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即便有过一刹那的温暖,也是因为你是我的摆渡人(1)

我不能寻味,但却满怀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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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旁边有个古老的祠堂,周围林木苍翠。林子底下不远是一座宅院,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和仙人掌。白墙外边有一个没有围栏的院子。

每天早晨,都会去祠堂边的林子里读书。清晨林间空气清新,晨曦从林木缝隙间洒落在鼻尖上,点点金光在书页上闪烁。林子格外寂静,许多知识会在那样的情境里光顾脑门。

不知何时,那座宅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每天早晨,他俯着身子,手握短锄或剪刀,在白墙下的空地里忙碌。有时候他会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额上的汗水,然后歇息。他在侍弄院子。院子里种满各种花草。梨、杏、桃,低矮的有杜鹃、月季、山茶等。枝叶纠缠,长得旺盛。他在松土,有时会裁去一些多余的枝丫。

进入暮春后,它开始大片盛开。白色的梨花,粉红的桃花,大朵大朵雪白的山茶,低矮的花草,绿的更绿,长势更旺……满园热闹,有香有色。

不知何时,那座宅院的门口,又多了一个身影。每天清晨,他推着轮椅,她会望着园子,抬手赞美每一朵花。每一个抬头的微笑,都像一朵灿烂的花。

我没有出声,没有靠近,只让干瘪的视线去感受与知会,生怕粗糙的声响,惊动不寻常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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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台很美好。每天早晨,都在阳台上感受新的一天来临。

未散的晨雾笼罩在城市上空。远处的高楼、电线杆,街边的树,它们隐藏在云雾里。早起的飞鸟迅疾低俯穿过楼下的树梢,消逝在密林里。

有一天清晨,目光不经意往下俯视的时候,看到了她。她在对面的阳台上。她在二楼,我在六楼,即便她偶尔抬头,也看不见我。

她在侍弄阳台。偌大的阳台上,几乎全是兰花。全都栽种在陶土盆里,生机勃勃地点缀着整个阳台。细长的绿叶如同朴素的草茎,顶端的紫色生涩花萼翘立,浅绿色的花朵很是显眼。她身着白色睡裙,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俯身在为它们松土,动作很轻,很仔细。然后小心地给它们浇水,水量很少,轻描淡写地往土盆的边沿绕了一圈,非常精心。偶尔会凑近细闻,感受它的气味。

不一会儿,她的旁边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就坐在阳台的空位上。然后很专注地读书,琅琅书声穿过静寂晨空。有时候,他也会凑近闻闻,然后说,妈妈,好香啊。妈妈微微地笑,伸手抚摸他的小脑袋。

此后每天如是。高处的阳台上,他们装饰着我的眼睛。低处的阳台上,它们装饰着他们的梦。

我闻不到清雅的气味,但心内却已花香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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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往南,一路春色。

湖边不远,有一座茶山。春天的茶树一片蓊郁,昌盛有余。满山的茶花也开得正旺,一朵一朵映衬在绿色里,花朵洁白瓷实,大大小小,形态各异。

黄昏归来,疲惫一天的我,没有直接绕过去,远远地,眼睛留在那一山的风景里。

突然,一个声音吸引了正在出神的我。

妈妈,这样好不好看呢?

看见了一对母子。他们蹲在不远处茶山旁边的草地上。他们采摘了一堆的茶花。孩子神情稚嫩,笑容可掬,手里拿着带枝干和叶子的茶花,正往青青草丛中的泥土里插。一朵,一朵,然后围成了一圈,围成一片。

远远地看,就像草丛里开出的花朵。

妈妈,为什么小草开不出这样的大花呢?我们给这些小草都种上花,好不好……

妈妈轻轻低语,孩子霎时笑靥如花。他们继续原来的动作,一起往草地上插花朵。她淡紫色的裙裾,不停地在绿色草地上移动。

黄昏的余晖渐渐离开草坪,他们仍在继续。

那一刻,仿佛天地无限宽广,让人看到另一个广阔春天。

我轻轻移动脚步慢慢绕过,如同慢慢靠近一个圣洁的童话。

美好的、珍重的东西,都是这样细致和卑微的。这些细微的记忆,如同绝壁上兀自盛开的花朵,虽不能寻味,却香远益清。

世间空旷,而它却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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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在梦里见到那个情景。在旧日南方家乡的大宅时光。一起开船出海,去彼岸的一座岛屿。五个人,父母,我,他的侄子,他。我们欢天喜地,在舱内呼喊,热闹如同集会。船到海中,天空突然变暗,接着风雨大作。小船不堪重负,失去重心,礁石撞破了船腹,海水汩汩淌进。离岛屿还有一段距离。他大声喊,要活命,只能减重。大人彼此相视无言。父亲先跳海,接着是母亲。我们缩在舱角,胆战心惊。水漫过膝盖。他一言不发,眉头紧蹙,使劲抓住方向盘。离对岸还有一小段距离,但船已渐渐下沉。他停下手,闭着眼,然后抱起侄子往海里抛去。接着加大马力,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把船开向对岸。最后只剩下我和他。

就这样醒来,在深夜昏暗的床头。不知道自己为何回到那个记忆。那段时光有许多情景留在记忆里,十分深刻。梦里的那种透彻到骨头里的印记,如此清晰。然后起床,默默站在无人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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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有时必须做出选择。人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一个人在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险阻。它们在暗处与我们捉迷藏。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需要勇气、胆量。静默的力量,是一种精神。那是后来上中学前的时候说的。那时他已年近古稀。我离开大宅后不久,他就走了。走的时候据说没人知道,孤零零一个人。

在生命的疆域里,我们是幼小的顽童,懵懂无知。他是大人,手心里经常捏着糖果或小礼物,与我们玩游戏。我们一起与他嬉戏在幽暗的大宅里,他的家里。在空旷幽深的走廊上,追逐他的脚步,想抓住他,得到他手心里的秘密。身旁是一扇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会不经意推开,黑暗里有时蹿出一只黑猫,令你魂飞魄散。有时他突然从另一扇门内闪出,完全不得要领。我们查遍所有的房间角落,发现有些门可以随手推开,有些则不行。那个与你捉迷藏的人,与你周旋其中,令你捉摸不定。你被困其中。

这样的时间总是很短。他会突然出现在那张陈旧的四方桌前,用荨麻鞭子敲打桌面,唤我们回到桌前坐下,然后要求我们闭目休息片刻。这是他的规矩,一如既往。然后他会领读一些句子,譬如,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诸如此类晦涩难懂的诗句。他几乎不看课本,信口而出。我们摇头晃脑,有口无心地跟着念。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下午不必去,父母都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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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长辈偶尔会将我们寄放在他家,由他照看,给他少许费用。许多人家的孩子都一样。并没有要求教授知识,这些皆是他自添的。我们也不曾乏味,常是只要念上几句,接着又可做游戏,得到糖果或礼品,喜不自禁。那些漫长的没有结果的游戏和奔跑,以及无疾而终的跟读,最终使你明白与他之间的关系和规则。知道何时回到桌前,何时玩耍。知道有些门是黑暗的,紧闭的。有些地方无法抵达,有些期望无法实现,有些规则不可改变。有些门即便打开,也未必能找到你的目标。有些门如果无法开启,它就不是你的方向。曾经那样一扇扇地去寻找、试探,用尽全力。如今也终于晓得,并知道所要的选择,该是采取怎样的方式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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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觉得心已渐老,觉得自己与那些时光的距离如此遥远,如同过去了几十年,有从乡村到城市的远。只有偶尔在触及记忆的时候,才能一点一滴地想起。也许这最终只能是一种个人的细微感受,旁人无法分担。但又如此真实,在偶然的梦醒后,那一个瞬间里,看到了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愈加分明的孤独与脆弱。是在觉得这个世界里极为珍视而郑重的,又随时担心会与它失去关联的时候,开始一点一滴变老的吗?那些记忆如同滔天海浪里的一叶扁舟,在生命受到巨大威胁的时候,我们内心的某一个部分,被剧烈的震荡惊醒。

在那一刻,我是彼时的那个孩子。初春的宅院内,一起越过高高的门槛,在墙根下翻开石头,观察蟋蟀,暗红的蚯蚓,小蜗牛,白色根须的小草。采摘门口的山茶花,吮吸花内的甘甜露水,然后一朵一朵摆放在他的四方桌前。春光明媚的景象,映衬得门内的空间格外幽深。坐在桌前心怀期待,却又坦然自若,有一种格外冷清的心境,等候他从房间里拿着糖果走出。

有一次他给我们讲述那个出海游玩的故事。他的侄子听后嗷嗷大哭,质问为什么也把他扔下大海。他极目远望天井之外的湛蓝,目光深邃而迷离,然后说那只是一个假设。这里没有海,也无船只。但那个故事此后却在幼小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那里头有他对我的一份特殊的爱与情感。这是在离开那栋大宅后,并经过时间的洗礼,才感受到的一切。要真正去体会和感知一种特别的情感,一样需要时间,需要成长,获得能力,因为这些感知力并非与生俱来。

记忆中他从未走出那片山坳,那座大宅就是他的岛。那是一种与世间规则的对峙。他的内心是一片热闹开阔的海域,有陌生的岛屿,红花绿树,以及野兽、洞穴。有自相矛盾,逐渐产生了一种淡然和清冷的内在。知道山外的世界,有些嘈杂与热闹永无法参与。是一种永无彼岸的追索。他最后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有自己的使命。一种索然而清醒的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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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藏有许多书,那些是他的父亲留下的。他的父亲是民国时期村里的私塾先生。而他一生无妻无子,孤独一人,直至老死。偶尔在得空的时候,他一个人进去那个房间,好久才出来。然后拿着一本书,照着上面念给我们听。考上中学那年,知道从此即将离开那座大宅,内心惶恐不安。因为将要面对一条从此离家的孤独之路。他与我讲到选择、离开、勇气与坚韧。每个人的脚下都是一条孤独的路。然后送给我一本《大学》,线装的,作为纪念。

从窗口抬头,看到南方的夜空明朗,有月色笼罩。刚下过雨的世界,万物生灵显出自然焕发的本能。穿过夜色似乎看见了那座大宅:白墙高高垒起,月光淡淡洒在天井中水缸里盛开的荷花上,娇嫩的花朵在微风中招摇,幽幽荷香飘逸。鲜嫩的青苔铺满石板,未经修缮的坑洼积蓄着雨水。双脚猛力踩进,水花溅射。他突然踱出房门喊话,我们赶忙回到厅堂桌边。高高的屋檐上头,但见天心月圆,令人惊心。那一刻,世间的清朗风月,如同海上的岛屿,在内心成为一种静默的昭示。

世间空旷,而它却在远方。

如同一座消逝的大宅,只有在梦里才能相见。

光阴短暂,眷念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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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邀我,周末一起去清溪玩,好吗?

我问他们,清溪在哪里?他们都笑了。

他们说,就在你家旁边呀!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

新居向南,有一条小溪,溪面不宽,溪畔是稠密旺盛的荔枝林。没有高楼,仅有几座民宅,是传统的白色石灰砖瓦房,年久失修,被郊区的农人用来豢养牛羊、家禽。每天清晨上班,都要经过那里。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都只是轻轻一瞥,目光随着景物流动,移过去了。

天气晴好,荔枝林里皆是欢声笑语。他们在荡秋千。粗长的麻绳挂在碗口粗的荔枝树干上,扎成一排树枝就是坐垫。他们互相推动,高高地飞起,身影飞速掠过高处浓绿树梢,飘向半个溪面,下滑,然后再次飞起。优美惊险的弧线带来尖叫、欢笑。阳光被浓密的树荫遮住,渗透之后,就被他们的尖叫声震碎,纷纷落下,在溪面上洒成点点金光。他们清澈的眼眸和烂漫的笑声,如澄明的哗哗溪水,仿佛天地无私。

他们还带我去看清溪桥。桥碑上的字已经风化、模糊,残存的斑驳痕迹中,我看到,它是座百年老桥。沧桑的石墩,长满墨绿色苔藓,像溪畔水藻里小鱼的说话声柔软细致。

我们在石桥上留下影像。他们有的坐在石栏上,有的拿小石块扔溪里的鱼,有的甚至跳到我的背上……那张照片,后来成了电脑桌面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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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加班到窗外天空换了颜色。

很长一段时间皆是那样。

走下楼梯,窄而暗黑的楼道里,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慢慢地沿着楼梯扶手下楼,走到空旷处,抬头,深呼一口气,才发现是个满月。

月满中天。洁白的月色照亮操场及其周围的所有景物。假山变成灰白色,树梢像披上雪花,银装素裹。不知归去的鸟,在月空盘旋。

沿着小径,慢慢地走。

累了,就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月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周围人工种植的密集松柏在夜风中摇摆,如同湖面微波,好温柔的风。夜空在树梢顶像大地的海,云朵鱼一样在游动。

身旁的另一条石椅上,有一对老夫妇。女的头靠在男的臂膀上,自在安然。男的在描述即将播完的电视剧。他们慢吞吞地讨论着山寨版的故事结局。

那一会儿,觉得天地似乎都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第二天,带着行李,又路过那别致的一角。

驻足了许久,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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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的一个邻居,是位离退休老人。

他家有一个很大的露台,与我屋子的阳台相望。

他喜欢在露台上侍弄花草。各式各样,像一个美丽的伊甸园。突然有一天夜里,一阵大风,把他的花园吹得噼啪作响,七零八落。第二天上午,我在阳台上看书,他低着头,在清扫风后的残局,脸色暗淡。

某日午后,我看见他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刚从山上掘下来的兰花。那里的房子靠山,周末有登山的习惯,偶尔会看见一些人,带着箩筐、短锄、水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背后的竹筐里放着叶子长长细细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