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七个寄宿的房客,伏盖太太旺季淡季统扯总有八个法科或医科的大学生,和两三个住在近段的熟客,包一顿晚饭。可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饭厅,晚餐时坐到十八个人;中饭只有七个房客,团团一桌的情景颇有家庭风味。每个房客趿着软鞋下楼,对包饭客人的衣着神气,隔夜的事故,毫无顾忌的议论一番。这七位房客好比伏盖太太特别宠爱的孩子,她按照膳宿费的数目,对各人定下照顾和尊敬的分寸,像天文家一般不差毫厘。这批萍水相逢的人心里都有同样的打算。三层楼的两位房客只付七十二法郎一月。这等便宜的价钱(唯有古的太太的房饭钱是例外),只能在圣·玛梭城关,在产科医院和流民习艺所中间的那个地段找到。这一点,证明那些房客明里暗里全受着贫穷的压迫,因此这座屋子内部的悲惨景象,在住户们破烂的衣着上照样暴露。男人们穿着说不出颜色的大褂,像高等住宅区扔在街头巷尾的靴子,快要磨破的衬衫,有名无实的衣服。女人们穿着黯淡陈旧,染过而又褪色的服装;戴着补过的旧花边,用得发亮的手套,老是暗黄色的领围,经纬散率的围巾。衣服虽是这样,人却差不多个个生得很结实,抵抗过人世的风波;冷冷的狠巴巴的脸,好像用旧而不再流通的银币一般模糊;干瘪的嘴巴配着一副尖利的牙齿。你看到他们会体会到那些已经演过的和正在搬演的戏剧,——并非在脚灯和布景前面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或是无声无息的,冰冷的,把人的心搅得发热的,连续不断的戏剧。
老姑娘米旭诺,疲倦的眼睛上面戴着一个油腻的绿绸眼罩,扣在脑袋上的铜丝连怜悯之神也要为之大吃一惊。身体只剩一把骨头,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泪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枯骨上面。当初她一定也俊俏过来,现在怎么会形销骨立的呢?为了荒唐胡闹吗?有什么伤心事吗?过分的贪心吗?是不是谈爱情谈得太多了?有没有做过花粉生意?还是单单是个娼妓?她是否因为年轻的时候骄奢过度,而受到老年时路人侧目的报应?惨白的眼睛教人发冷,干瘪的脸孔带点儿凶相。尖利的声音好似丛林中冬天将临时的蝉鸣。她自称服侍过一个患膀胱炎的老人,被儿女们当做没有钱而丢在一边。老人给她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至今他的承继人常常为此跟她争执,说她坏话。虽然她的面貌被情欲摧残得很厉害,肌肤之间却还有些白皙与细腻的遗迹,足见她身上还保存一点儿残余的美。
波阿莱先生差不多是架机器。他走在植物园的小道上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戴着软绵绵的旧鸭舌帽,有气无力的抓着一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经发黄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荡荡的扎脚裤,只见衣摆在那里扯来扯去;套着蓝袜子,两条腿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腌臜的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纱颈围,跟绕在火鸡式脖子上别扭的领带,乱糟糟的搅在一起。看他那副模样,大家都心里思忖,这个幽灵是否跟在意大利大街上溜达的哥儿们同样属于泼辣放肆的白种民族?什么工作使他这样干瘪缩小的?什么情欲把他生满小球刺儿的脸变成了黑沉沉的猪肝色?这张脸画成漫画,简直不像是真的。他当过什么差事呢?说不定做过司法部的职员,经手过刽子手们送来的账单,——执行逆伦犯所用的蒙面黑纱,刑台下铺的糠,[11]刑架上挂铡刀的绳子等等的账单。也许他当过屠宰场收款员,或卫生处副稽查之类。总之,这家伙好比社会大磨坊里的一匹驴子,做了傀儡而始终不知道牵线的是谁,也仿佛多少公众的灾殃或丑事的轴心;总括一句,他是我们见了要说一声究竟这等人也少不得的人。这些被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磨得色如死灰的脸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巴黎真是一片海洋,丢下探海锤也没法测量这海洋的深度。不论花多少心血到里面去搜寻去描写,不管海洋的探险家如何众多如何热心,都会随时找到一片处女地,一个新的洞穴,或是几朵鲜花,几颗明珠,一些妖魔鬼怪,一些闻所未闻,文学家想不到去探访的事。伏盖公寓便是这些奇怪的魔窟之一。
其中有两张脸跟多数房客和包饭的主顾成为显著的对比。维多莉·泰伊番小姐虽则皮色苍白,带点儿病态,像害干血痨的姑娘;虽则经常的忧郁,局促的态度,寒酸和娇弱的外貌,使她脱不了这幅画面的基本色调——痛苦;可是她的脸究竟不是老年人的脸,动作和声音究竟是轻灵活泼的。这个不幸的青年人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为水土不宜而叶子萎黄了。黄里带红的脸色,灰黄的头发,过分纤瘦的腰身,颇有近代诗人在中世纪小雕像上发现的那种妩媚。灰中带黑的眼睛表现她有基督徒式的温柔与隐忍。朴素而经济的装束勾勒出年轻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于五官四肢配搭得巧。只要心情快乐,她可能非常动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诗意,正如穿扮齐整才显得漂亮。要是舞会的欢情把这张苍白的脸染上一些粉红的色调,要是讲究的生活使这对已经微微低陷的面颊重新丰满而泛起红晕,要是爱情使这双忧郁的眼睛恢复光彩,维多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们见个高低。她只缺少教女人返老还童的东西:衣衫和情书。她的故事足够写一本书。她的父亲自以为有不认亲生女儿的理由,不让她留在身边,只给六百法郎一年,又改变他财产的性质,以便全部传给儿子。维多莉的母亲在悲苦绝望之中死在远亲古的太太家里;古的太太便把孤儿当做亲女一样抚养长大。共和政府军需官的寡妇,不幸除了丈夫的预赠年金和公家的抚恤金以外一无所有,可能一朝丢下这个既无经验又无资财的少女,任凭社会摆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带维多莉去望弥撒,每半个月去忏悔一次,让她将来至少能做一个虔诚的姑娘。这办法的确不错。有了宗教的热情,这个弃女将来也能有一条出路。她爱她的父亲,每年回家去转达母亲临终时对父亲的宽恕;每年父亲总是闭门不纳。能居间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没有来探望过她一次,也没有帮助过她什么。她求上帝使父亲开眼,使哥哥软心,毫无怨恨的为他们祈福。古的太太和伏盖太太只恨字典上咒骂的字眼太少,不够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她们咒骂混账的百万富翁的时候,总听到维多莉说些柔和的话,好似受伤的野鸽,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着爱。
欧也纳·特·拉斯蒂涅纯粹是南方型的脸:白皮肤,黑头发,蓝眼睛。风度,举动,姿势,都显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许他有高雅的习惯。虽然衣着朴素,平日净穿隔年的旧衣服,有时也能装扮得风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大褂,粗背心;蹩脚的旧黑领带扣得马马虎虎,像一般大学生一样;裤子也跟上装差不多,靴子已经换过底皮。
在两个青年和其余的房客之间,那四十上下,鬓角染色的伏脱冷,正好是个中间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种人都会喊一声好家伙!肩头很宽,胸部很发达,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实,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没有到年纪就打皱的脸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记;但是看他软和亲热的态度,又不像冷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气刚刚配合,绝对不讨厌。他很殷勤,老堆着笑脸。什么锁钥坏了,他立刻拆下来,粗枝大叶的修理,上油,锉一阵磨一阵,装配起来,说:“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法国,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要是有人过于抱怨诉苦,他立刻凑上来帮忙。好几次他借钱给伏盖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赖他的债,因为他尽管外表随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坚决的目光教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头脑冷静的程度:要解决什么尴尬局面的话,一定是杀人不眨眼的。像严厉的法官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饭后出门,回来用晚饭,整个黄昏都在外边,到半夜前后回来,用伏盖太太给他的百宝钥匙开大门。百宝钥匙这种优待只有他一个人享受。他待寡妇也再好没有,叫她妈妈,搂着她的腰,——可惜这种奉承对方体会得不够。老妈妈还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殊不知唯有伏脱冷一个人才有那么长的胳膊,够得着她粗大的腰身。他另外一个特点是饭后喝一杯葛洛丽亚[12],每个月很阔绰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涡内一无所见,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对一切与己无干的事漠不关心,但即使不像他们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形迹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营生,却没有一个人看得透。虽然他把亲热的态度、快活的性情,当做墙壁一般挡在他跟旁人之间,但他不时流露的性格颇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发一阵可以跟于凡那[13]相比的牢骚,专爱挖苦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攻击它的矛盾,似乎他对社会抱着仇恨,心底里密不透风的藏着什么秘密事儿。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离不了这个中年人跟那个大学生。一个是精力充沛,一个是长得俊美,她无意之间受到他们吸引。可是那两位好似一个也没有想到她,虽说天道无常,她可能一变而为陪嫁富裕的对象。并且,那些人也不愿意推敲旁人自称为的苦难是真是假。除了漠不关心之外,他们还因为彼此境况不同而提防人家。他们知道没有力量减轻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时叹苦经叹得太多了,互相劝慰的话也早已说尽。像老夫妻一样的无话可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机械的生活,等于没有上油的齿轮在那里互相推动。他们可以在路上遇到一个瞎子而头也不回的走过,也可以无动于衷的听人家讲一桩苦难,甚至把死亡看做一个悲惨局面的解决;饱经忧患的结果,大家对最惨痛的苦难都冷了心。这些伤心人中最幸福的还算伏盖太太,高高在上的管着这所私人救济院。唯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是一座笑吟吟的树林;事实上,静寂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园子像大草原一样广漠无垠。唯有为她,这所黄黄的,阴沉沉的,到处是账台的铜绿味的屋子,才充满愉快。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她喂养那批终身做苦役的囚犯,他们尊重她的威权。以她所定的价目,这些可怜虫在巴黎哪儿还能找到充足而卫生的饭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雅舒适,至少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哪怕她做出极不公道的事来,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
整个社会的分子在这样一个集团内当然应有尽有,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像学校或交际场中一样,饭桌上十八个客人中间有一个专受白眼的可怜虫,老给人家打哈哈的出气筒。欧也纳·特·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开头,发觉在这个还得住上两年的环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个出气筒,从前做面条生意的高里奥老头。要是画家来处理这个对象,一定会像史家一样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头上。半含仇恨的轻蔑,带着轻视的虐待,对苦难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加之于一个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恶习更不容易原谅吗?这些问题牵涉到社会上许多暴行。也许人的天性就喜欢教那些为了谦卑,为了懦弱,或者为了满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们不是都喜欢把什么人或物做牺牲品,来证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幼弱的生物像儿童,就会在大冷天按人家的门铃,或者提着脚尖在崭新的建筑物上涂写自己的名字。
六十九岁的高老头,在一八一三年上结束了买卖,住到伏盖太太这儿来。他先住古的太太的那套房间,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费,那气派仿佛多五个路易少五个路易[14]都无所谓。伏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那三间屋子整新了一番,添置一些起码家具,例如黄布窗帘,羊毛绒面的安乐椅,几张胶画,以及连乡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纸。高老头那时还被尊称为高里奥先生,也许房东看他那种满不在乎的阔气,以为他是个不知市面的冤大头。高里奥搬来的时候箱笼充实,里外服装,被褥行头,都很讲究,表示这位告老的商人很会享福。十八件二号荷兰细布衬衫,教伏盖太太叹赏不止,面条商还在纱颈围上扣着两枝大金刚钻别针,中间系一条小链子,愈加显出衬衣料子的细洁。他平时穿一套宝蓝衣服,每天换一件雪白的细格布背心,下面鼓起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在那儿翕动,把一条接有各色坠子的粗金链子,震动得一蹦一跳。鼻烟匣也是金的,里面有一个装满头发的小圆匣子,仿佛他还有风流艳事呢。听到房东太太说他风流,他嘴边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个小财主听见旁人称赞他的爱物。他的柜子(他把这个名词跟穷人一样念别了音)装满许多家用的银器。伏盖寡妇殷勤的帮他整东西时,不由得眼睛发亮,什么勺子,羹匙,食器,油瓶,汤碗,盘子,镀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有相当分量,他舍不得放手的东西。这些礼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个盘,跟一个盖上有两只大鸽亲嘴的小钵,对伏盖太太说:
“这是内人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为此花掉了做姑娘时候的积蓄。噢,太太,要我动手翻土都可以,这些东西我决不放手。谢天谢地!这一辈子总可以天天早上用这个钵喝咖啡;我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还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