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1】(1)
- 追忆似水年华(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
- (法)普鲁斯特
- 4188字
- 2017-08-08 11:24:58
阴阳人首次出现,他们是未被天火毁灭的所多玛居民的后裔【2】。
“女人自有蛾摩拉,
男人则有所多玛。”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3】
我们知道,我刚才已经讲过,我那天(盖尔芒特王妃举办晚会那天)拜访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早在那天之前,我曾窥伺他们回来,却同时有了一个发现,这发现虽说只跟德·夏吕斯先生有关,却极其重要,因此,我在赋予其应有的地位和重要性之前,一直未加报道【4】。我已说过,我放弃了屋子上面的美妙而舒适的观察点,在那里可看到通往布雷基尼府的山坡【5】,山坡起伏,被弗雷古侯爵家车库上的玫瑰色角塔装饰成欢快的意大利风格。我想到公爵和公爵夫人即将回府,认为守在楼梯上更加方便。放弃那制高点,我觉得有点可惜。但那时是午饭以后,我就不必过于惋惜,因为我不能像上午那样,看到一个个小人构成的画面,那是布雷基尼和特雷姆公馆的跟班,因距离远而变得极其微小,他们手拿鸡毛掸子,在一张张宽阔、透明的云母片之间慢慢攀登陡坡,而云母片仿佛在红色框架上露出笑脸。我没有地质学家的观察能力,至少可以像植物学家那样观赏,就从楼梯上方的百叶窗观看公爵夫人的小灌木以及珍贵植物,它们被放在院子里,如同即将成婚的年轻恋人被赶出家门,我于是心里在想,不大会来光顾的昆虫,是否会像命中注定那样,恰巧前来看望这自愿委身却无人问津的雌蕊【6】。好奇心使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于是下楼,一直走到底楼窗前,只见窗子也开着,百叶窗只是半开半闭。我清楚地听到朱皮安准备出门的声音,我待在窗帘后面,不会被他发现,就纹丝不动地待着,后因怕被德·夏吕斯先生发现,才突然闪到一边,只见德·夏吕斯先生正慢慢地穿过院子,前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他大腹便便,头发花白,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苍老。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体不适(是因为挂念着菲埃布瓦侯爵患病【7】,而德·夏吕斯先生已跟他闹翻,两人如同死敌),德·夏吕斯先生就去看望,但这个时间去,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别具一格,他们不是遵照社交生活的习俗,而是根据个人的习惯加以改变(他们认为个人的习惯并非是社交界的习惯,因此可以用来羞辱社交界习俗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譬如说德·马桑特夫人就没有固定的接待日,她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都接待女友),这个时间,男爵则用于阅读或做寻找古玩之类的事情,他只在下午四点到六点出门拜访。到六点钟他去赛马俱乐部或林园散步。过了一会儿,我又往后退,以免被朱皮安看到;他即将去办公室上班,要到吃晚饭时才回来,而且不是每天都回来,他侄女带着女徒弟到乡下的女顾客家去缝制连衣裙,已有一个星期。然后,我确信无人会看到我,就决定不再挪位,我怕奇迹一旦出现,会错失良机,无法看到几乎不会来的昆虫出现,这昆虫(要克服重重障碍,不远万里前来,还面对各种逆境和危险)是遥远的地方派来的使者,来看望这雌蕊,而雌蕊则一直在苦苦等待。我知道这种等待并非不如雄花消极,雄花里的雄蕊会自动转向,使昆虫容易找到;同样,这里的雌花见昆虫来了,会卖弄风情地弓起花柱,使昆虫更容易钻入花内,就像欲火中烧的虚伪少女,用难以觉察的动作迎上前去【8】。植物界的规律也受到越来越高级的规律制约。一只昆虫来访,带来另一朵花的花粉,对一朵花的授粉通常是必要的,因为自花传粉如同一个家族里不断近亲结婚,会导致退化和不孕【9】,而由昆虫进行异花授粉,则会使同一品种的后代具有前辈所没有的活力【10】。然而,这种进步可能会过于迅速,这一品种就发育过多;正如抗毒素用来防治疾病,甲状腺制约我们发胖,失败惩罚骄傲,疲倦约束欢娱,睡眠消除疲倦,同样,一种特殊的自花传粉也会及时如螺丝拧紧般加以制止,使生命力过于旺盛的花恢复正常。我的思考顺着一种思路推进,对此我将在下文中阐述,我已从花卉的明显花招中得出结论,用来解释文学作品中意识不到的部分,正在这时,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从侯爵夫人家里出来。他进去只有几分钟时间。也许他从这位年老的亲戚那里得知,或者只是从一个仆人那里得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只是略有不适,现已大为好转,甚至完全康复。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无人在看他,就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他刚才因热情的交谈和意志的力量而面孔紧绷,显出虚假的活力,这时紧张和活力均已消失。他脸色如大理石般苍白,鼻子挺拔,秀气的脸不再因固执的目光而显出有损于塑像美的异样表情。他不仅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而且仿佛已是他这位帕拉梅德十五在贡布雷小教堂里的塑像。然而,整个家族的总体脸型,在德·夏吕斯先生脸上显出的秀美却更有灵气,尤其是更加温柔。我为他感到遗憾,是因为他平时装得如此粗暴,古怪得令人讨厌,而且老是说三道四,冷酷无情,动辄发怒,狂妄自大,我感到遗憾,是因为他在粗暴的外表下隐藏着和蔼和善良,他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出来时,我看到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种和蔼和善良。他在阳光下眨着眼睛,似乎是在微笑,我看到他的脸如此平静,仿佛是他的真实面貌,就觉得看到了一种深情和温柔,我不禁在想,德·夏吕斯先生要是得知有人在看他,一定会十分生气,因为这个男人对男子气魄情有独钟并自鸣得意,在他看来其他人都有令人讨厌的娘娘腔,但他却使我看出,他一时间显出的面貌、表情和微笑,活像是一个女人。
我正要再次挪动,以免被他看到,但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也没有必要。我看到了什么!他们肯定从未在这个院子里相遇过(德·夏吕斯先生只在下午前往盖尔芒特公馆,而这时朱皮安正在办公室里),这时他们俩打了个照面,男爵突然睁大眯着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过去做背心的裁缝站在店铺门口,而朱皮安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则突然驻足不前,如同生根的植物,并用赞叹的神色观赏着快要年老的男爵的丰腴体态。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改变姿势之后,朱皮安的姿势也立即改变,以跟对方相称,仿佛在遵循一种秘密艺术的规律。男爵现在设法掩盖自己的感觉,他虽说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在走远时仍显得无可奈何,他走去走来,目光茫然,仿佛想最大限度显示他明眸之美,就显得自命不凡、漫不经心而又滑稽可笑。然而,朱皮安立刻改变了我平时看到的谦卑、和善的神色,这时跟男爵完全相称,只见他抬起脑袋,显出自负的仪态,放肆而又奇特地把手叉在腰上,并翘起屁股,摆出卖弄风情的样子,活像兰花在引诱凑巧飞来的熊蜂。我想不到他竟会显出如此讨厌的模样。但我也并未想到,他竟能在哑剧中即兴扮演自己的角色(虽然他第一次遇到德·夏吕斯先生),而这场哑剧仿佛是经过长时间的排练;这种完美的演技,只有在国外遇到自己的同胞时才能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因为跟同胞有着天然的默契,传达思想情感的语言相同,双方即使素未谋面也会如此。
尽管如此,这个场面并非完全滑稽可笑,其中还有奇特的成分,或者可说是自然的成分,使人有美不胜收之感。德·夏吕斯先生徒劳无益地显出冷淡的神色,他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皮,却又不时抬起,并朝朱皮安投去注视的目光。但是(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戏不能没完没了地在这个地方演下去,也许是因为到以后自会明白的某些原因,也许是因为感到世上任何事情都转瞬即逝,因此就希望手到擒来,因此任何恋爱场面都十分动人),德·夏吕斯先生每看朱皮安一眼,都要让目光捎上一句话,因此,他这种目光跟我们平常看一个不大熟悉的人或陌生人的目光截然不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朱皮安看,就像要说:“恕我冒昧,但您背上拖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者要说:“我不会看错,您想必也是苏黎世人,我觉得常常在古玩店里看到您。”就这样,每隔两分钟,德·夏吕斯先生就用秋波向朱皮安清楚地提出同样的问题,如同贝多芬询问的乐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频繁再现,并配以繁多的准备,用来引出一个新的动机、变调和“主题再现”【11】。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和朱皮安的目光之美,恰恰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并非以达成某事为目的,至少暂时如此。这种美,我第一次看到男爵和朱皮安展现出来。在他们各自的眼睛里,出现的不是苏黎世的天空,而是某个东方城市的天空,我这时尚未猜出这城市的名称。不论是哪个地点吸引了德·夏吕斯先生和裁缝,他们似乎已经达成协议,这些无用的目光只是礼节性的前奏,如同结婚前的订婚宴。跟自然界更为接近的是——这种比喻自然会数目众多,因为同一个男人,在被人仔细察看几分钟的时间里,会先后变成男人、人鸟或人虫等——他们就像两只鸟,一雄一雌,雄鸟要凑上前来,雌鸟朱皮安对这种花招置之不理,她看着新朋友毫不惊讶,漫不经心地凝视着,这种目光也许使对方更加摸不着头脑,但既然雄鸟采取了主动,这种目光也唯一有效,因此她只是梳理自己的羽毛。最后,朱皮安感到显得无动于衷还不管用,而这时离确信自己已征服对方,能让对方追逐、爱恋,就只差一步之遥,于是,朱皮安决定去上班,并走出大门。不过,他是在回首观望两三次之后,才消失在街上,男爵失去了他的踪影,气得浑身发抖(但仍自命不凡地吹着口哨,对门房喊了声“再见”,而门房喝得半醉,在厨房的工作间招待客人,没有听到男爵的话),急忙跑到街上去追他。德·夏吕斯先生像大熊蜂那样叫着,飞快地走出大门,而另一只真正的熊蜂则进入院子。又有谁知道这是否是兰花长时间等待的熊蜂,给她送来让她怀孕的罕见花粉?但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昆虫的嬉戏,因为几分钟后,我更加注意朱皮安(他也许是为了来拿他后来拿走的一只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使他激动得忘了拿包,也许只是因为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原因),朱皮安又回来了,后面跟着男爵。男爵决定把事情了却,就向裁缝借火,但立刻指出:“我向您借火,但发现忘了带雪茄。”殷勤好客的规律压倒了卖弄风情的规则。“请进,您要什么,都会给您。”裁缝说时,倨傲的表情变为喜悦。铺子的门在他们进去后又关上,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已看不到那只熊蜂,不知道它是否是兰花需要的昆虫,但我不再怀疑,一只十分罕见的昆虫和一朵囚徒般的花卉有可能奇迹般地结合在一起;德·夏吕斯先生(这两种难得的巧合不管如何,在此只是对它们进行比较,丝毫不想将其视作科学发现,即把植物学的某些规律跟有时被妄称为同性恋的事相提并论)多年来进入这幢房屋,只是在朱皮安不在这里的时候,但这次恰巧因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体欠佳,他才遇到了这个裁缝,有了他,也就有了一些人给男爵之流带来的好运,在下文中可以看到,这些人比朱皮安不知要年轻、漂亮多少倍,这是生来就是为满足男爵之流的淫欲的男人,即只爱老先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