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秋声(4)

“免了吧!”虢国夫人笑了笑,轻轻摇头,满脸慈爱。“你们两个野小子啊,真不让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记得离官道远一点儿。否则被你娘亲听到风声,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说罢,由两个侍女搀扶着,施施然走向后排的一辆马车。一边走,一边低声冲着自家侍卫呵斥道:“亮刀子干什么?吓坏了人怎么办?赶紧都给我收起来!把坏了的马车拖回院子里,别在这里碍事。一群废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惊马拖到水里边去了!”

转身之间,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妩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里,均于心中涌起股别样滋味。那令大伙神魂颠倒的虢国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入备用马车,又慢慢探出头来,像个长辈般笑着冲秦家兄弟叮嘱,“待会儿玩累了,记得到去我的别院来一趟。我那里新到了一批岭南糖霜,你们拿几坛回去,难得你娘亲喜欢。是自家伙计专程送过来的,比外边买的强许多。”

“多谢夫人!”秦氏两兄弟拱手致谢。

虢国夫人,慢慢放下车帘。众侍卫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两个一眼,将已经恢复正常的两匹惊马拴在车队后,连同马车一并拖走。待车队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伙才堪堪缓过一口气来。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长声感叹,“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处飞么?”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跟王洵几乎打了个平手的那个外乡人摇摇头,大声吟唱。

这两句洛神赋引得倒也恰如其分,众人无不摇头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砖头破晕了的高夫子,错过了一场视觉盛宴,懵懵懂懂从远处的地上爬起来,莫名其妙地喊道,“你们站在那边干什么?架打完了么?还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谁这么缺德,弄了我一脑门子血!”

“哈哈哈哈!”见到他晕晕乎乎地模样,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笑罢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将这场架再打下去的动力。

那两拳砸倒两匹惊马的雷姓壮汉跟王洵原本就有些旧交,又不知道今日冲突的起因,见大伙脸色都有些尴尬,便主动向跟王洵战了个平手的外乡人搭讪道:“这位兄台可曾在洛阳呆过,那几式擒拿手雷某看起来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儿什么关系?”

“雷大哥,理会他做什么。就是这厮,今天带人把常乐坊给挑了!”不待对方回应,宇文至冲到近前,挥拳便打。

“你不故意设局欺诈李某。李某还会主动上门招惹与你?!”外乡人轻轻一挥手,将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边去画圈儿,然后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壮汉还礼,“丹丘生乃李某知交。当年在嵩山脚下,曾经承蒙他指点了几手。”

宇文至还想上前挑衅,却被王洵单手搭住了肩膀,轻轻一按,立刻无法移动半步。那厢雷姓壮汉听外乡人曾经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学艺,愈发动了替双方说和的念头,抱了抱拳,笑呵呵地问道:“丹丘老儿一直挟技自珍,没想到居然肯倾囊相授!在下雷万春,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义救孤女,为了一颗鸡蛋的酬劳追杀凶贼三千里的大侠雷万春?”听壮汉自报家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出尘之意的外乡人悚然动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李白?”雷万春脸上的惊诧,比对方只多不少,轻轻后退了半步,瞪圆了双眼惊叫。

“正是在下。所谓斗酒诗百篇,不过朋友的谬赞罢了。比起雷兄当年的义举,李某只能算个会写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摇首自谦。

“哈哈,哈哈,这仗打出乐子来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会交那些主动上门滋事,砸人场子的鼠辈!”雷万春哈哈大笑,先冲着李白和他身边的几个外乡人团团做了个揖,然后又将头转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买我个薄面,你们两家先前无论发生了什么误会,都一笑了之,如何?”

说罢,不看其余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着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衅之时,王洵已经觉察出今天的事情有点儿不大对劲儿。随后听闻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更觉得这场仗打得蹊跷。此刻既然有雷万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刚好借坡下驴?点了点头,非常大气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发了话,小弟怎岂有不应之理?只是你几时来的京师,怎不提前跟兄弟们打个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会儿有时间了再跟兄弟你细说!”雷万春冲着他歉意地点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满天下的李青莲,可愿卖我老雷一个薄面?”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不再追杀,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轻轻点头。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一场误会而已,谁也别记仇。改日我老雷做东,请大伙去城里的临风楼吃酒!”雷万春笑着总结,“哈哈,看我这记性,临风楼也是王兄弟名下的产业,大伙去了那里,肯定不用担心老雷我付不起账!”

雷万春是个有名的江湖豪客,当年在市井游侠中的影响力,不亚于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间。此刻虽然已经收敛锋芒许久了,他的面子,大伙却不能不给。当即笑着答应。秦国模,秦国桢也不是小肚鸡肠之辈,虽然今天下午在斗鸡场中吃了点亏,此刻见双方化敌为友,也就不打算再计较。反而主动冲着脑袋被一砖头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关切地询问道:“那外乡汉子,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给你请个郎中来!”

“老夫刚才是……”高夫子皱着眉头回忆,分明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忽然,他一抱脑袋,放声大叫,“哎呀,老夫刚才居然被一顽童用板砖拍晕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负之流水!哪里还有面目向人讨汤药钱哉?”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愈发笑了个畅快。笑够了,李白冲着秦氏兄弟做了一个揖,低声说道:“刚才多亏了两位机灵,才使得大伙逃过了一劫。我等无以为谢,这点汤药钱,还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后发觉有什么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们兄弟。只要说出今日之事,我们兄弟绝不会赖账。”秦国桢笑了笑,以平辈之礼相还。

几个外乡人听他说永嘉坊三个字,又见他兄弟二人敢作敢当,再联系刚才他们两兄弟跟虢国夫人的对话的情景。知道这二人并非什么蛮不讲理的恶少,因此也断绝了报复了念头。笑了笑,纷纷说道:“不敢,不敢。些许小伤,犯不上闹那么大动静!”

当下,双方互通名姓。那脑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砖头的中年人姓高,名适,原本是封丘县尉,因为看不惯上司鱼肉百姓愤而辞官,此刻在京师访友。那提剑追杀宇文至的人唤作岑参,是天宝三年的进士,尚未被授予官职,暂时在京师闲住。剩下的几个外乡人,一个姓崔,一个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气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这场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没多少人看见。若是被传扬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载史册”了!”听闻几个外乡人的名姓,王洵心里暗自吃惊。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见对方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肯与自己相接。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约定了三日后在临风楼吃酒的具体时间,然后拱手作别。不待李白等人走远,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经一起围住了雷万春,七嘴八舌地追问:“雷大哥何时来的京师?怎么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义,若非今天这场糊涂仗,大哥说不定还躲着我等!”

被大伙围在当中无法脱身,雷万春只好拱手讨饶,“不敢,不敢。几位兄弟这么说,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么?我老雷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岂会做出来了京师,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情?实在是没来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职,今天晌午刚住进驿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将别人托我家大人带的信送过去,差事还没干完呢,谁料先在半路碰上有人打架。你们也知道,我老雷不是个安分人,看见有人动武,难免就想多瞅两眼……”

“好啊。看到我们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帮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着责怪。

“王兄弟跟人单挑,哪轮得上我出手相帮?倒是你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砖头了!下次记得,往太阳穴上拍。一砖头把对方拍死,我们借着探望你的机会,也能看看京师大牢是什么风景!”雷万春横了他一眼,冷笑着回应。

“这家伙估计也是一时情急!”王洵将宇文至拉到身边,防止他再次扫大伙的兴。“小张探花也回京师了?真是难得。三日后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当然会来!”雷万春大咧咧地点头,“甭看我家大人对别都是冷眼相待,跟几位兄弟,却是投缘得很。我今日还有几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扰各位兄弟了。三日后,咱们临风楼见!”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城墙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点头放走雷万春。秦氏兄弟被虢国夫人勒令过府走动,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远,立刻翻身跳上马背,“二郎你先忙着,我去斗鸡场里看看,小的们……”

“你给我下来吧!”王洵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赶在宇文至挥动缰绳之前,老鹰捉小鸡般将他扯离了马鞍。“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你到底要蒙我到几时?!”

王洵力大,宇文至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便放弃了抵抗,急头白脸地喊道:“别,别闹了。勒得慌!赶紧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生气了!”

“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你生气是什么样呢?”王洵臂上又加了一成力气,将宇文至拎到自己身边。,冷笑着松开手指,然后胳膊一搭,将对方紧紧地搂在腋下。

“下人们都在呢,二哥,你给我留点脸行不?”宇文至无可奈何,低着头求肯。

“都滚远点,没看见我跟宇文公子在商量要事么?一旦走漏了风声,就唯你等试问!”王洵双眼圆睁,半真半假地冲着愣在一旁的仆人们命令。宇文家的仆人和王家的仆人都是一起厮混熟了的,知道两位家主是总角之交,不可能说翻脸就翻脸。因此也不敢怀疑王洵的话,答应一声,转眼散了个干净。

“行了,下人们都走远了。这回,你宇文公子该给我个交代了吧。”斥退了两家的健仆,王洵松开宇文至,却跟对方始终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上,让其欲溜无门。

“我,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宇文至四下看了看,发觉今天的确没人可以救得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解释,“咱们常乐坊今天走背运,镇场子的大将军……”

“呸!”王洵笑着向地上猛啐,“那李白虽然算不得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名头也是响当当的。俗话说玉石不会主动碰瓦片儿,为了几个小钱儿,他就砸了你的场子?你这番话说出来,放眼整个长安,除了我以外,还能骗得了谁?”

“不是,不是赶巧么?人输钱输急了眼,谁还在乎这些许名声!”宇文至支支吾吾,继续狡辩。猛然见王洵的笑容开始发冷,立刻举起手来,大声喊道,“我说,我说,是我没眼力架,见他们都是外乡来的土老帽,就命令伙计想办法敲他们一笔。谁料做事的伙计不仔细……”

“然后你们就被抓了个正着?然后就拒不认错,准备把人家打趴下了事!”王洵一把揪起宇文至的脖领子,气急败坏地数落,“你可真长出息了你。为了赢几吊买棺材钱,连脸都不要了。怪不得那姓李的说我设局诈赌,我还以为他是信口雌黄呢,原来是你被人当场捉了脏!”

“我,我哪知道他眼神那么毒。况且,况且他一边赢着咱们的钱,嘴里却一边嘀嘀咕咕,说这是雕虫小技,却令太多人沉迷其中,遗害无穷。我嫌他太嚣张了,才想好好给他个教训!”

“我看最该教训的人是你!”尽管心里对宇文至的话还有所怀疑,王洵依旧决定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毕竟没惹出什么太大的麻烦来,况且李白这个人名气虽然响亮,在长安官场上却不甚吃得开。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犯不着为了区区一个他而跟好朋友闹得生分。

“我已经被教训了,你看我被他打的。”从王洵的说话语气中,宇文至知道自己再一次蒙混过关,指指乌青的眼眶,低声诉苦。

“活该!”王洵有些恨铁不成钢,“谁叫你没有赌品,下套不成,反被捉了现行!今天常乐坊所有损失,都要从你年终的分红中扣出来。日后那姓高的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所有汤药钱,也由你自己一个人担着!休想再让我跟你一起出,我没这种满嘴跑舌头的兄弟!”

“我,我家四十几口子,就等着那点儿分红过年呢!”宇文至一听大急,立刻跳着脚抗议。

“你家在渭水河边,还有四百亩地呢吧?!别跟我说今年庄子上又闹了灾,颗粒无收!”王洵把嘴一撇,毫不客气地拆穿。

“可不是么?今年夏天雨下得太足,渭河涨水,冲垮了很多屋子。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一向心软,看不得庄户们没地方容身,就……”宇文至苦着脸,顺着杆子向上爬。

“滚你个一向心软的宇文大少吧!”王洵一巴掌拍过去,将宇文至轻飘飘推出老远,“你要是心软,天底下就没有恶霸了。滚,今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不再理会宇文至的哀求,跳上坐骑,打道回府。

虽然把话全说开了,但无端被知交好友骗去当打手,他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也没心思再去招惹白荇芷,带着几名贴身健仆,径直往自己家里赶。

此际时令已经到了仲秋,天色暗得很快。待一行人来到崇仁坊的祖宅,各家各户的门前已经挂起了灯笼。明晃晃的一颗挨一颗,五颜六色,把天空中星斗的光辉都给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