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子女怎样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你的父母。
——伊索克拉底
1
还记得我那个可爱的病友吗?
那个为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差点放弃了自己信仰的荷兰男人。
他死了。
今天早上,他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欢愉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他走得很体面。
一大早起床,在护士的帮助下,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脸上带着微笑和我告别,看不出一点悲伤。
“简,不要伤心,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他仔细地调整着领带的位置,一脸庄严神圣的表情,活脱脱一个“圣者临凡”。但下一刻,他就变了模样,挠着脑袋,一脸不解:“真奇怪,月亮怎么会有悲欢离合呢?”
“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纠正道。
“啊,我就说嘛。”他笑了,“总之,简,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很快我就要回归上帝的怀抱。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向他推荐你们东方的美食。这一辈子如果没有吃过你们那里的食物,人生简直是太不完美了。上帝还是怜爱我这个虔诚的信徒的。”
“那恐怕你的上帝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笑了一下,“在我们中国,是有‘转世投胎’这一说的,不过归阴曹地府管理,差不多相当于你们西方的地狱。可是你们上帝待的地方好像叫天堂。”
“哦——怎么会这样?!地狱,那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去的地方!”病友一脸的懊恼,不过很快,他就露出了笑容,“我想起来了,我是申请的安乐死,这应该算是自杀,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我们的地狱和你们的阴曹地府之间说不定早就互通了。这么说的话,没准下辈子我就能直接投胎到中国。”
“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上帝?”我愕然地看着他。
“有谁真的见过上帝呢?”病友眨了眨眼睛,“那些美食我可是亲口尝过的啊。简,我们可说好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一定要带着我吃遍中国的美食。”
“不,我实在等不及了。”他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塞到了我的手里,“简,我建议你看看这个,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
“贝尔,你给了简什么?”护士推着轮椅进来,冷着脸看着我的病友,“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那种东西?”
“临别的小礼物而已。”这个叫贝尔的病友冲我眨了眨眼,“那么,简,再见了,期待着与你的相逢。”
他说着,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并没有坐进护士推来的轮椅。尽管刚刚走出几步,他的额头就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并没有起身,我知道,走出这个病房之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尽管我们才相识短短的半个月,但这个乐观开朗,又有点嘴馋的男人,已经成为我的朋友。
我总是不忍心看着朋友在我的面前一点点流逝最后的生命。他们需要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现在是午夜,11点30分,病房的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的灯光投射进来,让这间病房显得不那么黑暗。
10分钟前,我从睡梦中醒过来,林菲合衣躺在陪护用的床上,睡得正香。
“简大哥,你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睡梦中的她不时呓语,表达着对我的不满。
我笑了一下,小心地下床,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再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在睡梦中梦到了我的病友贝尔,他斜靠在我的床头,对我说:“简,一点儿都不疼,真的,就像睡了一觉,睡醒之后我就在这个地方了。我现在要到中国去,我等不到你过来了。”
这个傻小子,他一定没有听说过,在中国的传说中,投胎之前要先喝一碗叫“孟婆汤”的东西,喝完了那个,前世所有的记忆都会遗忘。他不会再记得我,不会记得曾经吃过的美食。
时髦点的说法,他会被恢复出厂设置。
我靠在枕头上,身下有硬邦邦的感觉。我伸手拿出那个东西,原来是贝尔留给我的那个小册子。
《安乐死申请指南》。
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这样一句荷兰语。
我的心动了一下,不自觉地翻开了小册子。
是啊,现在这副身体,活下去就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生不如死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就算住在这所医院,接受着最先进的治疗,也不过是延缓死亡的到来,无法阻止死神走近的脚步,更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也许安乐死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如今我所处的地方——荷兰——就是一个安乐死合法的国家,这不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一只柔嫩白皙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我的面前,“唰”的一下抽走了我手里的小册子。
我一惊,猛地抬头,看到林菲站在我的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那本小册子,气呼呼地看着我。
“简大哥,你想干吗?”林菲晃着手里的小册子,脸色不善。
“贝尔那家伙留给我的,我看看他到底留了什么好东西。”我笑着说道。
“别以为我不懂荷兰语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林菲冷笑了一声,“这个东西在护士站那儿就有英文版的,我早就研究过了。简大哥,你疯了吗?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讪笑了一下,“在荷兰,安乐死是合法的,但要申请安乐死也得是荷兰人,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
林菲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竟然想申请安乐死?”
“咯噔”一下,我心如死灰。林菲,竟然把诱供的那一套用到了我的身上。
“都说了,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同意的。”我连忙辩解道。
“那就是说你还有这个想法?”林菲斜了斜眼睛,“简大哥,你能别把我当傻子吗?好歹我也在律所待了这么多年,多少懂点法律,荷兰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外国人不能在荷兰接受安乐死。”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强作镇定,“你放心,我真没有寻死的想法,你看我像活够了的样子吗?”
林菲看着我,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说:“简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活得有多痛苦,病痛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啊。”她在我面前坐下,继续道,“你活着,杰明律所才是杰明律所,罗大哥和静姐的梦想才会延续下去,你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没有了呀。你想想,就这样扔下这个摊子,你有脸去见他们吗?”
“我都说了,我真的没有那个想法。”我无奈地看着林菲,“你怎么就不能信我一次呢?”
“因为你实在太不可信了。”林菲撇了撇嘴。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这丫头,太让人头疼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说不定能让林菲暂时忘了眼前的事,连忙说道。
“不想听。”虽然这样说着,林菲还是脱掉了鞋子,抱着双膝坐到了贝尔的床上,侧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笑。
那是2007年9月。
中午时分,一栋破旧的住宅楼里突然传来了令人难堪的叱骂声。
“滚!”
这是一个沧桑的老人,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枉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看看你现在,还有点人样吗?!”
“没有钱,老婆跟人跑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家徒四壁的,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我现在卧床不起了,你就这么对我?你看看我这衣服,都多少年了,这几年你给我买过新衣服吗?废物,除了在家窝着,你还能干啥?!”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学,给你娶媳妇,你就这么对我?你还是人吗?!”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摔上了。
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里夹杂着不甘和委屈,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秦钟走出了楼道,在单元门前站定。
他站在阳光下,仰着头,微闭着眼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死死地握成拳。
他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眼角,两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哭了。
“老秦,咋了?”楼上一扇窗户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兴奋地问道。
“没事。”秦钟摆了摆手,转身想要回去,却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小区大门。
“要我说,你们家那老爷子,送养老院算了,这么在家伺候着,太遭罪了。”女人摇头叹息道,“你说说你这家,让他作成啥样了。”
“你咋不把你爸送养老院呢?!”秦钟瞪了女人一眼。
“那是亲爸啊。”女人摊手。
“我这个……”秦钟顿了一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步走出了小区。
转过一个街角,秦钟愣了一下,一个20岁出头的姑娘牵着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向他走来。女孩儿一身朴素的衣服,眼里满是忐忑。
他认识她们,女孩儿是他刚刚上一年级的女儿秦双,年轻姑娘是女儿的班主任刘洁,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师。
“这孩子惹麻烦了吗?”秦钟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火气上涌。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家小餐馆,他的厨艺维持了一大批老顾客的光顾,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也算得上小康家庭。
一切都在七年前的一个晚上变了。突然中风瘫痪在床的老人,竞争对手的恶意投毒,一年后不告而别、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儿与人私奔的妻子,让他的家庭瞬时崩塌。
他要照顾父亲,更要拉扯女儿,餐馆经营的日渐低迷让他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终于沦落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没存款,没收入,三十几岁却像行将就木的人,每晚只能在夜市摆个小摊卖点小物件赚点生活费。
而女儿又让他如此不省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阴沉着脸,迎着她们走了过去。
看到秦钟,刘洁露出了礼貌的笑容:“你爸爸来接你了。”她轻声对小女孩儿说道,却觉得有些冷。秦钟的眼里冒着火,像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秦钟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到了刘洁的身边,擦身而过,突然伸出了手。
“别管闲事!”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敲打着刘洁的耳膜。
她下意识地回头,“啊”的一声尖叫。
秦钟强有力的手正抓着一个猥琐的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腕,那个男人在手指间夹着一枚锋利的刀片。
刘洁低头,抓过背在身侧的包,那上面已经多了一道口子。
“滚!”秦钟喝道。
“你找死。”猥琐男人舔了舔嘴唇,空着的手突然抽出了一把匕首刺向了秦钟。
刘洁忍不住张大了嘴,再一次尖叫出声。秦钟却猛地一推男人,把他推离自己,躲开了匕首,随即快步跟上,一拳捣在了男人的腹部,趁着男人疼痛难忍弯腰的工夫,他的胳膊肘猛地砸向了男人的后背,男人顺势摔倒在地。
秦钟抬起脚踹在了男人的身上,一下、两下……伴随着男人的痛呼和秦钟粗重的喘息声。
刘洁的脸色渐渐变了,秦钟的举动早已超过了制服的限度,他的面容扭曲着、狰狞着,看上去更像是在发泄。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刘洁叫道,可秦钟却充耳不闻,直到一辆巡逻车向他们快速驶来,秦钟才停下了脚,双手拄着膝盖,喘着粗气。
男人躺在地上,只剩下偶尔抽搐的四肢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毫无疑问,警察最先控制的是秦钟。
“双儿,你先回家,看着爷爷。”在被警察带走前,秦钟向惊恐的秦双嘱咐道,“你肖阿姨待会儿来给你们做饭。”
“我跟你们去。”刘洁咬了咬嘴唇,“我也是当事人。”
警察狐疑地看了看刘洁,点了点头。
2
秦钟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雇来照顾老人的钟点工肖丽已经做好了饭,下班回家了。
和出门的时候相比,秦钟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甚至还哼着小曲。
“爸,咱要有钱了!”他换下鞋,逗弄着客厅猫窝里那只已经15岁高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的老猫,给它喂了些食,头侧向采光最好的那间卧室,嚷道。
中午的事情,警察很快就查明,挨打的是一个惯偷,屡教不改的惯犯,秦双的班主任刘洁也证实,秦钟当时是见义勇为,而她就是受害人。
那个惯偷持刀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命。
在刘洁的强烈要求下,警方答应试着为秦钟申请见义勇为基金。
“爸?”等了一会儿,见老人没有回应,秦钟又叫了一声。这可不太像那个老头子,换作往常,他早就张嘴骂人了。
他起身,准备去卧室看看,却见秦双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老人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她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爷爷睡着了。”
“睡了?”秦钟愣了一下,老头子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睡觉的习惯,“猫你喂了吗?”他问了一句。
秦双点了点头。
猫窝里的老猫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老人的卧室走去,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下来,腹部剧烈收缩,接着,“呕”的一声,吐出了一口白沫,一股恶臭刺激着秦钟的嗅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一声悲鸣,老猫一头栽倒在地,身子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花花!”秦双惊叫了一声,“爸爸,花花……”
“花花走了。”秦钟怅然地看着眼球逐渐浑浊的老猫,叹了口气。
这是老头子最珍爱的东西之一,他卧床不起之后,秦钟忙着打零工赚钱的时候,就是这只老猫陪着老人,趴在他的胸口,用温暖的呼噜声给他一点慰藉。
秦钟觉得,应该让老头子送它最后一程。
他俯下身,抱起猫,走进了老人的卧室,却闭上了眼睛,紧抿着嘴唇。
老人仰卧在床上,双眼紧闭,他的嘴角和鼻孔里,淌出了几缕暗红色的血迹,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
秦钟慢慢走到老人身前,将怀里的老猫在老人的身边放好,拿起床边的一条毛巾,走到洗手间,用温水润湿,眼里噙着泪,回到老人的床前,仔细地擦拭着老人的脸颊。
不要哭,不要让泪水沾到老人的身上,那样老人会走得不安心。
秦钟一遍遍告诫着自己,浑浊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
老人走了,悄无声息,一直守在身边的小孙女还单纯地以为他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