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势站在画架前,指着《罗莱蕾》的画稿,对刚进门的少女说:“我跟您说的,就是这幅画。当您愉快地戏谑玩笑时,与这幅画倒不那么像。不过有时候,您的面容与这幅未完成的人物像,简直一模一样。”
少女大笑道:“您别忘了,那晚我不是说了吗?您这幅《罗莱蕾》的原型、那个卖紫罗兰的女孩,就是我呀!”
说完,少女忽然变得神色郑重:“您不相信我,这也难怪。别人都说我是疯子,您也这么认为吧?”听她的声音,并不像是开玩笑。
巨势半信半疑,实在难以忍耐,遂对少女说:“请您不要再折磨我了。您的唇至今还在我额上燃烧。不知有多少次,我想那不过是个小玩笑,努力忘掉它,但心里的疑惑,却始终无法消解。唉,若您不为难,请告诉我您真实的身份吧。”
窗下的小桌上,堆着刚从行李中取出的旧画报、未用完的油画颜料的锡管,以及残留着香烟头的粗陋烟管。巨势在小桌的一端以手支颐,少女坐在前面的藤椅上,开言道:
“先从哪里说起呢?我在这所学校取得模特执照时,用的汉斯这个姓,并不是我的真姓。我父亲叫作史坦巴赫,是名重一时的画家,深受当今国王的赏识。我十二岁那年,王宫的冬园举行晚宴,我父母都得到邀请。酒宴正酣时,国王不见了,人们大吃一惊,在玻璃屋顶下,移植来的茂密的热带植物间,四处寻找国王。园子的一角有座著名的石像《浮士德与少女》,是坦达尔吉斯雕刻的作品。我父亲来到那里时,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声:‘救命,救命!’循声赶到黄金穹顶的亭子口,煤气灯光被四周茂密的棕榈叶遮住,但还是透过五彩艳丽的玻璃窗,映出了昏暗可疑的人影,一名女子挣扎着要逃,拦住她的却是国王。待看清女子的脸,父亲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正是我的母亲。事情太令人震惊,父亲踌躇了片刻,叫着‘请原谅,陛下’,将国王推倒。母亲趁机逃走,国王冷不防被推倒,站起来扭住父亲。国王壮硕有力,父亲如何是他的对手?他把父亲摁倒在地,拿起旁边的喷水壶狠打一气。内阁秘书官齐格勒得知此事后向国王进谏,差点被关进新天鹅堡,幸亏有人相助,才得以赦免。当晚我在家里等着父母,女仆告诉我回来了,我高兴地迎出去,父亲却是被抬回来的,母亲则抱住我哭泣。”
说到这里,少女沉默了。天空一早就阴沉沉的,此时下起了雨,雨点时时打在窗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巨势说:“昨天的报纸上说,国王发疯了,迁到了施塔恩贝格湖旁边的贝格城堡。这病是那之后得的吗?”
少女继续道:“从很久以前,国王就厌恶繁华,住在偏僻的乡下,白天就寝,夜晚则起来活动。普法战争时,国王力压天主教派的国会,支持普鲁士,这是他中年的政绩。但渐渐地,国王暴政的传言掩盖了他的功绩,虽然没有人明言,但陆军大臣梅林格、财政大臣里德尔等人,无故被判处死刑,其中隐藏的秘密,却是无人不知。国王昼寝时,近侍们皆被命令退出,据说有人听到,国王睡梦中常常呼唤‘玛丽’。我母亲的名字也是玛丽,莫非是无望的恋情,加重了国王的病?母亲的面容与我有相似之处,据说她的美貌在宫里无人能比。”
“我父亲不久就病死了。他一向交游广阔,慷慨大方,又极不谙世事,没有留下一点财产。后来,达豪尔街的最北端有座面朝小巷的简陋房子,二楼空着,我们便租来住。搬到那里后,母亲也病了。此种境况里,人心也如花一般脆弱易变。由于尝尽了无数苦痛,我那幼稚的心,早早变得憎恶世人。第二年一月,狂欢节那会儿,我们的家具衣服已经卖光,每日的生计难以维持,我混在穷孩子群里,学会了卖紫罗兰。我母亲去世前,能够过上三四天安稳的日子,全赖你的恩惠。”
“帮我料理母亲后事的,是住在楼上的裁缝师傅。他说不能把可怜的孤儿抛下不管,要带我回家,我还很欢喜,现在想来真是懊恼。裁缝师傅有两个女儿,非常挑剔,喜欢炫耀。我到他家后,发现一到晚上,常有客人登门,他们饮酒唱歌,嬉笑放浪。客人中很多是外国人,似乎也有贵国的学生。有一天,主人让我换上新衣服,当时他看着我笑,那样子有点吓人,我虽是小孩子,也不觉得高兴。过午之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人,说要带我去施塔恩贝格湖玩,主人也怂恿我去。父亲在世时曾带我去玩过,那愉快的印象尚未忘记,于是我勉强答应了。他们都夸我‘这才是好孩子’。带我去的那个人,一路上对我很温和,到了那边,我们坐上‘巴伐利亚号’游船,他带我去餐厅吃东西,还让我喝酒,我喝不惯,就拒绝了。游船到了塞斯豪普特村,那人又租了条小船,说要划船玩。天色渐暗,我心里忐忑,说想早点回去,那人不理会,划着船沿岸边前行,进了一片远离人迹的芦苇丛,停下了船。当时我只有十三岁,起初懵懵懂懂,后来见那人变了脸色,显得十分可怕,我什么也顾不得了,纵身跳进了湖里。等我苏醒过来,已在湖边的一户渔夫家中,一对清贫的夫妇照料着我。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无家可归,就在那里住了几日。这对打渔的夫妇很淳朴,与他们熟识后,我将自己不幸的身世和盘托出。他们觉得我可怜,把我当作女儿抚养。汉斯就是渔夫的姓。”
“就这样,我成了渔夫的女儿。但我身体孱弱,划不动船,于是受雇于雷奥尼村的一家富有的英国人,给人家做女佣。我养父母信奉天主教,不喜欢我去给英国人做事,但我能够读书,多亏了那家请的女教师。女教师是位四十多岁的未婚女士,比起那家傲慢的小姐来,她倒更喜欢我。三年的时光,我读遍了老师不多的藏书,想必有许多读错的地方。书的种类五花八门,既有克尼格的交际法,也有洪堡的长生术。歌德、席勒的诗歌,我半数能够成诵;科尼西的通俗文学史,也曾翻阅过。此外,罗浮宫、德累斯顿美术馆的影印集,我时时浏览,泰纳的美术论译本,也有所涉猎。”
“去年,英国人一家回国了。本想再找一户那样的人家做事,但我身份寒微,本地贵族不愿雇佣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所学校的一位教师认可我,要我做模特儿,因着这个契机,我拿到了模特执照。但无人知道,我就是著名的史坦巴赫的女儿。如今我混迹于美术家中间,每天只是嬉笑度日。古斯塔夫·弗莱塔格[10]所言果然不虚,世上再没有像美术家这般放纵之辈,单独与他们交往,片刻不能掉以轻心。我保持距离,不与他们亲近,没想到竟成了孤僻的怪人,您也看到了。有时我自己也怀疑,莫非我真是个疯子?或许我在雷奥尼读的那些书,从中作梗也未可知。但若真是这个缘故,世间被尊为博士的那些人,岂不该都是疯子?骂我疯子的那些美术家,倒应该担忧自己为何不是疯子才对。要成为英雄豪杰、大家巨匠,没有点疯劲儿是不成的。这个道理,本不需塞涅卡、莎士比亚来说。您看,我够博学吧。本该成为疯子的,却没有疯,看到这一幕,令人悲哀;无须成为疯子的国王,却疯了,听到这个消息,也令人悲哀。唯有悲哀绵绵不尽,白日里与蝉声共泣,夜晚则随着蛙鸣落泪,可是,我的心绪却无人领会。我想,只有您不会冷漠地嘲笑我,故而一气说了这么多,请您别见怪。唉,莫非这也是发疯?”
下
雨停了,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向外望,只见天空阴晴不定,校园里唯有树木摇动。听少女讲话时,巨势胸中百感交集,时而像兄长遇到了久别多年的妹妹;时而像雕刻家面对倒在废园中的维纳斯石像,独自烦恼;时而又像僧侣因妩媚女子而心神动摇,自戒切勿堕落。少女说话时,巨势心中激动,身体颤抖,茫然自失,几乎要跪倒在少女面前。
少女蓦地起身,说道:“房间里真热。学校快关门了,不过雨倒是停了。有您在,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一起去施塔恩贝格湖吧?”
说着,她拿起旁边的帽子戴上。看样子,少女毫不怀疑,巨势定会同她一道去。巨势仿佛被母亲牵着的幼子一般,随在她身后。
两人在学校门前雇了马车,不一会儿便来到车站。这天虽是星期日,许是因为天气不好,从近郊回来的人并不多,车站很是安静。有个妇人卖报纸的号外,买了一份一瞧,说是国王已经迁居贝格城堡,因病情稳定,侍医古登已让放松了护卫。火车上多是去湖畔避暑的人,也有到城里买东西回去的人,大家纷纷议论国王的消息。“据说国王与在旧天鹅堡的时候不同,心神安静下来了。去贝格城堡的路上,国王在塞斯豪普特村要水喝,见到附近的渔夫,还和气地点了点头。”操着乡音说这话的,是一位挽着购物篮的老妇人。
一小时后,火车到达施塔恩贝格湖,已是傍晚五点钟。即便徒步前来,也不过一天的路程,但此处却使人感到已在阿尔卑斯山的近旁,天空虽然阴沉,却能畅快呼吸。火车迂回而行,丘陵突然变得开阔,只见湖水浩瀚。车站位于西南一隅,湖东岸的树林、渔村笼罩在夕雾中,只依稀可辨,南部靠近山丘,却是一望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