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艰难的流浪(2)

宝琳·凯尔(Pauline Kael)

影评人,纽约人。

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暴力事件是在内河码头。人们的那种愤怒啊,直到最近我才在费城再一次感受到。这次是爆发在警察和黑人小孩之间。

愤怒的人总是在大声嚷嚷。他们手里拿着武器,因为别人而生气。当时,我坐在车里,和父亲一起。我曾经见过领救济面包的长队,队伍里的人都是低眉顺眼的。但这次的不一样。小女孩通常不会见到这个,尤其是学究家庭出来的爱读书的小姑娘。

这可能是旧金山大罢工的前奏。我不确定。那时就像是新闻封锁了,浑身的无力感。

家里特别有钱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半岛上,避免受到伤害。富人们觉得会爆发一场革命,搬到了城外。

我妈妈经常在后门给那些饿着肚子的人东西吃,邻居们很生气,他们说这样会招来更多人。她该怎么做呢?妈妈说:“我还是会给他们吃的,除非东西都吃光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人们对那些人所怀着的恐惧情绪。当时,我们家里没有这种恐惧。

我理解我的邻居们为什么会害怕。她们的生活当中一直伴随着家庭暴力。每个周六的晚上,她们都会被自己的丈夫打一顿。你可以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因此,她们害怕所有的男人。我的爸爸从未打过妈妈,这一点我很确定。在我们家里,没有暴力,所以我们并不怕那些陌生人。

弗兰克·切尔翁卡(Frank Czerwonka)

“我是个清洁工,打扫这座城市。我的收入很稳定,一个月发两次钱。我老婆有一份独立的收入。这就是我。”

“因为大萧条,情况有点儿变化。我觉得自己是只老猫,家里的生活全靠着我。虽然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也没有胆子换。因为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太多年,是老资格了。”

“我不跟潦倒的人一起混。当你和成功的人在一起,可能会沾点他们的好运;如果和那些失意的家伙一起,他们的霉运也可能传染给你。所以,我就是个势利眼,怎么着吧!”

我爸死后,我妈就经常出入地下酒吧,下盲注,在啤酒馆晃荡。后来又嫁了几次。

1928年,我开始工作。大萧条的前一个星期,我丢了工作。我想要的东西我都有。我想要的不多。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个流浪汉,这个倒是没做到。(笑)

1930年,我继父有了这间公寓,在这里开了个地下酒吧。我们隔壁住的是黑社会。在我们社区,没人喝私酿的烈劣酒,我们只喝精酿酒。我的继父会在(芝加哥)南区兜售私酿酒。

这些私自酿酒的人让燃气公司的人用三英寸的管子接到燃气总管上,利用公司的工具偷接燃气。那些公司的人也是拿了钱的。他们把管子接到总管上,然后牵到二楼,放个炉子在上面。他们放一个一百加仑的蒸馏器,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停下来也只是为了换一批新的原料。

邻里之间也彼此照应。像我有个朋友,他爸爸开了个小酒馆。他在一家公共事业公司上班,修电表。小区里日子越来越难过。每个人都在偷燃气,偷电,偷一切可以偷的东西。很多人家都卸掉了电表。于是,他就在小区里为大家在电表上安装跳线。他警告他们:如果看到有人爬到电线杆上装电表,就告诉他。电力公司的人来了,装了一个电表。他就爬到电线杆上,在电表上装了根跳线。[8]

整个社区的人都会配合?

没错,对付公共事业公司。对社会工作者也是一样,他们也是敌人。只要有人看到社会工作者在附近巡视——看得多了都能认出来,就会把消息传开。如果有人在聚会,有人在吃东西,或者是有老人在兼差赚点儿小钱,他们就会彼此掩护。

在那些黑社会住的地方,有成桶成桶的麦芽浆。有一天,我继父喝醉了,他喝醉之后就疯疯癫癫的,爱跟人吵架,然后被关起来。那些家伙就问我妈能不能把他干掉。我妈说:“不行,我还没给他买保险呢。”

我们的地下酒吧,门面是糖果店,那只是个幌子。警察没有为难我们,他们只会勒索那些黑社会的家伙。他们忙着从这些人手里捞钱,这可是大买卖。他们会拖走两卡车的私酿酒。五加仑装的酒罐,通常会少一夸脱。即便是一加仑装的罐子,也会少上四盎司。[9]他们从来都是短斤少两。当时都是这样。他们就是一群骗子。

你贿赂过这些黑社会吗?

没有,我们通过这些人的门路买东西。我们买酒。这种私酿酒显然是为了卖到南区,卖给黑人的。这些黑社会有很大的地方用来酿酒,约莫八间屋子。他们常常会停工,不过也没那么频繁。因为有警长关照。他们不会贿赂来巡逻的警察,通常是给他一杯酒完事。不然,就得花更多的钱。如果一个人知道了,他就会告诉所有人,他们就都会牵扯进来。所以,他们只贿赂警长,他就不会来找麻烦。

我们被突然检查过几次,但他们从来都找不到酒。我妈有一个很妙的花招。她在墙上钉一颗钉子,挂上一罐酒,然后在外面搭上帽子和外套。这样,警察怎么都发现不了。

有一个女人也用糖果店当门脸。一个警察开始往她这儿跑,态度很好。她晓得他是想要贿赂。于是,她准备了一瓶酒。警察劝她把酒卖给自己。然后,他逮捕了女人,把她送上法庭。警察说:“我买了这瓶酒,足有半品脱。”[10]女人说:“你怎么知道这是酒?”警察喝了一大口,又吐了出来。是尿。案子被驳回了。

我们住到这儿之后,成立的凯迪拉克——敞篷车——车队也往这儿跑,车上有枪身锯短的猎枪。他们不是要拉我们入伙,就是要钱。四十美元。我妈那天手里没钱。她只有等顾客上门后找他们借,花了三个小时才把钱凑够,给那些家伙。

后来,禁酒令在1933年废除。酒的价格从一加仑四十块降到了五块。有一段时间,八块是标准价,五块是最低价。

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不管怎么样,得找份工作。工作一天七美分,午饭揣在兜里。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等电车。一辆卡车要开出城去,它的后挡板掉了,我跳了上去。这一走就是六个月。这可能是1931年的事,胡佛还是总统。我一直待在卡车上,直到它不再往前走。当时,刚好有列货车经过。

我有七美分,不过午饭让我给吃了。我买了一盒布尔·达勒姆(Bull Durham)烟,但我需要吃的。我发现了一个流民营,在那里吃了点儿东西,从流浪汉那里学了些小把戏。

那个时候的货运列车相当不错。当火车停靠在一个小镇上,无业游民们下车,镇上的人口要增加两倍。所以,许多人都搭货车。女人也是一样,很多女人甚至会扮成男人的样子。

我碰到了几个自称教授的人、炸保险箱的小偷、熟练的技工,各色各样的人。好多流动工人也在流浪。这些人通常都有点儿钱。当他们做完一份工,拿到钱,就去饮酒作乐,兜里的钱就被偷了。他们不喜欢农民。有很多农民被埋在了那里。

我说的是在西部修胡佛水坝(Hoover Dam)。混凝土里有很多农民的尸骨。他们就把农民推进去。他们不喜欢农民来抢工作。唉,当时流浪的人中也有一些坏家伙。

过去,流浪汉都有自己固定的活动范围,就像牧师和推销员一样。好些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们。他们知道一些条件好的监狱,可以进去过冬。他们还会拉帮结派,不让外人轻易加入。如果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都很喜欢,就会把他拉进来。当时有很多同性恋的事情——色狼、阿飞,什么人都有。我曾把一个家伙推进河里。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爬起来,因为我跑了。

传教士一直都有。你听布道的时候,他们向你灌输些东西,之后你该怎样还是怎样。这些传教活动都挺可怕的。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所以参加了。偶尔也会有人皈依,开始信教。他们会逗留一阵,只为了有个地方待。一旦兜里有足够的钱买酒,他们就会去喝酒。

如果你够幸运,买到一包烟,比如骆驼牌的,你会把它藏在袜子里,然后把布尔·达勒姆牌的放在衬衣口袋里。这样,那些没有烟的人就只偷得到布尔·达勒姆牌的烟。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惊到我了。我是说比方他们正在抽烟,公交车过来了,他们会把没抽完的烟扔了。我不会。我会把烟掐灭,放进口袋里。有段日子,我经常坐巴士四处走,一天在口袋里找到了六个烟屁股。我把它们放进烟灰缸里,万一哪天烟抽光了呢。

当地人一点儿都不关心流浪汉,不喜欢他们。总是有人在流浪,在你家后门讨东西。

他们知道去敲哪家的门吗?

不知道,这像是只有老流浪汉才能破解的密码。如果它还有用,就不会让新来的人知道,那些最近变穷的人。

有时候天气好的话,就睡在农田里。有一次在北达科他州,我只有一张地图可以盖在身上,另一张地图垫在身下。早上醒来,地图上都结了霜。不过没关系,我就这么睡了。不过,我现在可遭了罪,关节炎。

基蒂·麦卡洛克(Kitty McCulloch)

“我七十一岁了,还能游泳。”

那时有很多乞丐,他们跑到你家后门,说肚子很饿。我不会给他们钱,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但我会让他们进屋,坐在厨房里,给他们点儿吃的。

有一次来了个人,正好是圣诞节前。我老公有一套特别好的西装,量身定做的。黑色的西装,带细条纹。他把这套衣服放在了一边,我以为他不是很喜欢。我就对那个人说:“你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啦,我可以送你一套西装。”于是,我把那套衣服给了他。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我老公要去守灵。他问:“我的那套好西装呢?”我说:“啊,孩儿他爸,你从没穿过那套衣服。我……呃……它已经不在了。”他问:“它在哪儿?”我说:“我把它送给一个穿破烂衣衫的家伙了。可是,你还有三套西装呀,他一件都没有呢。所以,我把衣服送他了。”他说:“孩儿他妈,你可真是太过分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到了我家后门,他长着白胡子,像个哲学家。那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可能有六十多岁了。我跟你说,他长得特别像圣尼古拉。我给他吃了一顿好的,热乎饭。他说:“给我支铅笔,还有纸,我给你画张画吧!”于是,他开始画画。他真的非常好,是一个艺术家。

(笑)有一个家伙跑到我家门前,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他说:“你能不能给我几件衬衫,你丈夫的旧衬衣?”我说:“噢,非常抱歉。我丈夫只有旧衬衣穿,真的。他现在只有这些,正穿着呢。”他说:“夫人,如果我再搞到几件,我会回来还给你。”我说:“得了吧,你先顾好自己再说。”

还有一个,我也闻到了酒气。他想跟我要点儿钱。我说:“你饿吗?”他说:“我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想要点儿钱去买吃的。”我说:“我来给你做个好吃的三明治吧!”于是,我给他做了个三明治,配上蛋黄酱、鸡肉和生菜,一个双层三明治,包在蜡纸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沿着巷子走开了。我看他走过了两三个门,然后把三明治扔到了路上。

道恩(Dawn),基蒂的女儿

我记得有人在我们的公寓做了记号。他们有记号,用粉笔或其他什么做的真正的记号。你可以在靠近后门廊的砖块上看到这些记号。有个记号写道:老兄,你在这里会有点儿收获,不过不是什么都要得到。我们有时在小路上玩,会听到有人说:“这儿有一家。”他们不会跑到邻居家的台阶上,因为他们什么也要不到。但是,我们家被做了标记。他们从芝加哥来,来到这里敲我家门,他们知道自己总能要到点儿什么。不管那记号是什么意思,它们当中的一些有点儿像“X”。他们在说:“你从这户人家要不到钱,但能吃上一顿。”我妈妈对人特别热情,对谁都是一样。

路易斯·班克斯(Louis Banks)

他躺在一家老兵医院的病床上,兴奋地跟我说着话,滔滔不绝……

“我们家在阿肯色州的麦吉希有一块小农场,很有些年头了,种棉花。到芝加哥的时候,我还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我参加过有偿拳赛。大人的比赛结束之后,就轮到我们上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在五大湖地区工作,一个月赚四十一块五。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厨。但是,当时的日子很不好过。那是1929年。我从早上五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洗盘子,削土豆皮,搬运沉得要命的垃圾。我们打算到底特律去。

他们睡在码头上,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可能就死掉了。我曾见过尸体漂在河面上。他们因为一无所有,就跳河自杀。黑人白人都有。

到了发工钱的时候——我每隔两个星期去领二十一块,回来后得想想下一步去哪儿。因为在这儿会被打劫。我有一个工友,叫史考特,在这儿烧锅炉。他想寄点儿钱回家。他特别卖力气,总是汗流浃背,后来肚子被烧伤了。我特别难过。那些人把他弄死了,扔到河里,就为了从他身上拿走十五还是二十块钱。就算是为了半毛钱,他们也会去偷,去杀人。

1929年,日子特别不好过。我成了无业游民,到处流浪,讨个几分钱去换东西吃。我到铸造厂找工作。他们没要我,因为我的肤色。还有一次,我去了萨吉诺,除了我还有两个白人。那两个人都被录用了。我又回到街上流浪。这给我的打击特别大——种族歧视。

四处流浪的时候,我会躺在铁轨边上,直到看见有火车开过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瓶水,一条胶带或是旧布,免得瓶子被打碎。此外,还有一块面包,这样我就不会饿着。我整天整夜都在车上,大太阳的时候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