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2002年,深秋的一个夜晚。
一辆708路公交车疾驰在夜色中,一辆出租车紧随其后。到了西山水库站,乔风和我一前一后分别从公交车和出租车下来。乔风在前面行色匆匆地过马路,怕他发现我,我低着头悄悄地跟在后面,和他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
没错,我在跟踪。半个小时前,下楼买零食的我,意外发现消失了半年的乔风坐在一辆708路公交车上。说实话,我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乔风是人还是鬼,只想知道他要去哪里。
我和乔风是在自考辅导班认识的,辅导班上的同学来自社会各个阶层,年龄、性格、身份背景差异很大,只是在下班后交集在辅导班一两个小时。当时我懒得去上课,就想找个听过课的人帮我画重点。对于年轻并且还算貌美的我,年龄相仿的男生往往没有多少免疫力,所以为了提高学习效率,我把目标锁定在了听课认真的男生身上,通过两节课的观察,我选中了乔风。事实证明我没选错人,每次下课后的当天晚上,乔风都会准时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重要的上课内容,在电话里乔风讲得既全面又详细,常常让我产生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错觉。
为了表示我对乔风的感激之情,每个月我都会请他吃一次饭,他每次都会再回请我一次,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情侣。乔风生性木讷,不善于表达,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一般是我主说,他主听。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到后来,我会选择去辅导班和乔风一起上课,下课后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乔风的步伐很快,我差不多是用小跑的节奏才能跟上他,好在他一直没回头。一阵急促的秋风吹过,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和乔风第一次牵手时的场景,那天我们一起去友好广场进步电影院看电影,那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影片是《和你在一起》。在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情侣在看电影时即使没有亲昵的举动,也应该有相对热烈一点的互动交流,事实上我和乔风之间什么都没有,他几乎从头睡到尾。我搞不懂乔风怎么会困成这个样子,到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他的鼾声已经响彻整个影厅。我又气又恼,扔下乔风一个人跑出了电影院。正准备过马路时,乔风追了上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停地向我赔不是。我扬起胳膊要挣脱,手却被他顺势握了个结实。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乔风掌心的温度,没有一点热度,冰凉冰凉的,男人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让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越和乔风深入接触越能感受到他的嗜睡,除了上课外,他能在其他任何时间睡着,坐公交车时、吃饭时、公园座椅上聊天时,他无所不睡。有一次,因为脸上总长痘痘,治了很久没治好。乔风带我去熊岳西八三找一位老中医看病,返程的时候遇到了大暴雨,我们没能赶上回大连的火车。见天色已晚且大雨倾盆,我们只好找了一个旅馆住下。
身在异乡,夜深人静,同处一室,情侣之间自然会发生些什么。虽然事发突然,但我在进到房间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会发生各种事情的思想准备。房间里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小床,乔风让我在床上睡,他自己在沙发上睡。我没跟他客气,心想着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乔风几乎是刚躺下就响起了鼾声,我连忙叫醒了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乔风,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害怕。”
“我哪会讲故事呀,要不我给你讲一件真事吧……”
随后乔风讲了1999年“11·24”海难发生时,一对情侣在船上和陆地之间进行的最后一次通话。乔风讲得很感人,却有些恐怖,我原以为他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吓唬我,然后……现实却是他还没全讲完就进入了梦乡,并且一觉睡到大天亮。
乔风转弯了,我听到远处有狗叫声,西山水库附近属于城郊,尽是农村小院土坯房,望着脚下看不到尽头的土路,我有些不敢跟了。这么晚了,乔风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做什么?一番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决定跟上去。跟着转弯后,看到乔风的身影已经变得非常小了,连忙跑着追上去。
发现乔风的不寻常是一个偶然,那天我们像平时一样,下了课后一起坐101路公交车回家。乔风家住在北京街,每次都是他先在北京街站下,我一个人坐到马栏广场站下。那天乔风下车后,我发现他的书落在我的包里,看车刚起步,我急忙让司机停车,自己也下了车。追上乔风把书还给他时,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觉得很奇怪,在和乔风告别后又悄悄跟了上去,没几步就跟丢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乔风几乎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我必须要搞清楚这件事。我从没去过乔风家,只知道他家住在市政府后门对面的那幢楼。
在乔风家楼下有一个IC卡电话亭,我插上卡打算给乔风打个电话,拨打了几次都显示正在通话中。说起来乔风家的座机也是奇葩,我还从未打通过。有好几次,几秒前还是占线状态,几秒后就无人接听了。对此,乔风的解释是他家的电话机有毛病,只能拨不能接,修一修或是换部电话机就好了。看来还是没修好,正当我无奈地准备把听筒放回IC卡电话机上时,忽然发现电话机屏幕上显示的本机号码有些眼熟,仔细一瞅,发现竟然是乔风家的座机号。难怪电话一直无法接通,我气愤不已,觉得乔风必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遂径直走进那幢楼里,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我遍寻整幢楼也没见到乔风的人影,打听了很多人都说没有乔风这个人,不过,三楼有一间空房子,以前住着一家三口,1999年在“11·24”海难中全部丧生,一家三口中的那个儿子似乎和乔风很像。
我没想过最后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第二天,我先是去了乔风的单位,结果查无此人。后又去了辅导班查了学员名录,结果同样没有发现乔风的名字。我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和乔风牵手时,他手上的那种透心凉。同时,我猛然回忆起在辅导班时,乔风好像只和我说过话,其他人似乎看不到他的存在。莫非和我交往的乔风其实是个死去的人?重要的是,从那以后,乔风就消失了,这在某种意义上证实了我的判断。我蒙了,觉得浑身不自在,整天处于焦躁之中,直至半年后的现在。
跟在乔风身后走了差不多十分钟,远远地看见他走进一个类似公园的地方。真是奇了怪了,这个地方竟然还会有公园,带着满腹的狐疑,我来到公园正门前,抬头定睛一看,只见正门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隆兴墓园”。
我没有继续跟下去,而是选择落荒而逃。乔风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原以为他会永远消失,没承想,五年后的一天……
(下)
2002年,初春的一个午夜。
如果不是和师父喝了点酒,我想我一辈子都不敢跟踪眼前的这个黑影。我是一家墓园的更夫,在墓园工作的这两年,有好几次,我在巡夜时看到有黑影在园区内游荡,每次我都赶紧逃回值班室。因为师父曾经对我说,人死后,灵魂会先于身体来到墓地,半夜里在墓园游荡的那些黑影就是死人的魂魄。黑影出现后的一两天内必定有新“居民”入住墓园。
这座墓园依山而建,脚力好的年轻小伙子,从山下的A区爬到山顶上的D区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可眼前的黑影移动速度却快得出奇,我跟起来相当吃力,要不是对园区地形比较熟悉,我恐怕早被甩掉了。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黑影就来到了D区松柏园门前,看来还真是个非人类。
初春时节的东北依然寒冷,夜里的风格外凉,吹在脸上特别不舒服。一晃眼的工夫,黑影闪进了松柏园。我却踌躇在原地,我本就有些畏寒,让冷风这么一吹头脑清醒了不少。我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继续跟下去,刚才一直跟着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还真应了那句话,酒壮㞞人胆。这要怪师父,我说过不能喝酒的,他偏要劝我喝。也怪我自己心情不好,我一直深藏的秘密被女朋友佳佳发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发落我。
算了,已经跟了这么久了,索性进去看看黑影到底要干什么。打定主意后,我用小碎步快速无声地进入松柏园。松柏园里高低错落着成排的松树,每棵下面都有一个墓穴。有的松树下有墓碑,有的松树下空空如也,那是还未销售出去的墓穴。还有的松树下是一个泥坑,坑上用石板覆盖着,那是还未去世的墓主提前购买的墓穴。密密麻麻的松树严重影响了视线,那个黑影一下子没了踪迹,我不敢打开手电,生怕打草惊蛇,惹来杀身之祸。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像是移动重物的声音,循声辨认,确定声音是从最后一排的双穴区传出来的。我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挪到双穴区,看到那个黑影正背对着我蹲在一棵松树下不知道干着什么,我感到浑身上下血脉偾张,酒精已经从体内彻底蒸发出去。我悄悄地转到黑影的侧面,利用一棵松树做掩护,准备一探究竟。
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个夜晚的月光太过微弱,我无法看清黑影的样貌和具体在做什么,只能模模糊糊通过声音和黑影的动作判断,他在挪石板。不一会儿,石板被挪开了。我听到有哗啦哗啦的声响,黑影好像掏出什么东西放到泥坑里,然后又把石板重新盖了上去。接着,黑影意欲起身,却试了几次都没能起来,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住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好在黑影最终还是起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又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才起身来到黑影刚才待过的那棵松树下。挪开石板后,发现有一个塑料包裹,包裹包了好几层,慢慢打开后,我看到里面是一些粉末状的物体。
坏了,我打开了一包骨灰。我顿时乱了方寸,赶紧把包裹胡乱包好放回泥坑,盖上石板后,又在上面磕了三个头。我想赶紧离开,却发现自己竟然站不起来了,感觉有一只人手从后面紧紧拽住了我。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朝身后拍打着,不料,却摸到了一根树枝,原来是被一根树枝挂住了外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迅速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不能使蛮力直接起身,那样容易彻底挂坏衣服,干脆伸手摸索着掰断了那根树枝。
当我跑回值班室时,师父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的鼾声不大,却很有节奏。每次喝完酒,他都会不省人事地睡到天亮。即使不喝酒,我们俩的班也是他睡得多,我干得多,谁让他是我师父呢,我从没介意过。屋子里还是有一股酒味,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脱下外衣,把仍然挂在上面的一截树枝拿下来。那根树枝不仅挂破了我的衣服,上面还挂着另外两块碎布,靠近外面的是黑色的,靠里的是蓝色的,我想应该是那个黑影刚才留下来的。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那块蓝色碎布有些眼熟,没错,和我工作服的颜色完全一样。这时,师父在床上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我,我发现他工作服下缘缺了一块。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几乎在同时,我注意到自己手上有一些白色的类似面粉的粉末,是打开那包骨灰时不小心留下的。不过,我要纠正刚才的一个错误,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一定不是骨灰,人骨灰绝不是白色粉末状的。我恨自己在恐惧面前竟然会出现这种低级的大脑短路,就算是真正要入骨,也不应该是在深更半夜偷偷进行的,这不符合常理。可是,这里面还有很多事我不知道答案。于是,我又悄悄来到松柏园,我本打算把包裹里的粉末拿回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但是,现实却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意外。当我再次挪开石板时,发现那个塑料包裹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皮包,里面装着三万块钱……
我没有勇气去找佳佳,我始终都想以最理想的身份、最佳的状态来面对自己的爱人,所以,当原本那个高大完美的形象崩塌时,在佳佳面前我无地自容。佳佳也没来找过我,想来她对我也是失望至极吧。我们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我很不甘心,一直努力在各个方面完善着自己。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真正拥有那种一直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重新站在佳佳面前。
五年后,我成了有钱人。不过,我自知还少了些什么,一直在努力等待着。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得不选择主动去找佳佳。
我没去过佳佳家,只知道她家住在马栏广场附近的某栋楼里,具体几楼几号也不清楚,我们相处的时间本来也不长。当我来到佳佳家楼下时,看到有一个胖女人趿拉着拖鞋坐在门洞口。
“大姐,请问程佳佳住在几楼几号?”
胖女人从凳子上缓缓站了起来,脸上和肚子上的大块赘肉也跟着颤了颤,露在外面的小臂像两个大号的棒槌,给人一种肥腻的感觉,目测她的体重没有二百斤也得一百八十斤以上。胖女人没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用一双被肥肉挤得几乎要失去位置的眯缝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又重复问了一遍,胖女人依然如故。我有些奇怪,和胖女人对视了起来。不一会儿,我看到有泪水从胖女人的眯缝眼里涌出来,我更加疑惑了。这时,胖女人开口了。
“程佳佳不住在这里,她家住在这栋楼后面的那片棚户区里。”
尽管胖女人是带着哭腔说的这句话,尽管过去了五年,但我还是一下就听出这个声音是属于佳佳的。我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开始沸腾起来,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两步,来到胖女人的跟前,仔细审视起她来。胖女人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脸上的泪水像珍珠一样一串串落下来。嘴上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往她家打电话。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打通的。因为她家根本就没有电话,她家所谓的电话是一部公用的IC卡电话。”
“她也不是什么信托公司的职员,她只是一个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哦,对了,她还有一个身份,到了夜里,她是一名墓地更夫。”
我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无数个小鞭子不停地抽打。
“在她高二那年,她的妈妈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本就不富裕的家境从此变得越来越困难。她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省吃俭用,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为妈妈治病。”
“为了既省钱又能读到书,她自己伪造听课证去辅导班听课,买别人用过的二手教材……”
“佳佳,你别说了。”
我忍不住打断了胖女人,不,她是佳佳。虽然我不愿意把眼前这个虎背熊腰的市井悍妇和原来那个身材曼妙婀娜多姿的佳佳画等号,但是我必须得承认,她就是佳佳。
“佳佳,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佳佳止住泪水,苦笑了一下。
“乔风,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很失望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佳佳接着说道:“不只你有虚荣心的,我也有。乔风,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愿意去辅导班上课吗?因为我不愿意带着一脸痘痘去见人。当年我本来是打算去找你的,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脸上总长痘痘的原因被找到了,原来我得了一种叫作多囊性卵巢综合征的病,随着治疗的深入,我变得越来越胖。我不允许以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面孔去面对你,刚开始我曾经想过,只要病好了,身材恢复了就去找你。现在想想,我太天真了……”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与佳佳重逢时的场景,却没有一次和眼前的情景相同。如果在影视剧或者小说里,这个时候我应该把佳佳揽入怀中,告诉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事实上,我的选择是转身默默走开。这是一个最现实最世俗的选择。我深知这么做必将深深地刺痛佳佳本就伤痕累累的心灵,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如此。我想,以这样的形象离开,对佳佳的伤害才是最小的吧。
五年前,师父利用墓地做掩护进行毒品交易的秘密被我发现后,面对巨大的经济利益,我没能抵御住诱惑,被师父拉下了水。这五年间,有很多次我都想收手,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我那么做。我终究还是遭到了惩罚,师父被抓了,我也很快会被公安机关带走。我只想再见佳佳一面,否则我这一生就再没机会见到她了。
“同学,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的脑海里,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佳佳第一次和我说话时的场景。唉!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