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神秘夫人

常小健又重新回到红梅别墅。

梅萍亲自示座,吩咐一声,立刻有人端上来几盘黄澄澄的水果放在茶几上。做事的女孩们看常小健的眼光都充满好奇。显然这个地方少见男人,尤其是这样年轻的男人。梅萍感觉到常小健的局促,叫退女佣,亲手取了一只水果,递在他面前:芒果很新鲜,是空运到上海的,你尝尝!

谢谢徐夫人。常小健只好接过来。

梅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要叫徐夫人,叫阿姨吧。阿姨和你一见如故,从心里往外喜欢你。我和你父亲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他一定从没提过我。

常小健被她一口一个喜欢,弄得有些难为情,正色道:徐阿姨,我随父亲刚从香港回来,对上海商业界的人和事了解不多。您是前辈,还请多多指教。

商业?我和你父亲可不是相识在什么商业界,不过论起经商,你倒应该多和你父亲学,他曾是租界的大买办,也是实业家,和外国人打交道很有一套的!

是。从小到大,父亲就是我的偶像。

梅萍点点头:你这个年龄,应该在上大学吧?

我在香港大学和西南联大读过书,现在帮父亲做事。常小健发觉这位徐夫人言谈举止间有一种男人气概,他慢慢不再拘束,吃起剖好的芒果。

帮常啸天?对了,他说你是他的接班人,不知道指忠义社还是你们常家的生意?

在我眼中,这没什么分别。

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嘛!梅萍笑起来:忠义社的家可不好当,要有真材实料,你会武吗?

懂一点,不过,都是皮毛!

哈哈!口气不小!梅萍起身上来拉起他,笑声洪亮:跟我来,叫我试试你的本事!

常小健被她拉着有些不习惯,但见她不拘小节,有种特殊的豪气,也就由她一路携手上了三楼。两个女佣合力推开沉重的橡木门,露出宽敞空旷的房间,几乎占了整层楼的面积。常小健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无窗,全是灯光照明,四面墙上镶着厚重的消音木板,尽头竟然置放着两只胸靶。年轻的女秘书唰的一声拉开墙上的红色幕帷,露出型号不同的大小手枪,足有二十几把。常小健不由惊叹,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心设计的靶室,这一切居然出自一个女大亨家中。

梅萍脱下外套,扔给女秘书,意态豪迈地就近取下一支伯莱塔自动手枪,一手举起,另一手叉于腰间,眯起眼睛,稍稍瞄了一下靶子,连开了五枪,女秘书跑过去揭下靶纸,枪枪皆中靶心。

常小健看得叹为观止:徐夫人原来是女中豪杰,我第一次见到女士开枪,而且这样准确娴熟。

梅萍被他夸得很受用,晃晃手中的枪:这枪太沉,不过现在这种自动手枪时髦了,说起来我还是喜欢用左轮,虽然装弹慢些,弹容少了点,可是很少有瞎子儿。对了,常啸天文武双全,想必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来,选一支,看看你的枪法!

常小健也不客套,特意摘下一支左轮手枪,看看是美式史密斯-韦森,磕开见子弹满轮,合上一气打光,女秘书取下靶纸,迟疑了一下,喊道:只有两个弹孔。

常小健微微一笑,将手枪放回原处。梅萍看得分明,常小健六枪两个弹洞,枪法匪夷所思。她眼睛一闭,鼻子立刻就酸了,半天才睁开眼睛:不错!小健,你的生日应该是腊月前后,实际上你才满十八岁对吧?

常小健正是腊月初八的生日,见她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年龄,不由点点头,心中开始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常啸天……对你好吗?

父亲很疼我,但也有时候很严厉……

噢?说来听听,怎么个严厉法?

我小时候身体弱,爱生病。从五岁起爸爸就教我站桩跑步练功,他天天早早从被窝里把我揪出来。我觉得太苦了,说不愿意学,爸爸就骂我不是男子汉,没出息,还揍过我,不过只有那么两次,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叫苦……

常小健讲起童年的事滔滔不绝,自己也不禁莞尔。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徐阿姨像是认识很久的长辈,他愿意把自己的事讲给她听,他注意到,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她外表刚强,眼神却非常柔和,对自己一副百般喜爱、情不自禁的样子,再联想父亲反常的神情,渐渐疑窦丛生。

梅萍则恨不能把小健的一切问个遍:你……妈妈待你好吗?我记得她是当年一位很有名的坤角,也姓梅吧?

姆妈姓惠,待我还好。但是……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我弟弟小康的亲妈。常小健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亲生母亲是谁,你知道吗?梅萍终于问了出来。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去世很久了,父亲从来没对我说过她的事情。常小健眼神明显黯淡下来。

梅萍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心底叹息着,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给别人当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到现在还浑然不知身世。常啸天口口声声要他做接班人,爱护栽培之意溢于言表,却不知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他就打算让这孩子姓一辈子常吗?不过,梅萍想得很清楚,即使常啸天不说那些一语双关的话,她也不会把小健的身世泄露给他。当年害了林健已经悔不堪言,现在如何能再让他的儿子受到伤害。

英国总会,上海市政厅春节团拜酒会。

当徐梅萍夫人携常小健走入时,白衣侍者已经举了各式各样的酒在人群中穿梭,一个官员正冲着麦克风嗡嗡祝词,酒会的重头节目——舞会就要开始了。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被到场的几个大人物吸引着,梅萍开始不停地在常小健耳边指道:那就是孔令侃,扬子公司知道吧?

常小健点点头,他对国内的政经领域都很熟悉,当然知道这个做生意只用美金往来、从来都是现货交易的官僚公司。梅萍继续介绍:那个大个子美国人是扬子公司工业部的经理;那边举杯一群人中,中间是市长钱大钧,警察局长宣铁吾站在他的右边,再往右是渣打银行驻中国总裁……

常小健边听边记下他们的相貌,他知道父亲和其中的不少人也有些交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这些名流显要打交道。他觉得今天真的没白来,在香港,他也陪同父亲出席酒会,不过规模都不及这一次。很快,他的所学便派上了用场,他可以用英语交流,他听得懂周围人的谈话内容,当梅萍给他介绍自己熟识的人时,他招呼谈吐都大方得体,令梅萍惊喜异常。常小健也很快发现,这位徐阿姨的身份绝不一般,她接触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有着军方背景或官方身份,谈话中皆是股票、外汇的炒作内幕和高层动向。他们大谈黄金爆炒经,常小健才知道原来大批的黄金从沪至渝竟可以用军用飞机运输。常小健知道父亲不喜欢投机生意,更不喜欢和政府官员打交道,看到梅萍谈兴甚欢,便找个机会抽出身来,来到外面平台上。

冬夜的上海,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冷意,和充满海腥气的香港完全不同。远眺黄浦江上的点点灯火,常小健这才感到,方才的喧嚣场面他只是新鲜兴奋,却并不适应,索性在这里敞开西服,舒展着胸臆,迎着冷冷的风闭上眼睛。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是你吗?哎,我们又见面了!

在上海,常小健还没多少熟人,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他愣了一下,转身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孩,穿一身小方格的薄呢套裙,两条长长的发辫,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望向这边。常小健左右一看,确信她是在同自己讲话,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何人,窘然一笑。

女孩反应很快:忘了?我们半个月前在火车上见过。

常小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火车上的女学生居然能在这里出现。他显然是把惊讶写到了脸上,那女孩也很满意这种效果,乐不可支,继而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我叫蒋芸姗。还没请教大名。

常小健!两只手握在一处,小健感到她的手很有力气,他不由想起吴浩海的判断来。

姗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舅舅、舅妈正到处找你呢!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手抄在裤袋中走过来,高高的鼻梁,饱满的前额,略略苍白的脸色,配着白色樽领毛衣,长筒皮靴,浑身上下散发着罕见的洒脱慵懒和华贵。他很自然地望向常小健,眼神英俊逼人,常小健立刻被吸引,无端地觉得大有好感。

蒋芸姗姿态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我表弟蒋器,刚从美国回来。又对那个男孩道:常先生,我同学的……救命恩人!

常小健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笑着连连摇头。那蒋芸姗又把目光移向他,竟是一脸俏皮的笑意:小常先生,那天在车上多谢你解围。还没请教在哪里高就,军统还是中统?

常小健只顾看蒋器,竟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没什么,拿别人的名头唬唬人罢了,那些军警仗势欺人,着实可恶!不过,蒋小姐今天能在这里出现,就是说那天没有我,你同学也会平安无事。我刚从香港回来,准备帮父亲管理生意。

蒋芸姗听罢,笑容渐敛。

常小健礼貌地向蒋器伸手:你好,是在美国留学吗?

蒋器勉强拉拉手,神情淡淡带了几分倨傲:我在美国生活,自然要在那里读大学。姗姐,我们走吧,舅舅他们都等急了。说罢,将手臂绕在蒋芸姗的肩头。

蒋芸姗正凝视着常小健,听见催促,便在表弟的臂弯中招招手,这一回神情认真,称呼也变了:常小健,再见!

望着这一对清纯、骄傲又时尚的表姐弟相挽着走开,常小健不免有些失落,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多么美好,可自己却再不能体验。凝神中,俱乐部内响起了欢快的爵士乐,梅萍在门口笑吟吟地招手,常小健走回去,见舞池中已经有人翩翩起舞,他便将梅萍阿姨请下舞池,跳了一回快华尔兹。曲罢,梅萍喘息着把他拉到一处屏风隔开的桌前,向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子笑道:看!我的干儿子,舞跳得交关好,陪你来一曲。

常小健正奇怪,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阿萍,搞什么鬼?要跳也是你陪我跳!

原来这人竟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小,扮了一身帅气的男装,头发很短,也是雌雄莫辨。梅萍道:和你二小姐跳上一曲,岂不是全场都认得我了,你知道我讨厌抛头露面,更不想叫记者乱写一通。

常小健猛然悟到,这女子竟是刚才梅萍介绍过的孔令侃的妹妹孔令俊,人称孔二小姐。这位豪门千金的豪放作风,在上海滩是名声远扬,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看见她。孔令俊的眼睛挪了过来,不经意地一扫:他是谁呀?

常小健!别看年龄不大,本事不小呢,大学生,枪法好,英语也蛮地道。

是嘛!令侃喜欢这样的人,过来帮他吧!孔二小姐仍是用了傲慢低沉的声音。

梅萍笑:这个你要不来的。说罢,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孔二小姐点点头:虎父无犬子!再不理小健,站起来拉了梅萍下舞池,边走边对侍者吩咐:把灯弄暗了,曲子长些。

梅萍回头匆匆对小健一笑,没来得及说什么,灯光暗下来,面目全都模糊了。

常小健往后走了几步,听到旁边几声暗笑:这是哪位?没见过嘛!葛太太吗?

不是!二小姐今天又领个新的,这下该轮到邓太太吃醋了!

你们全说错了,这个和她是哥们,兴趣相投。

哈哈,范太太没来呀?范绍增那袍哥儿可是哑巴吃黄连,一个太太两个用,有苦说不出来。

都封给他一个扬子董事当了,偷着乐还来不及,他苦从何来?

哈哈哈!

钱大钧哪去了?

有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他那市长也就是一个摆设。讲完那段祝词就跑了,还算知趣!

知道吗?他现在改名了,叫钱大金!这小子刚刚接收了伪储备银行的所有金货,心情顺得很,逢人面带三分笑。

好小子,南京知道吗?再见面敲他竹杠!

他呀,向来一毛不拔!不如去问汤恩伯要上一笔,他把日本军用仓库的物资往外运,运了半个月还没运完,他也烦了,要找人就地处理呢!

置身在这鬼影幢幢的舞场,被萨克斯风幽幽地撩拨着耳朵,望着眼前舞者错落的剪影,常小健不由迷茫,一腔的踌躇满志全被这灯红酒绿间复杂的人事弄得混乱起来,今后,自己就要逐渐适应这种光怪陆离的社会吗?他的心变得缥缈起来,向场边亮些的地方缓缓走过去。侍者迎面过来,酒盘上有流光的酒杯,常小健很自然地取下一只,刚凑近唇边,耳边一声轻轻的感叹:黑夜之中,暗流涌动,一切都是那样无耻加无聊,不是吗?

常小健得遇知音,转头看去,见那个叫蒋芸姗的女孩正站在一侧,轻蔑的目光闪动着,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常小健为她取下一只香槟,他们举了举,杯子清脆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时间,两人都觉得缭绕的乐声消失了,法国香槟似梦似幻地流入唇中,两颗心瞬间便骤然跳动在一起了。明暗的灯光中,女孩再次发问:想不想……离开这里,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常小健心一热,已被这意味深长的邀请打动。但是,他清楚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微笑地摇头,很像成熟的大人在拒绝一个小女孩的任性要求。舞曲奏出了最后的缓音,灯亮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常小健始终不清楚她的来历和背景,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清傲的笑容。

梅萍亲自驾着黑色奥斯汀,送常小健回家。

认我做干妈好吗?我越来越喜欢你,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出色!梅萍的确是有感而发,只相处了短短几个小时,她发现林健的儿子具备着相当的才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她热切地看着常小健:有件东西送给你,它在我这里已经放了二十几年。

一只小小的蓝色丝绒盒,送在常小健的手中,常小健迟疑了一下,打开盒子,红色衬底上托着一串白金细链,下方悬了精巧的小十字架。他抬起头,梅萍知道他要说什么,按着他的手叮嘱道:收好!虽然不值钱,但它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以后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千万千万不要弄丢!

说罢,她顺手拨弄了一下常小健的头发,离常公馆越来越近,她想到以后常啸天未必让她再接触这个孩子,万分舍不得中,终于忍不住殷殷疼爱道:小健,阿姨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不是现在。看到你这么有出息,阿姨很欣慰!

常小健心在怦怦乱跳,他鼓了鼓勇气,侧过身来,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把这一晚的疑问和盘托出:阿姨,您,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梅萍方寸大乱,收手扶稳方向盘——她生命中那仅有过的一次爱情,是那样短暂惨烈充满血腥,自己特立独行烈性如火的心,只为那一个人软化过。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她放慢了车速,泪水涌出眼眶,再次体会到那种心软的感觉,竟是缘于一个十九岁少年的追问。常小健一直目不转睛,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已经怀疑了一个晚上,此时自认为已经找到了答案,轻轻再问:您……就是我母亲,对吗?

奥斯汀戛然停刹在路上,梅萍睁大了眼睛,当她发现那孩子眼中蕴满泪水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在说什么呀,傻孩子!

不,我现在很冷静!其实,从爸爸让我留下来陪你时,我就开始怀疑了。爸爸从你家离开的时候,你根本没打算送他,你是看见了我才出来的。你第一次见到我,就那么惊讶激动。爸爸向来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可我们碰面却让他心烦意乱。今天晚上,你每次看我都特别慈爱。你好像有许多话藏在心里说不出来。你知道我生日,送我东西,叮嘱我这些话。这一切一切,让我有种奇怪的直觉,你,就是我亲生母亲!

常小健真激动了,他一口气说完。梅萍已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见小健充满希望地望着她,用那双和林健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心都在颤抖,真不忍心破坏他的幻想:冷静些,小健,听我说,你妈妈确实已经不在人世,看起来,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她的事情……

常小健泪流了出来,他隐隐觉出不妥:不知道,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一直想妈妈可能并没有死,总有一天,她能回到我身边。

梅萍知道他仍是不死心,她的心也痛起来,知道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小健,我很难过,我很想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可是,我没这个福气!

常小健的表情一下僵住了,梅萍不忍看他的样子,转过脸去,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艰难地找着合适的词汇: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和你父母都很熟的缘故,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乍见到你就格外激动。加上我自己又从来没有孩子,很想掠人之美,身边多个人人羡慕的干儿子。你懂吗,小健?

常小健急速调整情绪,猛地意识到自己竟在流泪,飞快地伸手去擦,又掩饰地拉开车窗。冷风吹进来,梅萍打了冷战,常小健又手忙脚乱关上窗子。他尴尬得要死,镇定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太对不起了,徐阿姨。我误会了,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您不会生气吧?

梅萍见他如此克制,终于忍不住泪光闪闪:怎么会?好孩子,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小健,你的心情我全明白。

徐阿姨,既然您认识我妈妈,讲讲她的事情,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妈妈……是一位护士,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美丽善良,又坚毅勇敢。总之,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梅萍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妈妈若真像你说得这样好,那我爸爸为什么从来不提起她?他们之间有什么怨恨吗?

怎么会?你爸爸很爱你妈妈。梅萍眼前浮现出林健临终之际,求她不要杀钟月儿的情景,钟月儿哭倒在林健焦尸上的样子,更是清晰得就像在昨天:你妈妈对你爸爸更是专情之极,一直到死!

常小健有些不信:那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梅萍从二十年前的记忆中猛醒过来: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小健,千万不要对你爸爸讲起这些话来。他不愿意让我见到你,多半是不愿意我向你提这些事,他对你这样看重,本身就说明他很珍惜与你母亲的感情。总有一天,该由你爸爸,而不是我,向你说明真相的。

常小健见梅萍就此收住话头,知道她不会再说下去,想一想,把手中小盒递向她:这个……您还是收回去吧。我今天已经很丢人,实在不好意思接受您的礼物!

梅萍发动了车子:你收好吧!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这条链子是你母亲生前曾戴过的。

常小健如梦方醒,一把攥紧盒子,放在胸前。

常公馆书房灯火通明,阿水和阿三陪常啸天下棋。常啸天心中烦乱,盘盘皆输。听到时钟响过十一声,他突然掀翻棋盘,取枪推弹上膛。阿三、阿水也都对视着站起来,似乎只等他一声令下。常啸天看看他们,岁月真是不饶人哪!年纪最小的阿水也有了白发。这些年,兄弟们娶妻生子,胜利后又想过舒适安逸的生活,他们已经与出生入死的年代,渐行渐远了!

他摇摇头又将枪扔了回去。

阿三、阿水同时舒了一口气,阿三开了书房的门,喊人进来收拾。在厅里等候的白冬虎、唐家兄弟一干人全起身望过来,常啸天吩咐道:通通打发走,咱们出去兜风!

英国总会、电报公司、通商银行、轮船招商局、汇丰银行、海关大楼、桂林大楼、汇中饭店、沙逊洋行、中国银行、怡和洋行、东方汇利,车子在外滩北段缓缓行驶,一座座高大建筑在夜色中一一掠过去,又一一掠回来,绕了几个圈,最后,停在英国总会门前。

这时候,常小健已经回到家中,惠若雪惴惴不安地下楼,丈夫已经一天未理她,有话只能问大儿子:阿健,怎么一晚上家里边全是人?是不是出事了?

常小康也一脸惶恐地跟下来。常小健把大衣递给阿芳,叮嘱道:芳姐,口袋里有个盒子帮我放好!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我和姆妈说几句话就上去……爸睡下了吗?

他问得非常自然,主仆的表情也都很自然。这些天,常啸天开始和阿芳睡在一起,这在常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阿芳惊讶道:你不晓得吗?常先生刚刚出去了!

这么晚?常小健一惊,侧头喊道:忠贵,爸爸去哪里了?有谁跟着他?

忠贵跑过来:大少爷,老爷是和三爷、水爷一起走的。

惠若雪又问:阿健,社团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常小健,这种时候,大少爷俨然已是一个主事的男子汉。常小健道:你们都没看报纸吗?邵叔叔被抓进了警备司令部,爸爸正设法营救。

常小康立刻冲到书房中取报纸,平时,他很少关心外边的事,没有看报的习惯,这时候只看了《申报》头版,已吓得面色转白:大哥呀,报上说,邵叔叔要被定成汉奸罪!

举家心惊!

邵晓星与常啸天亲如兄弟,又是忠义社的二号人物,他出事,就是常家出事,惠若雪掩口失声道:啊呀阿健,你爸这个时候带人出去,会不会……?

阿芳腿一软,倒在常小健身上,常小康魂不守舍:大哥,爸要去劫狱吗?

常小健也紧张起来,马上叫忠贵拨电话给白冬虎和唐家兄弟。听到几员大将全好好地回到家中,大家才稍稍安心,知道常啸天今晚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阿芳受了这一吓,便有些不支,常小健知道她担心父亲,赶紧让她进房休息。惠若雪本来烦乱,见到阿芳的样子,简直是气急败坏,暗中呸了一声,转身上楼。常小康脚下扔的全是报纸,脸色发白一个劲儿地问:大哥,全上海都在惩办汉奸,爸会不会有事?

常小健真怕小弟吓出毛病来,宽慰道:别担心,爸爸在上海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市政厅和警备司令部都会给面子。这件事虽然对我们有影响,但不至于有危险。只要能救出邵叔叔就没事了。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这几天家里外面都会很乱,我叫忠贵陪你住校。

常小康慢慢向楼上走去,走过父母的房间,女佣出来道:二少爷,夫人请你进去一下!

我要睡了,不去了!常小康生硬地说完,想想又走进去:妈你太糊涂了,也叫我跟了倒霉。昨天晚上我还以为爸是冲我发火,现在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你!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和汉奸打交道,真丢人!现在上海最令人不齿的事情,莫过于查出逆产来,以后,叫我怎么在同学朋友面前抬头做人?

惠若雪呆呆地坐在床上,欲哭无泪。

安抚好家人,已近十二时。常小健坐在厅中等父亲回来,等着等着,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浅睡中,突然感觉到什么,一睁眼,见父亲正伏身定定地瞅着他,他赶紧揉揉眼睛站起来:爸、三叔、水叔,邵叔叔那边有什么事吗?

阿三道:没事没事!我们只是陪天哥散散心,吹吹江风。

其实常啸天在英国总会门前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等曲尽人散才回来,中途要不是阿三、阿水竭力劝阻,差一点闯到红梅山庄去。此刻见常小健完好无损地已回到家中,心中稍安,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小健答道:十一点左右。姆妈、小弟和芳姐她们都为你担心呢!

那姓梅的和你都说什么了?

姓梅的?常小健奇道。

啊!我忘了,她姓了徐了!她……都说过什么?

她说邵叔叔的事情,全看你的想法,还说明天就会有结果。爸,这位徐夫人不简单,她和扬子公司过从甚密,在军界也有许多熟人。

阿三问道:她没为难你吧?

常小健笑道:她敢对常啸天的儿子怎样?她还一再夸奖我呢!

大家全被他说得笑起来,常啸天问:怎么样,对这位徐夫人印象如何?

常小健道:做事像男人,枪法相当好。她家的三楼竟是射击室,光是我看见的就有二十几支手枪!我猜她不只是一个女大亨这么简单,她究竟是什么人物?

常啸天悬了一晚的心全放回肚子里。

陈阿水和阿三出了常公馆,彼此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就让汽车远远跟着,并肩走在子夜中。阿三先叹了口气:今天为了救晓星,大哥舍了小健;为了小健,又在外边等了一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姓梅的女人手段如此厉害,如果让她抓住天哥这些弱处,我们都会被她玩惨!

所以当初你们就应该斩草除根,杀了这姓梅的!由着老大心一软,留下这么一个祸患!天哥现在更优柔寡断,遇事思前想后,不比当年喽!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能埋怨天哥,当年如果梅萍不是对林健心存感情,就不会放过小健的妈。说起来,小健能出世还要感激她呢!

阿水摇头否定:感激?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徐夫人可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梅萍了,她修炼得不错,道行挺深!一出手这直取天哥的两处要害——邵晓星和小健!

阿三道:晓星的案子早晚要出,只是不想会犯在钱朗侄子手里;小健这件事情肯定是意外,我当时在场,那姓梅的一见小健连声音都变了。这件事我和天哥看法一样,她还不至于对小健怎么样。唉,其实小健已经这么大了,天哥也该说出真相了。这件事情若让外人开口,天哥岂不是被动?

阿水突然道:三哥,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什么感觉?

阿水四顾无人,道:天哥把小健当心肝宝贝儿养了这么多年,小健又十分对他的脾气,也许,他心里早把小健当亲儿子了!

阿三有些悚然:你是说大哥舍不得让小健姓回林了?

阿水眯起眼睛:是啊!天哥也许已不想说真话了!这件事只有你、我、晓星和白冬虎知道,现在又加上梅萍。我们这些知情人,也许有一天会日子不好过的。

阿三愣愣地看着阿水,他觉得,兄弟之间的关系,现在复杂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