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生意,最会辨人脸色看心思,见古平原实在为难,自己慢慢收篷:“以陶、林之地位尚且不能办成此事,何况我辈商人,世侄你不必为难,我也不过是触景生情,随口说说。”
话虽如此,古平原可不这么认为,那坛“庆功酒”岂是随随便便就挖出来给人尝的,胡老太爷对自己的期望就如同当年陶澍与林则徐对胡家和徽商的期望一样,分明是希望自己能完成三人当初的未竟之事。这副担子委实太重,可又恰恰能从中看出胡老太爷是多么看重古平原这个人。古平原平生最重情义,心下感动又为难:
“老太爷,俗话说得好,‘满饭好吃,满话难讲。’我眼下不能答应什么,唯有到了那边之后看看再说。李万堂若是自顾自做生意,那咱们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倘若他真的有不利于徽商的事,那……”
古平原没把话说完,可是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心中都有数,京商在官场树大根深,又坐拥几十家盐场,真要是与其展开一场大对决,别说谁胜谁负殊难预料,就算侥幸赢了,只怕也是元气大伤。
“难!”胡老太爷闭目想着,摇了摇头。
此事算是暂无下文,胡老太爷又拜托古平原到了镇江后,就近去一趟江宁,江宁是江南江北的枢纽,也是茶商云集之地,城里第一家大茶庄便是胡泰来茶庄的分号,称之为“顺德”。
长毛没占江宁之前,顺德茶庄是除了徽州本庄之外最大的一间铺子。等到洪秀全改江宁为“天京”之后,本庄与顺德之间起初还尚能通消息。胡老太爷为人识得轻重,特意派了家仆送信给顺德茶庄的大掌柜,让他遣散伙计,收了买卖,不许与长毛做生意,只管安心守好铺子。
后来江南大营在曾氏弟兄的带领下将江宁城围得铁桶一般,本庄与顺德便失了音讯。如今江宁克复,这个码头是大江南北的要冲,又在两江总督的驻地,可谓是至关重要。胡老太爷打算请古平原去做一番整顿,预备借着兰雪茶外销洋庄的机会,重新开张,大造一番声势。
古平原自然一诺无辞,他说得很恳切:“古家与泰来茶庄如今是联号生意,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您放心,我到了江宁之后,必定对留守有功之人做一番嘉勉,再重新招请得力的伙计,让这顺德茶庄的生意比从前还要红火。”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座上之人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发话道。
下面侧坐的人玉面长身,气度非凡,头上戴着缀着十二颗硕大东珠的王冠,更是将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明白无疑地表露出来。然而即便是总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在此天阶阙下也不能不低眉顺目。
但他心里却是不服,方才进东暖阁回事,前面几件事都很顺利:云南巡抚的人选、接见英国使团的礼节、北五省最新上呈的剿捻方略,还有对陕甘大旱的赈济,样样都是军国大事,自己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两宫太后面前一样样剖说明白,也都按照军机处拟定的处置方法用了玺印。眼看这趟差事办得圆满,恭王本来很是高兴,谁知慈禧太后偏偏在最后一件小事上沉吟不决,等了半晌才来了一句“没那么简单。”
“莫非是故意找我麻烦?”恭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向上望了望。
帘后依稀可见两个女人的身影,其中坐在左边的便是西太后慈禧。“东宫优于德,西宫长于才”,垂帘听政以来,这几乎已成为朝野的定评。几年理政下来,原本的“正宫娘娘”慈安太后已然成了“听差”,遇事几乎从不发言,都是听慈禧的一言决断。
隔着珠帘,恭王还是能看到慈禧的面容,那是一张清雅却寡恩的面孔,嘴常常抿起如细线,鼻梁却微微高耸,眼神要么是盯着,要么便是扫视,透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威严。
“这实在不像个女人的神情,倒像是坐堂问案数十年的刑部堂官。”恭王正在胡思乱想,慈禧又开口道:“六爷,你好像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臣不敢。”恭王打从在乾清宫朝会上被慈禧当场指出轻慢大意,将乾隆御制诗误以为匪人所做之后,态度已然“恭”了许多,虽然不过是前恭后倨,至少场面上无可指摘。
“六爷,有话你就说呗,咱们姐俩长居深宫,不比你在外面见得多,听得多。你既然是议政王,那总要不负名号才好。”说话的是慈安太后,以往遇到这种快要冷场的时候,都是她出来说一句话,事情才议得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谁要是说东边的这位太后老实无用,那便是有眼无珠。
“臣以为,曾国藩所请在情理之中,也不违朝廷的法度。在金山寺对阵亡将士当众进行旌表,是朝廷追念忠勇,抚慰遗孤之举,更可激励剿捻众将的士气,似乎应准。”
“六爷,你是这么看的?”慈禧的话中带着一丝嘲讽。
恭王不明其意,只是点了点头:“正是。”
“那你真是小看了这位曾国藩曾大帅。”慈禧顿了一下,仿佛在想着如何措辞,“大概你还记得,先帝在日曾经许诺过,破长毛匪巢者,封王爵!”
确实如此,当日在南书房,听见咸丰说这话的连同恭亲王、醇郡王、肃顺、文祥等在内不下四五个人,虽说不是明发朝旨,但是君无戏言,自然记档留存,有案可稽。
“在金山寺祭奠亡灵、超度英魂,朝廷一定要派礼部官员去宣旨温慰,大老远去了,难道就只给几个死人送上恤典,对活人就无话可说?”
“太后是说……曾国藩借着此事,意在提醒朝廷不要忘了封王的许诺。”恭王恍然大悟。
“何止是提醒,这分明就是逼宫。”慈禧毫不客气地说道。
恭王不由自主地为曾国藩辩白道:“这总不至于吧,湘军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曾国藩为人又一向谨慎持重,岂有轻慢之心。”
“你别忘了,如今曾国藩为两江总督,本就管辖江苏、江西和安徽的三省兵马,为了便宜行事,朝廷又命他掌管闽浙与两湖的军队,有先斩后奏之权,再加上长江水师为其一手创立,这等于是天下兵马半数操于其手。这几年一边打仗一边保举战功,长江以南的各省督抚不是曾国藩的部下旧谊,便是他的学生同年,更有个亲弟弟曾国荃,也被实授江苏巡抚,一兄一弟,督抚同城。”
“六爷。”慈禧一席话说下来又快又急,又放缓了语气,“康熙朝的鳌拜、吴三桂,雍正朝的年羹尧,这些人势力最大的时候,只怕也不及如今的曾国藩吧。”
恭王越听越惊,慈禧说的这些都是朝廷的叛逆,怎么拿刚立了大功的重臣与这些人相比。
慈禧指了指案桌上的奏报:“别以为我是杞人忧天,这奏报是今天到的,里面说曾国藩将两江总督府设在了洪秀全的天王府。虽说那儿原本就是两江总督府旧址,可是毕竟做过洪逆的伪皇宫,曾国藩此举未必没有深意吧。”
慈安倒是觉得有点疑人太过:“妹妹,曾国藩可是有大功于社稷,就算是封个王,也不过分吧,何况这还是先帝遗愿。”
慈安抬出“先帝”这顶大帽子,慈禧忙改容一笑:“瞧姐姐说的,我岂敢不尊先帝。只是最近常想起两句成语:一是得陇望蜀,二是得寸进尺。这人哪,总是不满足,封他为王是为了酬庸平灭长毛的功劳,可是别忘了,这王离着皇可就不远了,难保那手握重兵之人不起异心哪。‘三藩之后,异姓不王。’这可是康熙老佛爷留下来的规矩,圣祖爷定这条规矩的时候必定也是思前想后,为的不也是绝了旁人觊觎大位的心思嘛。”
“康熙”这顶大帽子又比“咸丰”大了许多,殿中三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曾国藩会造反?我看不至于吧。”许久,慈安勉强笑了笑。
“六爷,你说呢?”慈禧不答,反问向恭王。
要在平时,恭王早就一口答道“不会”,可是如今连他也犹豫了。
“按说是不会,可是也难保他身边没有人希图拥立之功……”
“就是这话啰。”慈禧不待他说完便抢道,“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又何尝是自愿的,赵宋王朝还不是取柴周而代之。成王败寇,赵匡胤坐金殿的时候,可没有人上殿为后周皇帝喊冤。问鼎大事,前朝殷鉴,岂可等闲视之。”
恭王深吸了一口气,默然地点了点头。慈禧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可是他却很不愿就这个题目再说下去,天下初定,按理说应该上下同心,休养生息,却无端端猜疑功臣,怎么说都不是仁恕王道。
“六爷,依你看……”慈禧咬着细碎的银牙,像是一点点在积蓄说出下一句话的力量,“朝廷要不要把曾国藩——逼反!”
这句话落在耳中,恭王激灵打了一个冷战,不置信地仰头望向帘后。这一回连慈安也寂然无语,大概也是被慈禧的话吓住了。
“哈哈!”慈禧见二人都无表示,自己先轻轻笑了起来,“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六爷你听过便罢,可不要当真。”
“是。”恭王这一声答得又苦又涩。
“封王的事情再议吧,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既然如此,礼部也不能马上派人去江南。告诉曾国藩,这是祭奠百万亡灵的大事,需钦天监择最好的良辰吉日,不可操之过急,待朝廷定下日子,自然会通知他的。封赏的事情虽然要往后摆一摆,可也别冷了曾国藩的心,以免有人借此挑动事端。最近曾国藩凡有所请,军机处尽量给他个满意的答复,也算是略作安抚了。”慈安紧跟着加了一句。
恭王领旨出了东暖阁,走过丽水桥,向后面重楼飞檐的大内看了一眼,这才发觉贴身的衣服已经不知不觉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