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鹤年却说:“平原兄,咱们都是读书人,应该听过‘良禽择木而栖’,我到安徽已经两年多了,对这位袁巡抚也算是知之甚深,此人别看是一方大吏,实则庸碌无为,因人成事,能保禄位已是上吉,想要再进一步是万万不能。我跟着他,最好的结果不过位至监司,连个红顶子都混不上,岂是大丈夫之志。”
“袁巡抚不可靠,那李巡抚就准保可恃?”古平原总觉得袁甲三待乔鹤年不薄,此举有些过河拆桥,不知不觉刺了他一句。
“李鸿章大人是人中龙凤,岂是袁甲三可比。”乔鹤年淡淡回了句。
古平原为之哑然,乔鹤年见他有不以为然之意,放缓了语气道:“我讲一件事权当下酒,你一听就知道李大人的为人做事的本事了。”
李鸿章自从招募了淮军,便在江浙一带用兵,所立大功便是收复苏州、无锡,这都是海内膏腴之地,李鸿章兵精粮足,按说接下来打常州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把常州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是迟迟不发兵,朝廷催得急了,大营就拔起前移几十丈,谁都看得出他是在拖延时间,可就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后来还是李鸿章自己向几个亲信幕僚吐露,自己之所以不攻下常州,是因为常州一下,朝廷必定立刻下旨命淮军去江南大营,助正在围攻江宁的曾国荃一臂之力。李鸿章与曾氏弟兄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对曾家这位“九爷”的脾气了如指掌,曾国荃心狠手辣外加性高气傲,一心想要独自捣破长毛老巢,立下这个不世奇功,无论是谁想去和他争这个功劳,都必定被曾国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李鸿章心里有数,常州一下,朝旨命自己驰援江宁,若是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去了,便得罪了曾氏弟兄,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故此,李鸿章才在常州城外磨功夫,明明是旦夕可下,却非要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这位李大人的心思如何?”乔鹤年讲完了,举杯一饮,“为官者,一向是做事容易做人难。像李巡抚这样办事,连消带打,连一向桀骜的曾国荃都要领他的情,将来何愁不红极万方。”顿了顿又道,“《孙子兵法》有云,‘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我改一个字,‘随其上者得其中,随其中者得其下。’跟着李巡抚这样的上官,日后自然前程远大,若是跟着袁巡抚嘛,他自己就官运平平,从者又怎能直上青云?”
一席话说得古平原无言以对,论理乔鹤年说得一点没错,可古平原与他是老相识,在山西时,是古平原照应他;在徽州时,二人联手做了不少事;现在乔鹤年要去浙江了,古平原忽然发现,乔鹤年这几年真是变了不少,从一个不识时务的戆书生摇身变为官场中的一员能吏,人情世故侃侃而谈,竟比古平原还要熟透三分。
“当官,做人。”古平原一时辨不清心中滋味,唯有端起酒来,“祝乔大人到了浙江之后大展宏图,早日加官晋爵。”
送走了乔鹤年之后不久,又传来曾氏弟兄收复江宁的消息。长毛作乱已经十年之久,从南到北,民不聊生,商路断绝,何谈商机,所以太平天国覆灭对于商人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古平原不是钱眼里翻跟斗的商人,他熟读史书,知道王朝兴灭之时,往往有很多独门生意门路,瞅准了就是发大财的机会。
古平原正打算派人往江浙一带探探路子,洞庭商帮的主事陈七台此时专程来拜。因为古平原将洋商买茶的生意交了一半给洞庭商帮,陈七台这才发现自己错把杨六郎当了潘仁美,感愧之下,二人已经在胡老太爷的天寿园当场结拜,成了把兄弟。此番见面,自然更是亲热,古平原一见他红光满面,就知道有好事情。
“贤弟,这次真是多谢你。”陈七台这声道谢发自肺腑,却把古平原弄愣了。
原来洞庭商帮的肇基之地——洞庭东山——被长毛盘踞已久,当初李秀成就是由此发兵,借着百年不遇的冰冻太湖,履冰而来,破了湖州,生擒湖州团练使赵景贤。
“赵景贤后来死于贼手,这个人在江浙一带太有名了,深得百姓爱戴。他一死,就有人迁怒于我洞庭商帮,说是我们通匪,将东山献与长毛作为据点。这是天大的冤枉。”
陈七台这个人一向看不惯长毛装神弄鬼那一套,但是也不能和他们翻脸,怕的是洞庭商帮的根本——碧螺春的极品茶园特别是那株祖树都在东山上,万一惹翻了长毛,一把火烧起来,洞庭商帮从此就可就毁了。
陈七台就这么与其虚与委蛇,直到江宁克复,长毛覆灭,本来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谁知有人旧事重提,要为赵景贤报仇,追究洞庭商帮勾结长毛的谋逆大罪。陈七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也不由得暗暗心惊,长毛驻扎在洞庭东山是万人皆知的事儿,他们的头目就拿洞庭商帮会馆作为指挥之地,这是万万赖不掉的,真要是追究起来,祸事可就大了。
谁知道事情却很快又有了转机,乔鹤年到浙江之后,很快派人联络了陈七台,说是已经在李鸿章那里为洞庭商帮做了疏通,因为之前洞庭商帮把那一大批军械卖给了淮军,对李鸿章是一大助力,可以据此上报朝廷,不仅无罪,而且助顺平逆有功,搞不好还能得到朝廷的褒奖。
只不过乔鹤年信里也说了,事在人为,而人要用银子搞定,李鸿章手下的幕僚、师爷、书办个个都需要用钱来打点,有一道关口打不通,就可能前功尽弃。为此陈七台带了十万两银子连夜赶到杭州。
“要说乔大人真是好官。”陈七台赞不绝口,因为他给乔鹤年也带了一万两银子,乔鹤年不仅不要,而且亲自带陈七台去各个衙门拜望,帮他开出一张礼单,打点得面面俱到,最后十万两银子花得精光,事情当然也水到渠成。
“我不好意思,还特意让高奎又带了一万两到杭州,总不能让人家乔大人白辛苦。可是他坚辞不受,说是收了银子就不够朋友了,而且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忙也要帮。”
古平原心里有数,听了只是笑笑:“乔大人志不在此,要说帮忙,你也帮了他一个大忙。”
古平原心里雪亮,钱是洞庭商帮出的,可是人情却是乔鹤年落下来了。乔鹤年真是脱胎换骨了,难为他想出这么个主意,让洞庭商帮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在浙江官场花钱铺路,初来乍到就结了满省人缘,这个官当得可谓是得了个中三昧。
然而推本溯源,全靠了古平原当初打的伏笔,洞庭商帮才能摆脱了“叛逆”的嫌疑,陈七台当然对他感激不尽。
“洞庭商帮上下都很见贤弟的人情。可笑当初我还把你视为眼中钉,硬是摆了你一道,可是你不但不见怪,反倒冒了得罪袁巡抚的风险,把洞庭商帮从悬崖边上救了起来。凡事有因才有果,要是没有卖枪那件事,又何能今日轻轻松松解了大厄,这都是贤弟给我们洞庭的恩惠。”
“大哥,一家人怎么说起来两家话了。”
“呵呵,不说不说。总之呢,长毛这一完蛋,咱们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争来争去。我已经发下话去,今后洞庭商帮遇到徽商,就要像见到自家兄弟一样,只许帮不许挡,有钱一起赚,有难一起扛。”
陈七台为人本就豪爽,古平原知道和他也用不着客气,反正徽商这边也都知道,与洞庭商帮联手有百利无一害,今后必然其乐融融。
眼瞅着乔鹤年、陈七台这些好朋友都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就连侯二爷也都整日红光满面,古平原高兴之余,再想想自己的家事,心想怪不得古训云:“家和万事兴”,自己这一摊子家务事,想起来就心乱如麻,打理生意的心思不知不觉都用在了家里,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古平原本想等过了正月,再好好和母亲谈谈,谁知他还没开口,上元节那天,古母把兄妹三人找到房里,宣布了一件事。
“过几天,我要去一趟镇江的金山寺。”
三人对望,彼此都不解其意,还是古平原先反应过来:“想必娘是要给祖父去上香,我和二弟去就好了,不必劳烦您老人家,雨婷也留在家里陪您就是。”
古平原的祖父当初在扬州做粮食生意,因为赶上了一次极严重的“闹漕”,赔了个血本无归,急病之下把命丢在了扬州。古平原的父亲古皖章赶到扬州时,老人家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临死之前有个心愿:一辈子笃信佛法,死后宁愿一火焚去臭皮囊,将骨坛寄身金山寺。
父命难违,何况是遗命,古皖章痛哭一场,最后还是依嘱而为,将父亲的骨灰寄在镇江金山寺。
古平原是家中老大,尚不记事的时候就随父母去过一趟金山寺拜祭祖父灵位,后来父亲离家多年,都说是凶多吉少,古平原十二岁那年还特意孤身去了一趟镇江,在祖父灵前哭诉,希望老人家在天之灵能保佑父亲平安。
现在母亲要去金山寺,古平原自然觉得是要去祭祀祖父,没想到却猜错了。
“前天七婶来串门,说金山寺不久之后要举办一场异常盛大的水陆道场。你父亲虽然设了灵位,可是始终没有请方外人超度亡灵。听说这一次是两江总督曾大人要为江南长毛作乱以来无辜丧生的百万亡灵超度,特意请来了各大名山古刹的有道高僧数十位。”
“哦……”三兄妹不待母亲说完就都明白了,敢情这次去金山寺,不是为了祖父,而是为了父亲,那非全家人一起去不可了。
偏偏古母却还有话,向外指了一指:“不许她跟着!”
可不管古平原怎么说,常玉儿还是跟来了,她认准了一个理儿:自己是长房长媳,为公爹做法事超度,自己不在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她这番道理谁都驳不倒,只能把常玉儿带上,只是坐车行舟,打尖住店都不与古母安排在一处。古家人里,古平原自不必说,古平文打心里佩服大嫂,话里话外也总是替她说话,古雨婷则是向着老太太多些,可是她也挑不出大嫂的毛病,只是直觉地站在娘这一边。从徽州到镇江一路上,一家人这样各怀心事,几乎就没个笑模样。
古家在镇江包了一处客栈的东跨院,正房自然是古母住,兄妹几个分住厢房,车夫是从徽州带过来的,又临时在当地找了个仆妇帮着料理。至于常玉儿,因为古母的缘故,自然不能住在一个院里,但也在这家客栈为她租了间上房。
古平原心里还抱着一个希望,盼望母亲为父亲做过法事,了却一桩心愿,能够回心转意,看在常玉儿纯孝的份儿,早点把话收回来,一家人再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是他想错了,古母到了镇江之后,每日到金山寺的观音阁里诵一百遍《心经》,后来渐渐透出话风,竟是不打算再回古家村,准备将丈夫古皖章的灵位正式移到金山寺,自己在镇江做个居士,就近长伴青灯。
古平原大为吃惊,可又不敢劝,生怕一劝反倒更坚母亲离家避世之意,他把弟妹找到自己房里,一起商量如何是好。古平文人老实,一心以为母亲是心伤父亲之死,或许早有此意。古平原却知道这事儿十有八九还是跟常玉儿有关,不然老太太一年前还乐呵呵地盼着抱孙子,看不出半点倦世之意,怎么会突然就想依着古刹,了此残生。
“当然是跟大嫂有关了。”古雨婷心疼娘,却又不知道这脾气该冲着谁发,于是愈加气恼,“依我看哪,娘就是在赌气。大哥,你跟嫂子说说,别整天在娘面前出现,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你这话昧良心,大嫂做错什么了,孝敬婆婆有错吗?干吗像见不得人似的躲起来。”古平文忍不住说了一句。
古雨婷早憋着一股火呢,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古平文的鼻子尖:“娘多大岁数了,这些年吃苦受累把咱们拉扯大,怎么,临了在自己家也过不得舒心日子,还要受外人的气吗?”
“谁是外人!”古平文也不示弱,“大嫂是外人?她可是明媒正娶进的咱古家门。就算是官府断罪,也要有个判词,哪能这么不明不白就休了大嫂。”
“我又没说让大哥休了嫂子,只不过让她别总在娘面前,省得娘心里烦。她老人家要是心气顺,哪会起离家修行的念头。”
“行了,都少说两句。”
古平原一声低吼,二人对大哥一向又敬又怕,立马没了声音。
过了半晌,古雨婷站起身,撂下一句:“反正让娘受委屈不行。”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唉!”屋里的两个男人同时重重叹了口气。
古平原原本是把弟妹找来相商,却是越说越乱,眼见二弟和小妹吵得面红耳赤,弄得他也心烦意乱,想了又想,猛一起身,便要往外走。
“大哥!”古平文赶紧把他拦住,“你要做什么?”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在一起说开。”
“这可不行,娘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本来就不满大哥你迟迟不肯休了嫂子,现在你再去逼她老人家,那、那……”古平文言拙,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
“这样拖下去也不成啊,都快一年了,再这样下去家里人都快扛不住了。”
“娘来金山寺,不是为了给父亲超度嘛,这件事过去,也算了结了娘的一桩心事,那时候本来就该回家,借这个由头再劝也不迟。”
弟弟说的有道理,古平原默默点了点头。
“这曾大人也是,说好了要赶在佛祖涅槃日办这水陆道场,眼看快到正日子了,怎么毫无动静?”
古平原与寺里的老和尚打了几次交道,倒是知道内情:“这一次超度的,除了无辜受难的百姓,还有湘军旗营的将士,像罗泽南、塔齐布、赵景贤、甚至前任安徽巡抚江忠源大人,都要在这次祭奠上由朝廷当众表彰,这涉及近千人的大恤典,半点马虎不得,够礼部忙上一阵子了。”
“这么说,时间还早。我记得咱们临从徽州出来的时候,胡老太爷不是把你请到休宁,托你两件事嘛。眼下横竖是等,你何不去趟江宁,把老太爷的事情办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