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笛子

很久以前,有一位年轻的男人住在江户。他家境优渥,言谈诚恳,妻子温柔可爱。可他的心底有个悲伤的秘密,那就是妻子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阿米,意为“稻穗”。两人都爱女如命,视她为掌上明珠。孩子渐渐出落得红润而白皙,眉眼如柳叶,身材挺拔苗条似绿竹。

在阿米十二岁那年的秋天,她的母亲因生病而憔悴不堪,变得消沉起来。还没等到红枫褪色,她就去世了,被安葬在黄土之下。丈夫痛苦不已,放声大哭,捶胸顿足,倒地不起,对别人的安慰也置之不理。好几天来,他既不吃饭也不睡觉。阿米也变得异常沉默。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男人不得不开始照料他的生意。冬雪落下,覆盖了妻子的坟头。从家宅通向坟墓的小径已被踏平,也被雪掩盖了起来。孩子穿着草鞋走在小径上,虽留下浅浅足印,却惊扰不了这片雪地的静谧。春天到了,男人束紧衣袍,出门赏樱,尽情享乐,在金箔纸上写下一首歌颂春日和清酒的诗,系在樱花枝上,任凭其随风摇曳。他又种下了一株象征着遗忘的橘色百合,从此便不再惦念妻子了。但孩子却依然想念着自己的母亲。

那年年底,他续娶了妻子。这个女人虽然面容姣美,心肠却不好。可怜这男人被愚弄了,却仍然开心地把孩子托付给女人,误以为万事都很妥帖。

由于父亲喜爱阿米,她的继母便打心底里讨厌嫉妒她,每天待她很是残酷。孩子温顺忍耐的反应只会让她更加气恼,但惧于父亲在场,她便不敢对阿米下更狠的毒手,只能静候时机。可怜的孩子在巨大的折磨和恐惧中度过日日夜夜,对父亲只字不提这些事。她觉得作为女儿理应如此。

过了一段日子,男人为了做生意,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京都。无论是步行还是骑马,从江户出发都需要好几天才能到达京都。尽管如此,男人却必须要去,还要在那里至少住三个月。于是,他和他的随行仆人整装待发。转眼间就到了临行的前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走了。

“到我这儿来,我的宝贝女儿。”他把阿米叫到面前。阿米便走过去,跪在他身旁。

“你想让我从京都带些什么礼物回来呢?”他问。

她垂下了脑袋,一言不发。

“快说吧,没礼貌的小家伙,”他催着她,“你是想要一把金扇子,一卷丝绸,还是新款的红缎和服腰带,或者是图案精美的板羽球球拍和好多轻轻的板羽球呢?”

听罢此话,阿米难过地哭了起来。他把她抱到膝上,安慰着她。但阿米用袖子遮着脸蛋,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说,“哦,父亲,父亲,不要走,不要走!”

“但我必须得走,我的心肝啊,”他答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很快,还没等你发现我走了,我就又带着好礼回家来了。”

“父亲,带我一起走吧,”她说。

“唉,可这旅途遥远,小姑娘怎么能受得了?我的小游客啊,你愿意走路和骑马吗?你又怎会适应京都的旅馆?算了吧,宝贝,留在家里。我出门时间不长,你的好妈妈会照料你的。”

阿米在他的怀中颤抖起来。

“父亲,您如果走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父亲心中一阵战栗,一时语塞,却并没把阿米的话当真。他,一个堂堂成年男人,怎会因一个孩子的幼稚想法而动摇行程?他温柔地把她从膝上放下。阿米如幻影般悄悄走开了。

次日清晨,阿米在日出前来到父亲面前,手中拿着一根短短的笛子。笛子是用竹子做成的,被打磨得十分光滑。“这是我亲手做的”,她说,“是我用院子后面竹园里的一根竹子特意为您做的。亲爱的父亲,如果您不能带我同行,就带上这根小笛子吧。如果您愿意,就时不时地吹一下笛子,在笛声中惦念我吧。”随后,她用一块四周镶着红线的白丝巾包住笛子,又用一根红绳系住丝巾,交给了父亲。父亲把笛子放入袖中,便离开了家,前往京都。他一边前行,一边回头看了三遍,望见孩子正站在门口注视着他。拐了个弯后,他就看不到她了。

阿米的父亲终于来到了庞大而华丽的京都。白天,他的生意进展顺利。到了晚上,他便心满意足地安然入睡。他的日子过得不错,渐渐淡忘了江户的家和孩子。两三个月过去了,他毫无归家的打算。

一天晚上,他应友人之邀前去赴宴。为了表示对宴席的尊重,他决定穿上华丽的丝绸袴[2]。当他在柜子里找着那件袴时,竟发现了小笛子。笛子一直藏在上次赶路时穿的衣袍的袖子里。当他把笛子从红白丝巾中抽出来时,感到了一股奇怪的凉意,心头也随之一颤。恍惚间,他挂起了烧着木炭的火盆,把笛子放到唇边。笛子竟发出了悠长的啸鸣。

他慌忙把笛子扔到垫子上,拍手唤来仆人,告诉仆人今晚他不出门了。他觉得不舒服,想要一个人静静。过了好一阵子,他伸手去取那根笛子。悠长而悲伤的啸鸣声又响起了。他全身战栗,却又吹响了笛子。“回到江户来吧……回到江户来吧……父亲!父亲!”颤抖的童声愈发尖锐,随后就没了声响。

男人顿时失魂落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笼罩全身。于是,他猛地冲出屋子,离开京都,日夜兼程往家赶,顾不上吃饭睡觉。他面色苍白,几近发狂。人们把他当作疯子,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觉得他可怜,以为他正遭受着神灵的折磨。当他最后风尘仆仆地回到江户时,已是全身破烂,满脚是血,累得像是没了半条命似的。

妻子在门口迎接他。

他问:“孩子在哪里?”

“什么孩子……?”她答道。

“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在哪里?”他痛苦地叫喊着。

女人大笑起来:“不知道,我的大人,我怎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或许正在看书,或许在庭院里,或许正在睡觉,又或许去找她的玩伴了……”

他说:“够了,别再说了。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女人有点害怕了。“在竹园里,”她答道,睁大双眼看着他。

听罢,男人拔腿就跑,在一根根翠绿的竹子间寻找阿米,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一遍遍地大喊着“阿米!阿米!”,但无人应答,只听见穿梭在干枯竹叶间的风声,如叹息一般。他伸手从衣袖里掏出小笛子,轻轻放到唇边。耳边先是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随后响起了一段可怜的低语声:

“父亲,亲爱的父亲,我恶毒的继母杀死了我。三个月前她就杀死了我,把我埋在竹园。你也许能找到我的尸骨,却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男人用双手剑杀死了邪恶的妻子,讨回了正义,也为无辜死去的孩子报了仇。随后,他穿上白粗衣,戴上大大的白色稻草帽,遮住了面庞。他带上一根木棒,一件蓑衣,又在脚上绑好草鞋,启程游历日本的圣地。

他一直把小笛子放在衣袍的口袋里,贴着胸膛,随身携带。

(姜帆 译)

注释:

[1]对日本古代封建领主的称呼

[2]日式宽松裙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