两都赋》之结构,甚似《子虚赋》,先言西都宾盛夸西都之文物地产以及宫阙于东都主人之前,东都主人则为言东都之事以折之,于是西都宾为其所服;在文辞一方面,也仍不脱司马相如、扬雄诸人的堆砌奇丽之积习。又作《答宾戏》,亦为仿东方朔《答客难》而作者。永元初(89年),大将军窦宪出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后宪败,固被捕死狱中。

与固同时者有崔骃,亦善为辞赋。所作《达旨》亦仿东方朔之《答客难》,其他《反都赋》诸作,今已散佚不见全文。

冯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其生年略前于班固,亦以能作赋名。王莽时不仕,更始立,衍为立汉将军,光武时为曲阳令。所作有《显志赋》及书、铭等。

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生于公元78年,死于公元139年。善作赋。所作有《西都赋》《东都赋》《南都赋》《周天大象赋》《思玄赋》《冢赋》《髑髅赋》等,又有《七谏》《应间》,仿枚乘、东方朔之作。此种著作,在现在看来,自不甚足贵。其足以使他永久不朽者乃在他的《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兮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下二节意略同)

 

此诗之不朽,在于它的格调是独创的,音节是新鲜的,情感是真挚的;杂于冗长、浮夸的无情感的诸赋中,自然是不易得见的杰作。衡并善于天文。为太史令,造浑天仪、候风地动仪,精确异常,可算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天文家。后出为河间相,有政声,征拜尚书,卒。

李尤字伯仁,广汉雒人,约生于公元55年,约死于公元137年。初以赋进,拜兰台令史。与刘珍等撰《汉记》。后为乐安相卒。有《函谷关赋》《东观赋》等。其《九曲歌》仅余二句:

 

年岁晚暮时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下阙)

 

却甚为人传诵。

马融字季长,扶风茂陵人,生于公元79年,死于公元166年。为汉季之大儒,但亦工于作赋,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所作以《笛赋》为最著。

王逸字叔师,南郡宜城人,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其不朽之作为《楚辞章句》一书,此书中,他自作之《九思》亦列入。此外尚作《机赋》《荔枝赋》等,俱不甚重要。

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人,生于公元133年,死于公元192年。为汉末最负盛名之文学者。召为议郎,校正六经文字,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后免去。董卓专政,强迫邕诣府,甚敬重之,三日之间,周历三台,最后拜左中郎将。卓被杀,邕竟被株连死狱中,所作文甚多,赋以《述行》为最著。有诗名《饮马长城窟行》者,辞意极婉美: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编邕集者多把它列入。《文选》录是诗,题为无名氏作,至《玉台新咏》始题为邕作,不知何所据。但当邕时,五言诗的体裁已完美,已盛行,将此诗归之于邕,自然不比将《古诗十九首》的一部分归之于枚乘的无理。

邕有女,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夫亡,居于邕家。兴平中,天下丧乱。琰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12年,生二子。曹操痛邕无子,遣使者以金璧赎琰归。此事曾为不少的戏曲家捉入他们的戏曲中为题材。琰天才甚高,躬逢丧乱,所作《悲愤诗》凄楚悲号,读者皆为之泫然。所叙皆她自己的经历,所以真挚凄婉之情充盈于纸间。汉世之诗赋,不是浮夸的便是教训的(如韦孟之诗),似此诗之真情流露自然是极少见的。

 

……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歼无孑遗,尸骸相掌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中叙到胡地,下叙来迎归汉。)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欷,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此诗还有第二首,格调与上所举的一首不同,叙述略简,而情节意思则完全相同,可绝不是一诗的二节,而是两个作者所作的二诗。大约一诗为琰原文,一诗乃为后人所演述者,至于究竟哪一首是原诗,则疑不能明。尚有《胡笳十八拍》一诗,亦叙琰之去胡与归来事,情节与《悲愤诗》俱同,仅增加了些繁细的描述。通常皆以此诗为琰所自作,或有疑其为后人所重述者。我则相信此诗绝非琰所自作;因为她已做了《悲愤诗》,何必更去做同样的别的诗篇?且细读《胡笳十八拍》实不似诗人自己所创作者,而大类乐人演述琰之事以歌唱之辞。如: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难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

 

此显然不是琰所自说的话。大约琰的故事在当时及其后必流传极盛,于是乐人乃以《十八拍》之新声,演此故事歌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