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牡丹灯笼
- 日本童话集
- (英)格雷斯·詹姆斯
- 4674字
- 2019-10-30 20:34:43
有位武士名叫荻原,住在江户。他是旗本的武士,属于武士中最受人尊敬的一级。他仪态高贵,面容俊美,是很多江户女子明宠暗恋的对象。而他自己因为年轻,脑袋里多半想着享乐,而不是恋爱。从白天到晚上,他经常与城中快乐的青年在一起嬉戏。不管在室内还是室外,他都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带着众人纵情狂欢,经常和好友们久久地在街上游荡。
新年来临,在一个明亮寒冷的冬日,他发现身边有一群欢笑着玩板羽球的男女。那天,他逛得太远,离开了自己在城中常去的地方,来到了江户另一头的郊区。这里的街道有些空荡荡的,一座座安静的房子前都带着庭院。荻原娴熟而优雅地挥动着沉重的板羽球拍。他接住镀金的板羽球,轻盈地把它抛到空中,但由于一时粗心失误,竟把板羽球抛了出去。球飞过玩伴们的头顶,又飞过附近庭院的竹栅栏。
他立马去追赶板羽球。同伴们大喊,“别追了,荻原,我们还有好几打球呢。”
“不,”他说,“这只可是鸽灰色的,还镀了金。”
“笨蛋!”他的同伴们回答,“我们有六只板羽球,全是鸽灰色,都镀了金。”
但荻原没理会他们,因为他鬼使神差地满心想把那只被他丢掉的板羽球找回来。他翻过竹栅栏,从偏远的一侧进入庭院,来到他以为板羽球掉落的地点,但球却不在那里。于是,他顺着竹子底部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他来回兜圈子,拿着板羽球拍到处找,眼睛盯着地面,气喘吁吁的,好像丢了珍宝一般。同伴们呼喊着他,他却头也不回。同伴累了,便各自回家了。天色渐暗,荻原看见有个姑娘正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挥着右手召唤自己,左手拿着一个鸽灰色的镀金板羽球。
武士高兴地叫出声来,跑上前去。姑娘后退了几步,仍然挥着右手召唤他。在板羽球的吸引下,武士跟上前去。就这样,他俩来到了庭院里的一座屋子前。屋前有三级石阶。最低的石阶旁种着一棵正在开花的梅树,而在最高的石阶边,站着一位非常年轻的美丽女子。她身着节日里才穿的华丽盛装。和服是湖蓝丝绸质地,长长的振袖拖曳到地上,襦袢是深红色的,织锦宽腰带又硬又沉,镶满金线。她头上的发簪是金子、玳瑁和珊瑚制成的。
荻原看见这位女子时,立马跪到了地上,前额贴地,向她致敬。
女子开口说话了,满脸笑意,好像孩子一般。“进我屋里来吧,荻原,旗本的武士。我是阿露夫人。我亲爱的侍女,阿米,把你带到了我这儿。进来吧,荻原,旗本的武士。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此时此刻是多么美好啊!”
于是,武士走进屋子。她们带着他来到一间十叠大的和室,开始为他表演。晨露夫人在他面前跳着古典舞蹈,而侍女阿米敲打着一个系着红缨的小鼓。
随后,她们在他面前摆上食物,有过节吃的赤饭,还有温热的甜酒。他吃喝得一干二净。
荻原准备离开时,夜已经深了。“以后再来吧,尊敬的大人,再来吧,”侍女说。
“对啊,大人,你必须回来,”阿露夫人低语着。
武士笑了。“要是我不回来了呢?”他嘲笑道,“不回来会怎样呢?”
阿露夫人一下子僵住了,孩童般的脸庞变得严肃起来,但她把手放在了荻原的肩膀上。
“那么,”她说,“死亡就会降临,大人。我们都会死去,别无选择。”阿米颤抖起来,用袖子遮住了眼睛。
武士走入夜色之中,心中满是恐惧。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找自己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在夜色中,他从沉睡中的城市一头找到另一头。最后,当他找到熟悉的家门时,天都快亮了。武士荻原满是倦意地上床睡觉,大笑着说,“我终究还是把板羽球落在那儿了。”
第二天,荻原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一整天。他把手放在身前,细细思忖着,什么事都没有做。到了日暮时分,他说,“这只是那两个艺妓对我玩的把戏。这的确很高明,但她们骗不了我!”于是,他穿上最华丽的衣服,呼朋唤友去了。五六天过去了,他沉浸在骑马比武和郊游之中,欢乐无比。他头脑敏捷,精力充沛。
最后,他说了一句,“天啊,我打心底里讨厌这些”,然后便开始独自在江户的街道上游荡。他从这座大城市的一头游荡到另一头,从早到晚,走街串巷,沿着山丘、护城河和城墙行走,却寻不到自己渴求的东西。他再也回不去那座板羽球落入的庭院,也难寻晨露夫人的芳踪。他无处安放灵魂,便病倒了,卧在床上,不吃不喝,日渐消瘦。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转眼到了第六个月,在炎热潮湿的雨季里,他起床了。虽然忠仆们都劝说他不要起床,他还是披上了一件宽松的夏日衣袍,飞快地走出门外。
“哎呀!哎呀!”仆人大喊,“这年轻人要么是发了烧,要么是发了疯啊!”
荻原走起路来一点都没踉跄。他无视左右,笔直向前,自言自语道,“条条大路通向我爱人的住处。”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安静的城郊,看见一座屋子的庭院外围着竹栅栏。荻原轻声笑了出来,推开了栅栏。
“一模一样,”他说,“这就是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他发现,庭院里一片凌乱,荒草丛生。三级石台阶上覆盖着苔藓。一棵梅树生长在石阶边,郁郁地舒展着绿叶。屋子很安静,门窗紧闭,已然被遗弃荒废了。
武士站着思忖,身上渐渐凉了下来。大雨从天而降。
此时,一个老人走入庭院,对荻原说:
“先生,你在这儿做什么?”
“白梅已经凋谢了,”武士说,“请问阿露夫人在哪里呢?”
“她已经去世了,”老人回答,“五、六个月前,她因为一场奇怪的急病去世了,被葬在山上的墓地里。侍女阿米和她葬在一起,因为她不愿让女主人孤身一人在黄泉路上的长夜里漫步。我惦念着这两个美好的人儿,仍在照料着这座庭院,但是我年纪大了,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哦,先生,她们的确去世了。坟头已长满了青草。”
荻原回到家中,拿出一块白木板,用俊秀大字写下了阿露夫人的名字。然后,他把木板立起来,在木板前焚香,准备好全荤的供品,开始恭敬地诵读经文。他之所以做这些,全是为了超度亡灵。
迎接亡灵的盂兰盆节就要到了。江户的市民们纷纷提着灯笼去上坟。他们带着食物和鲜花纪念挚爱的先人。七月十三日,也就是盂兰盆节,荻原在晚上走进花园乘凉。夜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风。一只蝉躲在石榴花的花蕊里,不时地尖声鸣叫。在圆池塘里,一条鲤鱼时不时地跃出水面。除此之外,万物静谧,甚至连叶片都纹丝不动。
子夜过后,荻原听到庭院栅栏外的小路上,传来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这是女人的木屐声,”武士说道。他凭着空洞的回响声判断了出来。视线越过蔷薇树篱,他看见两位苗条的女子正手挽手从昏暗处走来。其中一人提着灯笼,手柄上系着一束牡丹花。这正是人们在盂兰盆节期间用来祭祀亡灵的灯笼。灯笼随两位女子的脚步摇曳着,投射出模模糊糊的光线。当她们走到与武士仅隔一道篱笆的地方时,扭过头来,看着武士。他立马认出了她们,大叫了起来。
姑娘举起牡丹灯笼,照亮了武士。
“荻原大人,”她哭喊道,“这可真美妙啊!大人,我们听说你已经去世了。这几个月来,我们每天都在为您念佛超度。”
“进来吧,进来吧,阿米,”他说;“你挽着的真是你的女主人吗?是我的阿露夫人吗?……哦,我的爱人!”
阿米答道,“还能有谁呢?”于是,两人从庭院大门走了进来。
但是,阿露夫人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庞。
“当时我怎么就找不到你了呢?”武士问,“当时我怎么就找不到你了呢,阿米?”
“大人,”她说,“我们搬去了一间很小的屋子。那栋小屋子在城市角落一个名叫绿丘的地方。我们什么都没带去,在那段日子里不得不苦苦煎熬,生活越来越贫困。夫人心里既悲伤又带着期许,日渐衰弱。”
听罢,荻原拉住夫人的袖子,轻轻地移开,露出了她的脸庞。
“大人,”她啜泣着,“你不会再爱我了。我已不再美丽。”
但是,当武士一看见爱人,爱意便像火焰般燃烧起来,似乎从头到脚在震颤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垂下头低语道,“大人,我是该走还是留?”
他说,“留下来。”
在天将破晓之时,武士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中。他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出门外,急急地走向城市角落名叫绿丘的地方。他在那儿打听着阿露夫人的住处,但没有一个人能指点得出来。他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觉得自己再度失去了他亲爱的阿露夫人,便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在经过一间寺庙门前的空地时,他注意到了两座并排的坟墓。其中一个坟头小而幽暗,而另一个坟头上竖立着华丽的墓碑,看上去像是葬着一位大人物。墓碑前挂着一盏灯笼,手柄上系着一束牡丹花。这正是人们在盂兰盆节期间用来祭祀亡灵的灯笼。
武士久久地站立着,像是在做梦一般。随后,他笑着说:
“‘我们搬去了一间很小的屋子……那栋小屋子在城市角落一个名叫绿丘的地方……我们什么都没带过去,不得不苦苦煎熬,生活越来越贫困……夫人心中怀着悲伤和期许,日渐衰弱……’那虽是一间小屋子,一间黑暗的屋子,但你还为我腾出了空间,哦,我的爱人,我衰弱的人儿。我们的爱经历了十个轮回,现在不要离开我……亲爱的。”说罢,他便朝家里走去。
忠诚的仆人见到他,大喊着问:
“您在烦恼什么,主人?”
他说,“为何这么问?没有什么事情困扰着我……我再欢喜不过了。”
不过,仆人在离开时哭着说,“他脸上有死亡的征兆……我是不是该像搂着孩子那样地抱住他呢?”
连续七天,每个晚上,无论天气好坏,提着牡丹灯笼的女子都会来到荻原的住所。她们在子时来到这里,发出神秘的呼唤声。生者和逝者藉由强烈的幻象联系在一起。
在第七天的晚上,武士的仆人在恐惧和悲伤中醒来,壮着胆子透过木窗户的缝隙,偷瞥主人的房间,却被眼前一幕吓得汗毛倒竖,血液凝结:荻原正躺在一个可怕怪物的怀中,对着那张恐怖的面庞微笑,还用倦怠的手指撩动着它潮湿的绿色衣袍。第二天一早,仆人前去造访他熟悉的一位僧人。他说完故事后,问僧人,“荻原还有救吗?”
“唉,”僧人说,“谁能阻挡因缘的力量呢?虽说如此,他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在僧人的指点下,仆人天黑前在主人屋子的每扇门窗上都贴上了经文,又在主人的丝绸腰带里卷了一个如来佛金徽章。在仆人完成这些事情后,荻原变得像一滩水一样虚弱不堪。仆人挽着他的胳膊,带他回到床上,轻轻为他盖上被子,看着他沉沉入睡。
在子夜时分,庭院篱墙外的小路上传来了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阿米,阿米?”一个哀怨的声音响起,“房子好安静。我怎么没看见我的大人?”
“回家吧,亲爱的夫人,荻原已经变心了。”
“我不要,阿米,阿米……你必须想个法子帮我找到大人。”
“夫人,我们进不去了。你看,每扇门窗上都贴着经文……我们可能进不去了。”
夫人发出痛苦的哭泣声,还夹杂着一声长久的哀号。
“我经历了十个轮回,还爱着你,大人。”说罢,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了。
次日晚上,一切照旧。荻原虚弱地躺在床上,由仆人照料着。亡灵过来了,又抽泣着离开了。
第三天,在荻原去洗澡时,一个小偷顺走了他腰带里的如来佛金徽章。荻原没发觉。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仆人倒是因为看护得太辛苦,睡着了。
子夜时分,庭院篱墙外的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停了下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阿米,阿米,请把我带到大人那儿去吧。想想这穿越了十个轮回的爱情吧。因缘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肯定有个方法可以进去……”
“进来吧,亲爱的,”荻原高声呼唤道。
“大人,开门吧……您把门打开,我就进来了。”
但是,荻原怎么都下不了床。
“进来吧,亲爱的,”荻原再次喊道。
“虽然分隔像利剑般刺痛着我,我却无法进来。我们在承受上辈子的孽债。”夫人一边说话,一边像游魂般悲叹了起来。但阿米牵住了她的手。
“看,这扇圆窗,”阿露夫人说。
她们俩手牵着手,从地面上缓缓地飞了起来,好似一股烟雾,穿过了无人看守的窗户。武士第三次大喊道,“到我这儿来吧,亲爱的!”
这次,武士听到了回答:“大人,我来了。”
在晦暗的清晨,仆人发现自己的主人浑身冰冷,已经死了。他的脚边有一盏牡丹灯笼,燃着奇异的黄色火苗。仆人战栗着,捡起灯笼,吹熄了火苗。“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他说。
(姜帆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