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2)
- 追忆似水年华(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
- (法)普鲁斯特
- 4958字
- 2017-08-08 11:24:58
这时,我被一个人挡住去路,此人相当俗气,那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王妃府看到我感到意外。我在这里见到他也同样感到奇怪,因为像他这种人,从未有人在王妃府上见到过,后来也无人见到。他不久前给亲王看病,亲王得的是感染性肺炎,现已康复,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他特别感激,就破例请他参加晚会。他在这些客厅里无人认识,却又不能像死神的使者那样老是独自游荡,所以认出我后,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这样他就能泰然自若,这是他走到我跟前的原因之一。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对一件事非常重视,那就是做到从不误诊。然而,他收到的信件实在太多,因此病人如果只在他那里看过一次病,他就记不大清楚,不知道病人的病情发展是否跟他的诊断相符。大家也许还没有忘记,我外婆发病时,我曾在那天晚上把她带到他家里去看病,当时他叫女仆在礼服翻领上开好挂许多勋章的饰孔【66】。时光流逝,他再也记不得当时是否有人给他送去讣告。“您外婆大人已经去世,是吗?”他对我说,这声音几乎是确信无疑,但仍在消除微弱的疑虑。“啊!确实如此!当时,我刚看到她,我的诊断就十分悲观,我记得十分清楚。”
就这样,E教授初次得知或者说再次得知我外婆去世的消息,我说出这事时应该称赞他,也就是称赞全体医务人员,但并未显出满意的样子,也许毫无满意的感觉。医生们失误众多。他们通常对摄生法持乐观态度,而对最终的疗效则持悲观态度。“喝葡萄酒?少喝一点,对您不会有坏处,总体上说这有强身作用……床笫之欢?这只是人的一种机能。您可以有,但不能过多,您要听清楚。凡事过头就错。”这样,就不用饮水和禁欲,也就无法起死回生,但对病人来说,却是多大的诱惑!不过,如果病人心脏有什么毛病,或者有蛋白尿等疾病,他就活不长久。即使是严重的功能性障碍,也会想当然归结为癌症,那就不必再给病人看病,反正这病无法医治。于是,病人只好给自己制定严格的饮食制度,身体也就康复,至少是活了下来,医生原以为这病人早已安息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却在歌剧院大街见到病人跟他打招呼,他自然把这脱帽致敬看作讽刺挖苦、傲慢无礼的举动。病人在他面前走过,毫无恶意可言,却使他跟重罪法庭庭长一样气愤,两年前,庭长对一个在街上看热闹的人宣判死刑,但这死刑犯似乎毫无惧色。一般说来,医生们(当然不是指所有医生,我们在思想里排除少数出色的医生)对自己的诊断错误更加不满和生气,而对诊断正确倒不会十分高兴。正因为如此,E教授见自己诊断并未错误,心里不管有多么得意,也只是伤心地跟我谈起我们家遭受的不幸。他不想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使他镇定自若,使他有待在那里的理由。他对我谈起近来天气炎热,虽说他有文化教养,可以用纯正的法语跟我说话,他却这样对我说:“体温过高,您不感到难受?”这是因为自莫里哀那时起,医学知识有了些许进步,但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进展。只见对方又补充道:“在这种天气,必须避免在过热的客厅里引起的出汗。您回家后,要是想喝点什么,就可以以热治热。”(意思当然是喝热的饮料。)
想到我外婆是怎样去世的,这话题就使我感到兴趣,我最近看了一位大学者写的一本书,书中提到出汗对肾脏有害,因为这时通过皮肤来排除平时从其他渠道排泄的东西。我埋怨这酷热的天气,我外婆就是在这种天气死的,我真想归罪于这种天气。我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E大夫,但他自己对我说:“天气这样炎热,出汗很多,但好处是肾脏随之减轻负担。”医学显然不是严密的科学。
E教授缠着我,就是不想离开我。但我刚看到沃古贝尔侯爵后退一步,从右面和左面对盖尔芒特王妃深深鞠躬施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介绍我跟他认识,我希望他能把我引荐给这里的男主人。因本卷篇幅有限,笔者无法在此解释,德·沃古贝尔先生因年轻时的哪些偶然事情,才能在社交界被视为凤毛麟角(也许是独一无二),这种人在所多玛被称为能跟德·夏吕斯先生“推心置腹”【67】。但是,我们派到狄奥多西国王那里的这位大使,即使也有男爵的某些缺点,跟男爵相比却是相形见绌。他显得极其温柔,多愁善感,却十分幼稚,时而对人同情,时而对人憎恨,于是,他想要讨好别人,却又感到害怕——这也是想象出来的——即使不是怕被人瞧不起,至少是怕自己暴露,这就使他在男爵面前相形见绌。德·沃古贝尔先生生性纯洁,喜欢柏拉图式精神恋爱(他身怀雄心壮志,到了报考大学的年龄之后,就牺牲一切床笫之欢,只搞精神恋爱),特别是他毫无智慧可言,显得滑稽可笑,不过,他仍然显示出爱恨无常的特点。德·夏吕斯先生对人赞扬毫无节制,说起话来又口若悬河,还要添加妙不可言而又尖酸刻薄的讽刺,表明他永远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德·沃古贝尔先生恰恰相反,他对人表示好感,用词平淡无奇,既像社会底层的下等人,又像上流社会人士和官员,而对人指责(通常像男爵那样纯属杜撰)时则恶言恶语,说起来没完没了,又毫不风趣,这跟大使半年前说过,以后也许还会说的话截然不同,使人听了更加难受:这变化有规律可循,德·沃古贝尔先生人生中的不同阶段,也就具有跟天文学相仿的诗意,不过,即使没有这种诗意,他也比任何人都像一种天体。
他作为还礼,也对我道了晚安,但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道晚安的魅力。德·沃古贝尔先生道晚安,除了他自以为具有社交界和外交界特点的各种风姿之外,还显得像个舞伴,身手矫健,面带微笑,一方面,他似乎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但心里却因无法晋升并可能会退休而暗自苦恼,另一方面,他显得年轻、迷人,有阳刚之气,但同时却看到自己脸上已出现皱纹,他甚至不敢再去照镜子,希望这张脸依然迷人。这并非因为他真的想征服别人,只要想到这点他就害怕,因为有流言蜚语,会引起议论,会有人讹诈。他开始寻欢作乐时几乎是个孩子,但从他想进入奥塞滨河街【68】并希望步步高升那天起,他便完全禁欲,这时,他活像笼中野兽,总是东张西望,目光显得害怕、贪婪而又愚蠢。他愚蠢至极,甚至没有想到他少年时那帮流里流气的朋友已不是小伙子,因此听到报贩对他叫喊“《新闻报》【69】!”,他不是因欲火中烧而激动,而是吓得浑身颤抖,以为被人认出,有人跟踪。
德·沃古贝尔先生为忘恩负义的奥塞滨河街牺牲了床笫之欢,由于没有这种欢乐,他仍想取悦于人,感情会突然冲动。谁也不知道他给部里写了多少封信(使用了多少阴谋诡计,又提取了多少德·沃古贝尔夫人的信用担保,他夫人腰圆体壮,出身高贵,样子像男人,而她丈夫却庸庸碌碌,因此大家都认为她精明强干,当大使的其实是她),目的是让一个毫无长处的小伙子到他的使馆来工作,却又提不出任何正当的理由。确实,在几个月或几年之后,这个微不足道的随员虽说毫无恶意,但只要他对上司显得冷淡,上司就认为被他看不起或被他背叛,就会歇斯底里地对他严惩,而以前则是歇斯底里地给他恩惠。他闹得天翻地覆,要让部里把这随员调回去,政务司司长每天都收到一封信:“您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把这狡诈之徒从我这里调走?教训他一下,是为了他好。他需要过一些苦日子。”因此,他在狄奥多西国王那里当大使并不愉快。但在其他方面,由于德·沃古贝尔先生像社交界人士那样通情达理,因此他不愧为法国政府最优秀的驻外使节之一。后来接替他职务的是一位激进派人士,被认为十分高明,又博学多才,但法国和这位国王统治的国家之间很快就爆发战争。
德·沃古贝尔先生跟德·夏吕斯先生一样,不喜欢首先向别人问好。他们都情愿“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怕对方离开他们之后会听到别人说他们的闲话,否则,他们准会主动跟对方握手。看到我,德·沃古贝尔先生决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走上前去,首先向他施礼,即使只是因为他是我的长辈。他对我还了礼,显出赞叹而又欣喜的神色,眼珠不断转动,仿佛两边都有不准吃的苜蓿【70】。我心里在想,应该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沃古贝尔夫人,然而再请他把我引见给亲王,因此我准备待会儿再跟他谈亲王的事。他想到要介绍我跟他妻子认识,为他们夫妇俩感到十分高兴,就迈着坚定的步伐带我朝侯爵夫人走去。走到她跟前后,他用手势和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现出他的敬意,却默不作声,几秒钟后就生龙活虎般独自离去,让我跟他妻子单独待在一起。她立刻向我伸出了手,但不知是对谁作出这友好表示,而我这时看出,德·沃古贝尔先生忘了我的姓名,也许根本没有把我认出,但出于礼貌又不想对我承认,结果这次介绍就成了一出哑剧。因此,我并未有所进展;这位女士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能让她把我引见给这里的男主人?另外,我也只好跟德·沃古贝尔夫人闲聊一会儿。我心里烦恼,有两个原因。我不想在这晚会上待很长时间,因为我已跟阿尔贝蒂娜说好(我给她订了个包厢观看《淮德拉》),让她来看我,时间稍早于午夜十二点。当然啰,我对她毫无爱恋之心,我今晚请她来,完全是出于肉欲,而在这一年的大伏天,解除束缚的肉欲,更乐于借助于味觉器官来满足,尤其想寻找清凉。除了少女的吻,还想喝橘子汁,洗个澡,甚至想观赏给天空解渴的月亮,那月亮活像剥了皮的多汁橘子。不过,我想待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起清凉的波浪——是要摆脱许多迷人的面孔必定会给我留下的遗憾(因为王妃举办晚会,既请少女也请夫人)。其次,德·沃古贝尔夫人十分肥胖,她的脸跟波旁家族成员一样,神色阴郁,毫无迷人之处。
在部里,大家都毫无恶意地说,这对夫妻,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裤子。然而,这话里蕴涵的真实情况,并非常人所能全部看出。德·沃古贝尔夫人是个男人。她生来如此,或是后来变成我看到的那样,都毫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大自然最为激动人心的奇迹,而且使人类跟花卉相像,这第二种情况尤其如此。在第一种情况中——假设德·沃古贝尔夫人将来一直像男子汉那样粗壮——大自然使用既恶毒又仁慈的花招,使姑娘具有虚假的男人外表。那少年不喜欢女人,又想改掉自己的嗜好,很高兴找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看中一个像菜市场搬运工那样粗壮的未婚妻。如果情况相反,这女人起先没有男子的特征,而是逐渐形成,以取悦丈夫,甚至是在无意中用一种模拟的方法形成,就像有些花卉,使自己具有昆虫的外形来引诱昆虫。她恨自己不被爱恋,恨自己不是男人,却因此具有男子的特征。即使不是我们所说的情况,有多少对完全正常的夫妻,最终变得彼此相像,有时甚至互换优点,这种事又有谁没有发现?比洛亲王【71】是德国前首相,他娶了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大家在平乔山【72】上发现,日尔曼丈夫已具有意大利人的精细,而意大利裔王妃则具有德国人的粗鲁。我们所说的规律也有奇特的例子,大家都知道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73】,他的原籍只是用其姓氏来显示,这是东方国家最著名的姓氏之一。他成年、衰老后,就显出他是东方人,这点从未有人怀疑过,别人看到他,都觉得他戴上土耳其帽更加合适。
我们刚才谈了因遗传而变得粗壮的体形,现在回过来谈这位大使全然不知的风俗,德·沃古贝尔夫人造就了这种后天获得或命中注定的类型,其不朽的形象为帕拉丁公主【74】,公主总是身穿马装,她从丈夫那里获得的不仅是阳刚之气,而且还有不爱女人的男人所具有的缺点,她在信件中大发议论,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大贵族之间乌七八糟的关系。德·沃古贝尔夫人这样的女人,样子像男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们被丈夫抛弃,并以此为耻,因此,她们身上的女性特点逐渐消失。她们最终具有丈夫所没有的优缺点。她们的丈夫越来越轻浮,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不知趣,而她们却变得毫无魅力,成为美德的象征,而这些美德,本应由丈夫表现出来。
耻辱、厌倦和愤怒留下的痕迹,使德·沃古贝尔夫人端正的面孔显得黯然失色。唉,我感到她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如同在打量德·沃古贝尔先生喜欢的小伙子,她是多么想变成这样的年轻人,因为她丈夫正在逐渐衰老,更喜欢青年。她注视着我,如同外省人在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目录上看到,画在上面的美女穿着十分合身的连衣裙套装(其实每一页都画着同一个人,但因姿势不同、服装各异,就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是不同的人)。我如同植物,把德·沃古贝尔夫人吸引过来,吸引力十分巨大,只见夫人把我手臂一把抓住,请我陪她去喝一杯橘子汁。但我急忙挣脱她的手,说我马上要走,可我还没有请人把我引见给这里的男主人。
这时,我离花园门口的距离不远,男主人正在那里跟几个人说话。但这段距离使我感到十分害怕,即使走这段路要始终置身于火海之中,我也不会如此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