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圣贤辈出的伽蓝

过了印度河,就真正进入到北天竺的地界。

其实乌铎迦汉荼依然属于犍陀罗的范围,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曾被来自遥远他乡的众多征服者统治,多种文明的洗礼使这里的佛教艺术激发出夺目的光芒。

弃舟登岸,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玄奘师徒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们牵马信步而行,只觉得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好像是郁金香的香气吧?”玄奘沉吟片刻说。

圆觉用力吸了几口,摇头道:“我们迦毕试国的郁金香可比这里的香多了!天气也比这里凉爽舒服。”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这股熟悉的气味勾起了弟子的思乡之情。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思乡之念呢?

转过一道弯,果然看到一望无际的郁金香丛。这里的花都是野生的,那些黄色的、红色的花朵,都在风里飘摇。

“看来船工们没有说错,前面应该就是迦腻色迦僧伽蓝了。”行走在花丛中,玄奘有些神往地说道。

“还不知道那座伽蓝里现在有没有僧人了呢。”圆觉却显得有些鄙夷道,“还佛国呢,僧人居然还没我们迦毕拭多!”

玄奘道:“有没有僧人虽不知道,但总归会有佛的。”

他的目光越过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艳丽花丛,仿佛已经看到了曾经盛极一时的迦腻色迦僧伽蓝……

傍晚时分,师徒二人终于来到了这所著名的伽蓝。让他们备感欣慰的是,如今虽已是佛法式微,这里还有一些声闻乘行者在精进修行。

住持不在,伽蓝内也无知客之类的僧职,僧侣们各修各的,相互间既不干扰,也不沟通。两位游方僧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的注意。

玄奘也不去打扰这些道友的清修,径直带着弟子前往大殿礼佛。

途中,他们遇到一位很老的比丘,看上去有八九十岁了,身形枯瘦,玄奘忙合掌致敬。

“你们是来礼佛的,还是挂单的?”老僧随口问道。

“既礼佛,又挂单。”玄奘回答道。

“哦,这里房舍众多,你们喜欢哪一间,就随便住吧。”

“多谢大师!”

那老僧往前走出一段路后,又回过头,颇为怪异地看了玄奘一眼。

迦腻色迦寺[1]并未荒废,但显然已经失修多年,寺内院落中衰草密布,只是从那些高大的廊柱和精美的佛像上,仍可看出它昔日的辉煌和雄伟。

对玄奘来说,之所以要到这座著名的伽蓝参拜,倒不仅仅是因为这座寺院是迦腻色迦王所建,也不完全是因为此寺自兴建以来圣贤辈出。重要的是,印度佛教史上两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胁尊者和如意大师,都曾在这里居住过。

“师父,快来看,这是什么?”楼上突然传来圆觉的大叫声。

玄奘提起衣襟,拾级而上,却见圆觉正站在三楼一间半塌毁的禅房内,指着那沾满尘埃的墙壁给他看,那上面趴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大得像只汤盘,毛茸茸的,甚是恐怖。

玄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的什么东西都这么大!”

“这蜘蛛会不会有毒啊?”圆觉担心地问道。

“应该不会。”玄奘道,“我听说,有毒的蜘蛛个头并不大。”

说话间,那蜘蛛已经慢慢爬走了。玄奘正打算离开,突然瞥见墙壁上有一排排斑驳的铭文,不禁“咦”了一声。

圆觉也看到了,问道:“师父,这壁上刻的好像是字!可是……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古佉卢文字。”玄奘伸手轻轻拂去墙上的尘土,小声说道,“这上面记载的是胁尊者的事迹。”

说起古佉卢文,玄奘也只是在西行的路上听说过一些。有一种说法,说这个世界上造字的圣人有三位:“一曰梵天,其书右行;一曰佉卢,其书左行;一曰仓颉,其书下行。”可见,佉卢文字是丝绸之路上一种很重要的文字了。[2]

后来认识了般若羯罗法师,得知这位北印度僧侣居然学过这种古老的文字,玄奘心生好奇,也便跟着学了一些。他天资聪颖,很快便掌握了一些拼读方法,但毕竟时间太短,因而对这种文字还不是太熟悉。

吃力地读了几行后,玄奘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塌毁了一半的房间,感慨地说道:“真想不到,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便是当年胁尊者住过的房间。”

“真的吗,师父?”圆觉惊讶万分,“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这上面说,胁尊者名叫波栗湿缚,年轻时并非佛教徒,而是婆罗门教的大师。直到年近八十岁时,方才师从佛陀蜜多大师出家……”

玄奘继续往下看,从这些斑驳的字迹中,他大致了解了这位尊者的一些事迹,以及“胁尊者”这个名字的由来——

八十岁的婆罗门大师改变信仰,成为佛门僧侣,这在当时是件大事。很多人都觉得尊者是因为年纪大了想去寺院里混口饭吃,一些年轻人甚至直接讥笑他说:“愚蠢的老头啊,竟然浅陋到如此地步!出家修行之人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习定,二是诵经。你已经这么老了,绝不可能会有什么进展,何苦到佛门里去混日子呢?”

面对人们的种种讥嘲,尊者当场立下誓言:“我若不通三藏真理,不断三界欲念,不得六神通,不具八解脱,终不以胁触席!”

尊者说到做到,从此,他日间研习理教,夜间静虑凝神,不眠不休地精进修炼,历三年而大成。因为这句别具一格的誓言,人们便尊他为“胁尊者”。

“原来是这样啊。”听了师父的介绍,圆觉对这位大师也是极为钦佩,连连点头赞叹。

玄奘看着铭文道:“这位胁尊者是马鸣菩萨的老师。当时的印度佛法正处在部派时期,各派之间的歧义和争论很厉害,尊者认为这对佛法的传播不利,便向国王提议发起结集,对十八部派的说法进行了统一的整理……”[3]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和难以辨认了,玄奘的手指从那些文字上慢慢拂过,一点一点吃力地往下读:“五百尊者先造出十万颂《邬波第铄论》释《素呾缆藏》;次造《毗奈毗婆沙论》释《毗奈耶藏》;再造十万颂《阿毗达摩毗婆沙论》释《阿毗达摩藏》。其中,《阿毗达摩毗婆沙论》又称《大毗婆沙论》,是‘说一切有部’最全面、最系统的理论总结。他们历时九个月,完成了佛教经典的第四次结集。”[4]

听到这里,圆觉更觉惊异:“既然已经有过三次结集了,为什么还要结集呢?”

“你不明白,正是这次结集最终改变了佛门内部部派纷争的局面,使沙门致力于修正和研讨佛法,同时也使得大乘佛法更加完善和统一。”

圆觉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师父要来这里拜佛挂单,原来这里便是大乘佛典的结集之地啊。”

此时天色将晚,玄奘正待寻找房间休息,却见先前那位老僧提着一把扫帚,颤颤巍巍地爬了上来。

见到这师徒二人,老僧略微有些意外地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玄奘忙合掌施礼道:“我们在此瞻仰圣迹。这么晚了,长者还要打扫伽蓝吗?”

“不打扫,就朽坏了。”老僧边扫边说,“我老了,力不从心,管不了那么多,但至少要把世亲菩萨著《阿毗达摩俱舍论》时住过的房间弄干净吧。”

“世亲菩萨……”玄奘微微一怔,“这里不是胁尊者住过的禅房吗?”

说罢,忍不住又看向墙上的铭文,心说:难道我刚才全都读错了?不可能啊……

“我说的是那边。”老人伸手往东一指,“往那边走五十步有间旧房,就是世亲菩萨当年著《阿毗达摩俱舍论》的处所了。人们敬仰他,于是便将他住过的房屋封存,注上标记,所以现在还算完好。”

原来如此!想不到自己距离圣贤竟是如此之近。玄奘心中感怀,忙扶住老人道:“大师,今天就让我来吧。玄奘万里西行前来拜佛求法,如今圣迹就在眼前,理应虔诚洒扫。”

听了这话,老僧身子一抖,看着眼前的沙门,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就是玄奘法师?是从东土大唐来的?”

“正是。”玄奘说着,从老僧手里接过扫帚道,“能与圣贤同室,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缘法。玄奘打算今天晚上就住在世亲菩萨住过的那个房间,让玄奘来洒扫吧。”

说罢,他转身吩咐弟子道:“圆觉,去取些水来。”

老僧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从这张与身边人都不相同的面孔上看出点儿什么来。然而,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合掌离去。

玄奘同弟子一起把世亲菩萨住过的房间打扫干净,连同书柜都仔细擦拭了一遍。

书柜的顶端有一叠厚厚的贝叶,玄奘想将其拿开,却没有拿动,原来这叠贝叶的底端木板已经与书柜粘在了一起。

这好像是一部书,不知在此存放了多久。玄奘顿时心生好奇之念,双手用力撼了几下,终于将其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到灯光下才发现,这竟是一叠梵文本的《婆薮槃豆法师传》,不由得心头剧震!

“师父,这是一部书吗?是讲什么的?”圆觉凑过来问道。

“这是世亲菩萨的传记。”玄奘一面小心擦拭着书上的浮尘,一面解释道,“婆薮槃豆法师便是世亲菩萨,因此这部书又名《世亲传》,记载的是无著和世亲两位菩萨的故事。在我的故乡有这部书的汉译本,但没有这么厚,想不到今日竟能在这里见到原本。”

“这里是世亲菩萨住过的房间,自然有世亲菩萨的传记了。”圆觉笑道。

玄奘摇摇头,这个沙弥的逻辑实在有问题,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将这部书放在床头……

当晚,玄奘带弟子做过晚课后,便捧读起了这部《婆薮槃豆法师传》。

圆觉见师父微蹙双眉,神情似乎有点儿恍惚,又好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不禁问道:“师父你怎么了?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玄奘放下书,喟然叹道:“原来,如意论师当年就住在我们楼下。”

圆觉不禁有些惊奇:“师父不是说,这是一部关于无著菩萨和世亲菩萨的传记吗?怎么又会提到如意论师呢?”

玄奘解释道:“这位如意论师,便是世亲菩萨的老师。他自幼天资聪颖,卓有辩才,长大后游学四方,声望日隆。那部著名的《毗婆沙论》就是他撰写的,写作的地点就在我们楼下。”

圆觉听了,惊诧不已。

玄奘不禁又想起,当初在龟兹国的阿奢理儿寺中与国师木叉麹多的那场辩经,当时他们就曾提到过这部《毗婆沙论》。想来木叉麹多在印度游学的时候,也曾来过这里吧?

如意法师所处的时代正是“超日王”统治时期,这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国王。据说他为了体现自己的仁慈,每天都要从府库里取出五亿金钱用来周济穷人。[5]

大臣们对此非常担心,因为再这样下去,国家的用度就要匮乏了。掌管府库的官员多次劝阻,可国王非但不听,反而又追加了五亿金钱用于布施。这下,终于没人敢再劝阻他了。

除布施外,超日王还喜欢骑马游猎。有一回,他打猎时围住了一头野猪,却被那野猪逃了,不知去向。他心中懊恼,竟然悬赏一亿金钱让人提供这头野猪的消息。

大约是对国王的荒谬行为有些不满,如意论师采取了一种特殊的讽谏方式,他上街剃了个头,也给了剃头匠一亿金钱。

犍陀罗国的史官大概觉得把这两件事情记在一起会很有趣,于是便在史书上同时记录了下来。

超日王翻阅史书时看到了这两条记录,顿时勃然大怒!他想,我是个国王,寻找野猪赏钱一亿不过是偶尔一次,沙门的头却是经常要剃的。这不就等于说,你一介沙门比我堂堂国王还要富有,还要慷慨吗?真是岂有此理!

超日王满心邪火,便想找个机会狠狠地羞辱如意论师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如意论师毕竟是声名显赫的学者,超日王没办法用世俗的方法对付他,就想到了佛家辩论的方式。他召集了一百位学富德高的外道学者,向如意论师发起挑战。

这虽然很不公平,然而如意论师自恃才高,也不介意,想都不想便应战了。

辩论开始,超日王就宣布说:“如今诸宗学说部派纷杂,使本王莫知适从,所以本王决定验证优劣,以便专心尊奉。今日请来的各派论师都是教中精英,如意论师则是沙门中的名流长者。今日这番辩论:如意论师若是获胜,本王自当崇敬佛法;若是论败,我就要屠戮沙门!”

听到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如意论师这才明白,此番辩论原来竟是冲自己来的!遂收起轻敌之心,认真地与外道论师进行辩论。

如意论师毕竟不是虚有其名,他大发雄辩之威,竟将九十九名外道尽数驳倒,只剩下最后一人下席来与他争辩。

如意论师根本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依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侃侃而谈,毫不停滞。那位外道论师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听。

眼看如意论师就要取得最终的胜利,超日王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恰在此时,如意论师谈到了火和烟的问题,他先说了火,而后说了烟,与当时人们先谈烟后说火的说法有异。正处于沮丧之中的超日王,如同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不顾身份地大声喊道:“如意论师词义有误!应该是先有烟,后有火,这是常识!”

实际上,如意论师并没有错。别人说有烟必有火,是从结果反推原因;如意说有火才有烟,是从原因顺推结果,两种说法当然都成立。

但是,如意论师已经没有辩解的机会了,当他想为自己的立论做解释时,超日王和一百个挑战者都已经开始叫嚣起来,一时间,现场吵吵嚷嚷的,根本就没人去听如意论师在说什么。

如意论师当众受辱,气恨交加,竟然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随后拂袖而去!

回到寺院后,奄奄一息的论师给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世亲留下了一张字条,告诫他说:“党援之众,无竞大义。群迷之中,无辩正论。”

意思就是说,以后在那些结成盟党的众人之间,不要争论重要的理论;在愚昧无知的群迷之中,也不要辩论真正的学说。

在如意论师看来,那些只会跟在国王身后起哄的人,根本就不是真正追求真理的人,自己又何苦与他们辩论而自取其辱呢?

看到这里,玄奘不禁掩卷长叹。

如意论师可能是印度学术辩论史上死得最冤的一位高僧了,其死因不过是超日王的嫉恨。看来,得罪国王还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辩论也很危险,至少失败了是件很危险的事。玄奘再次想到了木叉麹多,他始终记得,这位在印度游学二十年的国师,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天竺,辩论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能评议精妙的理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被请去乘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如果词锋被挫,脸上就会被人涂上红白黏土,身上撒上尘土,被排斥于旷野,丢弃于沟壑。”

对于这种说法,当时的他还不甚相信,总觉得所谓辩论,不过是为了明辨真理,怎么能拿性命做赌注?现在看来,木叉麹多显然没有说错,印度的部派辩论就是如此残酷。

如意论师带着遗憾去世了,而那个热衷于布施的国王,也终于无法持续他的善行,在随之而来的增税问题上,他的善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微小泡沫。再后来,犍陀罗江山易主,王朝改姓,如意论师的弟子世亲向新王上表,提及当年往事。新王知道如意论师是个贤士,又欣赏世亲的高雅品格,于是召集先前曾与如意论师辩论过的外道,重新展开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世亲复述了当年老师的宗旨,顺利击败对手,为老师正了名。

这部《世亲传》主要讲述的是世亲的故事,他与无著同为大乘瑜伽宗的创始人。

无著和世亲是亲兄弟,他们的父亲是犍陀罗国师,母亲名叫比邻持。夫妇二人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阿僧迦,便是无著,次子是世亲,三子因母得名,就叫比邻持子。

三兄弟最初都跟随父亲信奉婆罗门教,后来皆依部派佛教“说一切有部”出家,成为当时佛界有名的高僧大德。三兄弟中,老三比邻持子据说修成了阿罗汉果,终其一生信持“说一切有部”。

相比较而言,他的二哥世亲的学问和胆识比他大得多。同样是学习“说一切有部”,世亲不满足于现有的经论,竟然潜入罽宾国偷学《大毗婆沙论》,著成《阿毗达摩俱舍论》一书,成了“说一切有部”中学问最高的人。

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那时的“说一切有部”是诸多派别中势力较强的一家,传法的中心位于罽宾一带,且内部已形成诸多不同的学派,出现了一些理论之争。

为了调和内部的理论纷争,确定“说一切有部”思想的正统,派内学术水平最高的迦旃延尼子比丘,召集了五百罗汉僧云集罽宾,共同撰集“说一切有部”论藏。他们发下通知,凡本派信徒所听到的佛法,都要送交罗汉大会,以便集中讨论,定其真伪。这一活动得到信徒们的大力支持,收到的教法信件多到难以计数。据说,五百罗汉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才全部讨论完毕。

这就是佛教史上的第四次结集,又称“说一切有部”结集。其结果是纂成一部长达百万颂的《大毗婆沙论》,“说一切有部”的教理正统由此树立起来。

当《大毗婆沙论》完成之际,迦旃延尼子刻石立碑,称:从今而后,凡学习此论者不准离开罽宾,论中的文句也不许传至罽宾国外,以防其他各宗破坏“说一切有部”正法。

迦旃延尼子将此事禀报罽宾国王,得到国王的赞许。于是他们以赤铜为鍱,镂写论文,封于石函之内,建塔藏于其中。

罽宾四面环山,俨然是一座天然城池,只有一门可供出入。于是,“说一切有部”的教法便被很方便地禁锢在了罽宾国内。

这样一直过了四百年,直到世亲横空出世。

世亲是个天才,从小便博闻强记,才华横溢,大有读尽天下圣贤书之势。

后来,他听说罽宾国境内有《大毗婆沙论》流传,为“说一切有部”的不传之秘,便打起偷学此论的主意来。

世亲假装成疯子,混迹于罽宾国诸比丘之间,只要有关于《大毗婆沙论》的讲座便去听讲。众人见他语言怪诞,行为乖张,状如疯狂,也都没有丝毫的怀疑。

十二年过去了,世亲听讲此论已达数遍,其精熟程度超出世间所有的人,俨然成了“说一切有部”的专家。

心愿既遂,于是世亲便离开罽宾,返回故土。

世亲开始登坛讲课,四方比丘如云而聚,纷至沓来。每讲完一日,便把当日所讲的内容编成一偈,刻之于铜板,挂在大象头上,令人四处宣扬。并传下话去,如有人能破其所讲之义,欢迎当众辩论。

就这样,世亲一连讲了六百多天,编成六百多偈,“说一切有部”的教义已全部包含其中,却无一人敢出面同他辩论。

世亲所编的六百多偈,便是佛教史上著名的《阿毗达摩俱舍论》的颂文。

当他讲座完毕,偈颂已成时,便以此偈颂与五十斤黄金一起送给罽宾国的“说一切有部”比丘,表明自己弘其所学的决心,并希望他们对自己的偷学行为表示谅解。

“说一切有部”比丘见事已至此,本派教法因此盛行于世也不是什么坏事,也就随他去了。

这就是世亲偷法的故事。

玄奘读后不禁掩卷沉思,当年“说一切有部”将自己的权威之作《大毗婆沙论》禁锢在迦湿弥罗,不许其他教派的人前来学习,想来也是怕自己的理论被别人熟悉后加以破斥。因此,世亲想要学习此派理论,便只好采取偷学的办法了。用十二年时间扮疯子,只为偷学一部经论,这份心志,比自己的舍身求法,犹有胜之。

虽然成了“说一切有部”的权威,然而世亲并未偏执此一家之言,他对其余各派教义也都非常熟悉,在解释“说一切有部”理论时,常常引用别派的观点以疏通此派的矛盾之处。因而,人们都称赞他能“妙解小乘”。

但世亲也有自己的偏见,他虽能公平看待十八部派,却对大乘佛教心存傲慢,经常在讲经说法时宣扬,大乘佛教非佛所说,是邪门歪道。以世亲的学识声誉,他的行为对大乘佛教的影响自然是极端不利的。

而此时,年长他三十岁的兄长无著正在犍陀罗设立讲堂,宣扬大乘佛法。

他看到了世亲的论著,也听到了很多有关世亲的传说,对这位兄弟的才干极为佩服,又对他不信大乘感到遗憾。他担心自己故后,兄弟很可能会造论毁谤大乘,那时大乘学子怕是无人能战胜他,因此他想在生前说服兄弟改宗大乘……

无著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年老体弱,很想念兄弟,希望能与兄弟见上一面。

世亲接到信后,立即日夜兼程地赶赴犍陀罗。当他来到这里时,无著正在一座古老的佛塔前开设讲筵,为大众说法。

世亲知道哥哥已经改宗大乘,他对此事一直感到不解。于是,他抱着求教的心态,站在后面细细倾听。

那一天,无著所讲的,正是《瑜伽师地论》。

但凡高僧,都对佛经有着过人的直觉。世亲谛听之下,立即明白了大乘佛教的圆融无碍,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竟然全都错了。

于是,他日日出席讲堂,听兄长讲解大乘,遇有不明了的地方,晚上再向兄长请教。他本是个绝顶聪明之人,领悟日深,不待兄长讲完,已是大乘瑜伽宗的信徒了。

想起自己昔日所为,世亲深感罪孽深重,不能赦免。他想找到一个赎罪的办法,便对兄长说:“既然我的罪是由舌头所造的,我愿割去舌头来赎罪。”

无著阻止了他,对他说:“罪已造下,即使你割掉一千条舌头,也无济于事。你如果真心想要忏悔除罪,应当寻找更加有效的办法。你的罪既然由舌而生,自然也应该用舌去灭。舌头本身是无辜的,何必把它割掉呢?”

世亲听从了长兄的劝告,自此便一心一意地宣扬大乘佛法。他撰写大乘论著,解释大乘经典,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投师门下,终将大乘佛教推向另一个高峰。

自世亲之后,印度佛教的学风为之大变,几乎成了瑜伽行派唯识学说独擅天下的局面,持续时间长达数百年之久,这恐怕是连无著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读到这里,玄奘再次掩卷,感慨地说道:“世亲菩萨写《阿毗达摩俱舍论》的地方就在这间老屋里,而他的老师如意论师,则住在胁尊者的楼下,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我们现在所在的迦腻色迦寺,曾经见证了印度历史上佛法最为昌盛的时代,也见证了一大批为了追求真理、不惜性命的动人故事……咦?圆觉,你在听吗?”

他回过头,却发觉身边没有了声音,原来圆觉已经酣然入睡。玄奘不禁摇了摇头,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很晚了。

他将灯台移到一个角落里,以便弟子好生安睡,自己则在烛光下彻夜读着世亲菩萨的传记,完全忘记了困倦和疲劳,直到东方发亮……

天色刚明,玄奘便提起扫帚,将整座伽蓝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在大殿前的小径上撒上了鲜花。

远处,几位中年僧侣簇拥着一位老僧匆匆赶来。

“你就是昨天晚上来的挂单行者?”那老僧问道。

“正是。”玄奘放下扫帚,合掌问讯,“大师是……”

“我是这寺中的住持。”那老僧道,“前些日子去了布色羯逻伐底城,参拜阿育王时期建的窣堵波,昨夜方回。听他们说寺中来了个挂单行者,是从极遥远的摩诃至那来的,老僧还不大相信。如今见到法师,果然面貌清奇,与我国中之人大不相同。莫非你就是玄奘法师吗?”

“不敢,沙门正是玄奘。”

“果然是东土来的玄奘法师!”住持激动万分,“昨晚老衲不在,实在是太怠慢了!”

玄奘道:“长老不必客气。出家人云游四方,随处挂单,有个住处就行,何来怠慢之说?”

住持笑了:“法师果然与众不同。数月前,般若羯罗法师曾来我寺挂单,向老僧说起过法师,也是敬佩不已。”

“哦?”玄奘心中一喜,“般若羯罗法师,他现在在哪里?”

“在磔迦国当国师。”老僧道,“他对法师可是赞不绝口啊,说法师精通大小乘各部经典,乃人天之导师!”

“太过奖了。”玄奘道,“这不过是贤者见爱罢了。”

这时,圆觉也已醒来,玄奘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住持长老热情地邀请他师徒二人共进早斋。

斋毕,老僧道:“玄奘法师既然来到迦腻色迦伽蓝,便是难得的缘法,不可空过,还请法师开示。”

对于宣扬佛法的请求,玄奘向来不会拒绝,因而就在迦腻色迦寺暂住下来,开讲经论。他的梵语虽有些奇特的口音,却不影响沟通,反而让寺中僧众感到新奇有趣。

这样一连讲了七天,便将一部经论粗粗讲完了。

注释:

[1]迦腻色迦寺便是今天的焦里安寺院,两千多年前,这里曾是一所著名的佛学院。遗址中的泥塑留存为塔克西拉地区之最。在焦里安遗址上,有一座为纪念玄奘法师而竖立的雕像。

[2]佉卢文字最早起源于古代犍陀罗,其出现时间大约和印度的婆罗米文字相近。但婆罗米文字在印度和东南亚的许多文字中派生,而佉卢文则没有什么后继文字,最后被婆罗米文字取代。然而,佉卢文使用时期正是佛教的部派发展时期,很多佛经都是用佉卢文记载的,并通过丝绸之路向中亚和中国西部流传。

[3]小乘十八部指的是:一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多闻部、说假部、制多山部、西山住部、北山住部、萨婆多部、雪山部、法上部、贤胄部、正量部、密林山部、化地部、法藏部、饮光部、经量部。其中上座部分出十部,大众部分出八部。

[4]《素呾缆藏》指的是经藏,《毗奈耶藏》指的是律藏,《阿毗达摩藏》指的是论藏。

[5]超日王的梵文名称是“毗讫罗摩阿迭多王”。古印度以十千为一亿,所谓金钱也并非纯金,而是镀金的铜币。五亿金钱实际上就是五万铜币,相当于中国的五十贯钱,但仍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