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5)

然而,单恋者已婚的邻居回来了;他只好邀请朋友夫妇共进午餐,看到朋友的年轻妻子秀色可餐,丈夫对她温情脉脉,就对过去的事感到羞耻。朋友的妻子已有身孕,得早早回家,留下她丈夫一人;她丈夫要回家时,请朋友送他一程,开始时朋友丝毫没有怀疑,但走到十字路口,却被那即将做父亲的登山健儿一声不吭地推倒在草地上。于是,他们又开始交往,直到有一天,少妇的一个表兄弟搬到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居住,从此之后,她丈夫就一直跟这个表兄弟一起散步。如果被抛弃者晚上前来,想要跟他亲近,他就火冒三丈,气愤地推开对方,并埋怨对方竟无法预感到自己现已令人厌烦。但有一天,不忠的邻居叫一个陌生人来看他这个被抛弃者,他正好忙得无法分身,不能接待这陌生人,他事后才领悟到陌生人的来意。

于是,单恋者过着无精打采的生活。他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前往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消息。但铁路职员得到晋升,被派到法国另一端去工作;单恋者无法再去向他打听火车的时刻和一等车厢的票价,在回到自己的塔楼像格丽雪达【39】那样遐想之前,在海滩上久久滞留,如同奇特的安德洛墨达【40】,任何阿尔戈英雄【41】都不会前来解救,又如不育的水母,在沙滩上慢慢死去,有时他在火车出站之前,懒洋洋地待在站台上,对一群旅客看上一眼,这目光在另一类人看来显得冷淡、傲慢或漫不经心,却像某些昆虫为吸引同类而炫耀自己的闪光,或像某些花卉为引来昆虫授粉而奉献的花蜜,罕见的爱好者决不会看错,这嗜好过于奇特,又极难满足,现在见有人送上门来,当然会一眼看出,这就像来了同行,我们的专家就能用奇特的语言跟他说话;对这种语言,月台上衣衫褴褛之徒,最多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但只是为了得到赏钱,就像有些人到法兰西公学听梵文教师在没有听众的教室里讲课,只是为了取暖。水母!兰花!我只是凭本能行事时,巴尔贝克的水母使我感到厌恶;但我如能像米什莱【42】那样,用博物学和美学的观点来对它进行观察,就能看到美妙的天蓝色花簇。它们丝绒般透明的花瓣,不就像海里淡紫色的兰花?如同许多动植物,如同可用来提炼香草香料的植物——这种植物因雄蕊和雌蕊被隔膜隔开,如无蜂鸟或某些小蜜蜂传播花粉,如不进行人工授粉,就会不育——德·夏吕斯先生(这里“授粉”一词应取其抽象含义,因为从具体含义看,男性之间的结合不会生育,不过,并非无关紧要的是,一个人能得到他可能品尝到的唯一乐趣,“世上任何人”都能把“他悦耳的声音、激情或香味”给予某个人【43】),德·夏吕斯先生堪称异乎寻常的人物,这种人虽说数目众多,但要满足性欲——这对其他人来说易如反掌——却要同时具备许多条件,因此是机会难得。对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男人来说,相互妥协的情况因淫乐的需要会逐渐出现,而且也能预感到,但只好满足于半推半就,而相互真心爱恋,除了常人也会遇到的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巨大困难之外,他们还会遇到特殊的困难,那就是对众人来说已十分罕见的机会,对他们却变得绝无仅有,但他们如能喜结良缘或天赐良缘,他们的幸福就会远远超过正常的恋人,并显出某些异乎寻常、精心挑选和极其必要的特点。凯普莱特和蒙太古这两个家族【44】的仇恨,跟被克服的种种障碍以及爱情的罕见机遇被大自然特地排除相比,可说是微不足道,后来,一位过去做背心的裁缝,准备循规蹈矩地去办公室上班,却看到一位大腹便便、五十来岁的先生,不禁赞赏得摇头晃脑;这对罗密欧和朱丽叶有充分理由认为,他们相爱并非因一时冲动,而是因两人气质完全相同而一见钟情,不仅仅他们两人的气质相同,而且他们的始祖代代相传的气质相同,因此,附在他们身上的人,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属于他们,并用一种力量把他们吸引,这种力量跟驾驭种种世界的力量类似,而我们是在这些世界中度过自己的前生。德·夏吕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因此没去观看,不知熊蜂是否把兰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带去,兰花能受粉只是因为罕见的巧合,也可称为一种奇迹。但是,我刚才看到的也是奇迹,几乎属于同一类型,而且同样妙趣横生。我如用这一观点来看这次相遇,就会觉得其中的一切都美不胜收。大自然想出种种异乎寻常的办法,使昆虫不得不给花卉授粉,而花卉如没有昆虫也无法授粉,因为雄花离雌花太远,授粉如借助风力,花粉就会轻而易举地脱离雄花,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雌花获得,因无须吸引昆虫,就不必分泌花蜜,也不需要有引诱昆虫的亮丽花冠,授粉如要保证花卉得到所需的花粉,即只能使这种花结果的花粉,就要使其分泌出一种排斥其他花粉的液体,这些办法如跟性欲倒错者亚类的生活相比,并未使我感到更为奇妙,他们的生活用于保证日渐衰老的性欲倒错者的性爱乐趣:这些男人并不被所有男人吸引,而是通过对应和协调的现象,即类似调节千屈菜【45】那样花柱异长的三型花授粉的现象,只是被年龄比他们大得多的男人所吸引。刚才朱皮安为我提供了这一亚类的一个例子,这例子并不像其他例子那样激动人心,虽说十分罕见,任何人类植物标本采集者和任何道德植物学家却都能观察到,并看到一个孱弱的小伙子,在等待五十来岁、身体强壮的肥胖男子向他示爱,而对其他年轻男子的示爱却无动于衷,这就像黄花九轮草【46】的短柱雌雄同株花仍不结果,因为它们只能由其他黄花九轮草的短柱花来授粉,但同时又高兴地接受黄花九轮草长柱花的花粉【47】。至于德·夏吕斯先生,我后来明白,他有各种不同的结合,其中某些结合次数众多,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法看出,特别是两位角色平时没有接触,因此使人想起花园里一些花卉,用附近一朵花的花粉受精,却永远不会碰到这朵花。某种人确实存在,他只要把他们请到家里,用花言巧语让他们待上几个小时,这样,他如在某次见面时欲火中烧,欲望就能得到满足。只是说说话,两人就结合了,就像纤毛虫纲动物的结合【48】那样轻而易举。有时,他也许有过这种事,就像那天晚上我在参加盖尔芒特府的晚宴后被他叫去那样【49】,男爵得到了满足,是因为他把来客痛斥了一顿,就像有些花卉,依靠花茎的弹性把花粉射到远处的昆虫身上,这昆虫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同谋。德·夏吕斯先生从受人驾御变为驾御别人,感到不安消除,心里平静,立刻觉得客人不再是他之所欲,就将其打发走。总之,性欲倒错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性欲倒错者跟女人过于相像,无法跟女人发生有益的关系,因此符合一条上乘的规律,根据这一规律,许多雌雄同株的花都不结果,这就是自花授粉不育的规律。确实,性欲倒错者在寻找男性时,往往喜欢跟他们一样有娘娘腔的性欲倒错者。但只要他们不是女性,他们身上虽有女性的胚胎,却无法使用,许多雌雄同株的花就是如此,甚至某些像蜗牛那样的雌雄同体动物也是如此,它们无法自我授粉或授精,但可以由其他雌雄同株植物或雌雄同体动物来授粉或授精。因此,性欲倒错者乐意把自己跟古代东方国家或古希腊的黄金时代联系起来,他们还会追溯到更遥远的时代,即还没有雌雄异株植物和单性动物的探索时代,或追溯到雌雄同株或同体的初期,当时,男性器官的某些雏形出现在女性机体中,女性器官的某些雏形出现在男性机体中,现在似乎还保留这些现象的痕迹。朱皮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手势,我起初无法理解,并感到有趣,觉得像达尔文所说,如同所谓菊科【50】的花向昆虫做出引诱的动作,它们翘起头状花序上的小花,更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又如某种花柱异长的花,把雄蕊转过来并使其弯曲,以便为昆虫打开通道,或是给昆虫撒上花粉,甚至干脆用芳香的花蜜,就像亮丽的花冠,此刻正吸引着院子里的昆虫。从那天起,德·夏吕斯先生改变了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时间,这不是因为他无法用更好的办法在别处跟朱皮安见面,而是因为跟我一样,下午的阳光和灌木丛里的花卉已使他触景生情。另外,他不仅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推荐朱皮安的铺子,还向一帮显赫的顾客推荐,这些顾客更喜欢年轻的绣花女工,因为有几位女士不听他的推荐,或者只是晚去了一步,就受到男爵的严厉报复,这是要杀鸡儆猴,或者是因为她们激怒了他,并反对他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使朱皮安的地位越来越有利可图,并最终把他聘为秘书,赋予他优越的条件,这点我们将会在下文中看到。“啊!这个朱皮安,真有福气。”弗朗索瓦丝老是这样说。她有一种倾向,会贬低或夸大善行,这要看这种善行是对她有利还是对别人有利。不过对这件事,她不用夸大,也不会嫉妒,因为她真心喜欢朱皮安。“啊!男爵这个人真好,”她补充道,“实在是好,实在虔诚,实在体面。要是我有女儿待嫁,要是我家里有钱,我准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嫁给男爵。”——“但是,弗朗索瓦丝,”我母亲温和地说,“这姑娘会有许多丈夫。您想想,您已把她许配给了朱皮安。”——“啊!当然啰,”弗朗索瓦丝回答道,“因为这又是一个会让女人幸福的男人。有钱人和可怜的穷人不用区分开来,这跟人的本性毫无关系。男爵和朱皮安,就是同一类人。”

不过,我当时在首次发现这种事时,大大夸大了这种精心选择的结合的选择性。当然啰,任何跟德·夏吕斯先生相同的人都非同寻常,因为即使此人不会向可能有的种种生活妥协,他也主要在另一类男人中寻求爱情,即主要找喜欢女人的男人(因此这个男人决不会爱他);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朱皮安围着德·夏吕斯先生转,如同兰花向熊蜂示爱,其实跟我刚才的看法相反,这种非同寻常、被人埋怨的人有一大群,就像大家将在本书中看到的那样,其原因会在本书末尾揭示,这种人自己也在抱怨他们人数过多,而不是太少。因为据《创世记》,两个天使坐在所多玛城门口,以了解其居民是否都在干那种事,干那种事的叫声已被上帝听到,但上帝不应该派这两个天使去,对此我们只会感到高兴,上帝理应把这个差事交给所多玛的一个居民。这个人有种种借口,如“我有六个孩子,我有两个情妇,等等”,但这些借口决不会使上帝自愿放下发火焰的剑【51】,并从轻发落;上帝会回答说:“不错,你妻子受到嫉妒的折磨。但这些女人毕竟不是你在蛾摩拉挑选,你常跟希伯伦【52】的一个牧人同寝。”上帝会立即让他返回即将被硫磺和火毁灭的城市。与此相反,他们听任所多玛所有可耻的居民逃跑,即使看到一个小青年,并像罗得的妻子那样回头观看,却不会像她那样变成盐柱【53】。因此,他们的后裔人数众多,并保留这一习惯动作,就像那些放荡女子,装作在观看橱窗里的鞋子,却会朝一个男大学生转过头去。所多玛居民的这些后裔人数众多,可以用《创世记》中另一节文字来描述:“人若能数算地上的尘沙,才能数算你的后裔【54】。”他们定居在大地各处,从事各种职业,轻而易举地进入最封闭的俱乐部,如有一个所多玛居民后裔未被接纳,在投票箱里放黑球表示反对的大多是所多玛居民后裔,但他们跟祖先一样撒谎,刻意指责同性恋,因为他们的祖先靠撒谎才得以逃离被诅咒的城市。他们可能会在有朝一日回到那里。当然啰,他们在各国都有自己的东方式群体,有文化,懂音乐,喜欢讲别人坏话,这些人既有可爱的优点,又有令人无法忍受的缺点。在下文中,大家会对他们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但我们想暂且提请大家注意,不要去犯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不要仿效对犹太复国运动的鼓励,去发起所多玛重建运动。然而,所多玛居民后裔即使来到这座城市,也会立刻离开,以免被看作该市居民,并会娶妻结婚,在其他城市包养情妇,另外也会在那些城市进行各种体面的娱乐活动。他们只会在迫不得已之时前往所多玛,到那时,他们的城市会空无一人,饥饿会使饿狼走出树林,也就是说,到那时,该市的情况会跟伦敦、柏林、罗马、彼得格勒【55】或巴黎大致相同。

不管怎样,我那天在拜访公爵夫人之前,并未想到这么多,而是感到遗憾,因为注视朱皮安和夏吕斯结合,也许就未能看到熊蜂给花卉授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