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大帅,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您的胃绝对没穿孔,您也绝对死不了。”
这话刚说完,枪声就响了。
(一)
雷督理夫妇二人,好的时候是蜜里调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当是雷督理过了新鲜劲儿,懒怠再惯着新太太的小脾气。对于雷督理这样的人物来讲,这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没有一个伶俐人晓得过来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总在书房里住着,而书房并不是个合适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劝解他道:“大帅,您还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着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问道:“这话是她让你跟我说的?”
白雪峰笑着摇了头:“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来了而已……”
“滚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说,领命而滚。滚了没有三分钟,却又回了来:“大帅……”
雷督理一瞪眼睛:“谁让你回来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违抗大帅的命令,是外面来了位客,专为拜访大帅而来,不知大帅见不见。”
“客?什么客?”
白雪峰笑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枫的妹妹。昨天她过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给她送份礼吗?我昨天把礼物送过去,结果人家今天道谢来了。”
雷督理本没有兴趣见任何人,但因为来者是林子枫的妹妹,看在林子枫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况且那个孩子细胳膊细腿有气无力的,从家里跑到这里,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自己一面不露,也有些对不起她这份心意。
想到这里,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领过来吧!”
林胜男抱着一只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战战兢兢地跟着白雪峰往书房楼里走。先前她只独自到同学家里做过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来道谢,她是死也不敢往这督理府里进的。
她随着白雪峰进了楼内的小客厅里,怀里依然抱着那只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很是亲切:“你带的这是什么?”
她垂头喃喃答道:“是……回礼……”
白雪峰哑然失笑,而客厅的珠帘一动,正是雷督理走了进来。林胜男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来,连忙对着他深深地一鞠躬:“大帅好。”
然后她直起腰,还抱着那只大相框。
雷督理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着一套墨绿洋装,配着墨绿平跟漆皮鞋,显得苗条白皙,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稚嫩。
“你好。”他难得招待这样的小客人,态度倒是称得上亲切,“雪峰说,你要来向我道谢?”
林胜男一点头:“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当。所以,所以……”
她紧张得红了脸,说话也说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问道:“是你哥哥逼你来的吧?”然后他对白雪峰说道,“子枫自视甚高,狂得把谁都不往眼里放,反倒逼着个小丫头讲起礼数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哥哥没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然后她把怀里的大相框向前一送,“这是我绣的一点粗东西,送给大帅做回礼,还望大帅不要嫌弃。”
雷督理接过了那个大相框,除下了外面的包袱皮一看,发现这框子里面嵌的是一幅湘绣,绣的是小小一幅花鸟。东西不大,但很精致,干干净净的,瞧着也很悦目。雷督理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然后问道:“你自己绣的?”
林胜男看他像是很满意于自己这一幅作品,心情立时轻松了好些:“是的,绣得不好。”
雷督理坐了下来,把相框子递给了白雪峰:“找个地方把它挂上,这东西绣得不赖,可以见人。”他见林胜男还站在那里,便一指旁边的沙发,“请坐。你今天不上课?”
林胜男规规矩矩地坐下了,答道:“今天是礼拜天,没有课。”
雷督理对着个孩子,自然要谈些孩子话:“功课忙不忙?”
这话是林胜男答得上的,所以她抬了头,态度从容了许多:“不算忙,就是礼拜一到礼拜三的课多,有一点儿忙。”
“你哥哥念书不错,你的成绩也很好吧?”
林胜男微微笑了:“不好的,马马虎虎。”
“学校里期末大考,你能排多少名?”
林胜男低下头,小声答道:“上回排了第三名。”
“正数还是倒数?”
她立刻抬了头:“当然是正数呀!”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冒失,又红了脸,雷督理却是笑了起来:“我也在洋学堂里念过书,也考过第三名,可惜是倒数。”然后他向前欠了欠身,又道,“爱学习是好事,书念到肚子里,迟早都是有用的,只是要量力而为,不要太熬心血,若是为了念书累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我哥哥也总这样说我。我在家里读书,他看见了,就要赶我出去做运动、晒太阳,可我真出去了,他又担心,怪我乱跑。”
雷督理说道:“我这里有个后花园,你没事可以到里面玩玩。那个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足够你散步的。公园游艺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确实是不适宜女孩子去。”
林胜男低低地答应了一声。而白雪峰这时放好了那幅湘绣,送了咖啡糖果进来。她起初不好意思吃,后来见雷督理自己连吃带喝的,这才端起咖啡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抿过这一口之后,她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大帅的款待,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就不叨扰您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便让白雪峰去安排汽车送她回家。等她走了,他含着一块硬糖坐在沙发上,倒是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家里、外头的破事都让他烦透了,他宁愿听她扭扭捏捏地说些孩子话。那话新鲜、可爱,足够给他解闷的。
林子枫傍晚来了一趟,没什么要紧的事,纯粹为了来而来,仿佛是要对雷督理做出某种监督。雷督理不在,于是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对着墙上那幅湘绣看了又看,看过之后,也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先去看过了母亲,然后进了妹妹的屋子。林胜男正在读书,见他进来了,开口便道:“哥,你给我买一种外国糖好不好?糖纸是黑色的,上面印着黄字。”
林子枫被她说得一愣:“嗯?怎么想起要糖吃了?”
“我今天到雷大帅家里去,他家里就有这种糖。这糖肯定好吃,雷大帅连着吃了好几块呢,我看着都馋了。”
林子枫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不吃?”
“我不好意思嘛。”
林子枫在她跟前坐下了:“好好好,黑糖纸印黄字,我记住了。今天大帅对你怎么样?”
“很好。”
“你们聊了什么没有?”
“他问我学校里的事,夸我学习好来着。他还说他念书的时候,考了倒数第三名。”
“哦——”
长长地“哦”过一声之后,林子枫又问:“将来你再见了他,总不会再怕了吧?”
林胜男笑着摇了头:“不怕了。”紧接着,她又想起一句话来,“雷大帅还说,让我没事到他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去。”
“那你就去。”
“不。我又不是他家的亲戚,哪能无缘无故地跑到人家里去散步呢?”
“你可以去。雷府人少,你去了,也碍不着谁的眼。”
林胜男把目光移到了书本上:“那我也不去。”
“真的可以去。”
“不,我怕人家笑我厚脸皮,一让就去。”
“我带你去呢?”
“那……”林胜男翻了一页书,“再说吧!”
林子枫把话谈到这里,便转身出门,坐了汽车上街去买糖。人是在汽车里稳稳当当地坐着,灵魂却是险伶伶地走在刀刃上,也不知道这一步应不应该走,走得值不值。
天黑之后,他空手回了来,没有找到那黑纸黄字的外国糖。
第二天,他上午在秘书处混了一个小时,下午又来了雷府。进入书房之后,他先找到了白雪峰,白雪峰告诉他:“昨夜还是没回去。”
林子枫笑了一声:“不会又要闹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是又惊又笑:“那可真成笑话了。”
林子枫离开白雪峰,到楼下的小客厅里去,一掀帘子就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在睡觉。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他在沙发旁停下了,弯腰去看糖盘子里剩下的几枚糖果——果然都是黑纸黄字的包装。
他伸手拿了一枚——刚拿起来,雷督理就睁了眼睛:“干什么?”
他答道:“大帅醒了?我是来——来拿一块糖。”
“拿糖干什么?”
“舍妹昨天回家去,说是这里有一种糖很好吃,要我去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糖,所以过来看看。”
雷督理重新闭了眼睛:“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何至于让你这么做贼似的吓唬我?”
林子枫没理会他的训斥,问道:“大帅还没有和太太和好吗?”
雷督理一翻身坐了起来:“混账!用你管我的家务事?”
他怒他的,林子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是想劝大帅想开一些。”
雷督理瞪着他,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烦人——他烦人,白雪峰也烦人,虞天佐也烦人,他的政敌们更烦人。叶春好倒是不烦人了,她干脆地躲了起来不见他,居心更险恶!
于是他起身就走——他不能再和这些人在一个家里待着了。
雷督理走到了自家大门口,迎头撞上了张嘉田。
(二)
雷督理见了张嘉田,很有“耳目一新”之感。
张嘉田军装笔挺,马靴锃亮,头上没戴帽子,露出了新剪的乌黑短发,两鬓剃得发青。一小队卫兵跟着他,卫兵都是个头整齐的大小伙子,统一的也是服色鲜明。迎头见了雷督理,张嘉田一立正一敬礼,大声说道:“大帅好!”
雷督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打量完毕了,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嘉田放下手,干脆利落地一躬身,把自己的个头降低到了雷督理的容忍高度内:“卑职心中思念大帅,故而大了胆子,擅自回来了。”
雷督理背着手皱着眉,拿眼睛看他,看了片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家里那帮老面孔,他真是腻歪透了,这个张嘉田从天而降,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心中忽然就快乐了起来。至于先前对张嘉田的种种不满,也被他暂时放了下来——有账不怕算,以后再说。
“好。”他迈步向前走去,“回来得好,跟我走!”
张嘉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转身跟上了他:“大帅不怪我偷着跑回来?”
雷督理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这次饶你,不许有下回。”
张嘉田追着去看他的脸:“大帅是不是今天特别高兴啊?”
“高兴?”雷督理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看我是个高兴的样子吗?”
“是啊!”
雷督理转向前方:“那就算是我高兴吧!”
张嘉田提前预备了一肚子甜言蜜语,打算回来对付日益难缠的雷督理,没想到雷督理突然转了性,居然刚一见面就给了他一张笑脸。不过这笑脸来得古怪,让张嘉田不能不做联想。雷督理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汽车呢?”
张嘉田看他像是又要变脸,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稍等——别急,您稍等!”
然后他转身跑回大门内去,招呼汽车夫去开汽车过来。不出两三分钟的工夫,雷督理如愿登上了汽车,张嘉田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大帅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向后一靠,侧过脸往车窗外望:“玩儿去!”
“上哪儿玩?”
“哪儿都行,越远越好。”
“那您跟我去文县得了。”
雷督理枕着车座靠背扭过头来,垂着眼皮,眼珠在睫毛下向他一转,是个睥睨的姿态:“我跟你?”
张嘉田当即改口:“不不不,是我跟您,您带我去。”
雷督理这才把两只黑眼珠又转向了窗外去:“我想到了个远地方。”然后他对前方的汽车夫说道,“开西山!”
张嘉田当即一拍汽车夫的肩膀:“停!”
汽车夫吓了一跳,当即踩了刹车。而张嘉田一推车门探出身去,向后方跟随着的汽车喊道:“大帅要去西山!你们回去报个信儿!”
然后他“咣”的一声关严车门,号令汽车夫:“出发!”
雷督理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觉得喜庆,只觉得痛快。
天墨黑的时候,雷督理到了西山。
这时白雪峰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西山雷家别墅中留守的仆人提前接到电话,这时也早已安排下轿子。雷督理下车上轿,在卫队的簇拥下,舒舒服服地上了山去。
西山别墅是一座带有宽敞庭院的三层洋楼,此刻还没到游山的季节,但天气一暖,便有专人负责洒扫,所以楼内处处洁净,完全没有冷清相。雷督理到了这里,就觉着自己和北京城拉开了相当的距离,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随它留在北京城内滋生壮大,也都和自己再没关系了。带着张嘉田站在二楼露台上,他往远了指:“瞧见没有?那有一团红光笼罩着的地方,就是北京城。”
山上风凉,夜里尤其凉上加凉,张嘉田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对着仆人一招手,让他送大衣过来。等仆人把大衣拿过来了,他又亲手将大衣给雷督理披了上,像孝子对待老爹那么周到恭敬:“大帅,外头冷,您进屋休息吧!”
雷督理一昂头:“休息?我是来玩的,我休息什么?”然后他披着大衣转身进了房内,环顾一周之后,又说,“玩什么呢?没意思。”
张嘉田笑道:“想玩那得回城,您到这山上来,能找到什么可玩的玩意儿呢?”
“去找!”雷督理下了命令,“你不是很会哄人吗?很好,今晚给你个机会,让你哄哄我。我开心了,你们都开心;我不开心,谁也别想落好!”
张嘉田哭笑不得地下楼找到了白雪峰,问他:“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找女人?”
白雪峰当即摇了头:“听着不像。”
“那怎么办?”
白雪峰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有了!你等等我,我下山一趟,兴许能抓几个唱曲儿的姑娘!”
白雪峰连夜下山,不虚此行,果然在山麓的西山饭店里找到了唱曲儿的人马。
这个季节,西山饭店里也有客人入住,既有了客人,就要有娱乐,便有几个唱大鼓书的姑娘带着琴师过了来找生意。这样的姑娘,白雪峰平时是正眼都不看的,如今却把她们当了宝贝,一股脑儿地全用轿子抬上了山去。别墅里灯火辉煌,这些大鼓娘轮番上阵唱将起来,唱得如何姑且不论,反正这别墅里的确是立刻热闹起来了。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听曲儿,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张嘉田闲谈。张嘉田觉着雷督理今天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所以处处加着小心,话里话外地顺着他、捧着他。如此小心伺候他到了凌晨时分,他终于耗尽精力,上床睡了。
张嘉田不困,跟着白雪峰走去餐厅,坐着喝粥。白雪峰熬得满面油光,本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现在也不精神了,一口赶不及一口似的用勺子往嘴里送米粥。张嘉田向他“哎”了一声:“老白,你慢点儿吃,我又不跟你抢。”
白雪峰稀里呼噜地把一碗粥尽数扒进嘴里,然后长嘘了一口气,像是镇定了些:“我的张师长啊,你想想,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过肚,山上山下还跑了好几趟,我能不饿吗?实不相瞒,大帅如果再不睡觉,我就要昏过去了。”
张嘉田恍然大悟——昨夜他有资格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白雪峰等人却是一直在干卖力气。
“那你吃。”他把装着热粥的小锅子往白雪峰面前推,“多吃!”
白雪峰又喝了一大碗热粥。张嘉田看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凑上去低声耳语道:“大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白雪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被他问住了:“这……我不管军务,我说不好。”
“我听说,他和春——太太——吵了一架?”
“你也听说了?”
“那他们现在和好了吗?”
“没。大帅现在夜夜睡书房。”说到这里,白雪峰连忙又补了个笑容,“唉,其实也不是大事,无非就是夫妻赌气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你这么懂,怎么自己连个老婆都没混到手呢?”
“我是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你倒是好办了,凭你现在这个身份,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够格了。”
张嘉田冷笑一声:“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把我打发了?”
“怎么着?人家还配不上你不成?”
“我是不娶则已,要娶就娶个一等一的。”
“老弟,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真要是一等一的,她未必愿意嫁给你我这种人。你再有权有势,她也只当你是个丘八,不把你往眼里放。所以啊,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行。要劫劫皇纲,要嫖嫖娘娘,咱们这点志气总是要有的。”
他说完这话,却见白雪峰忽然一抹嘴站了起来,当即回头望过去,他见雷督理不知何时进了餐厅,目光正在他和白雪峰二人的脸上来回盘桓。
于是他也连忙站了起来:“大帅,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雷督理答道:“胃疼,睡不着。”
白雪峰说道:“大帅可能是夜里喝多了冷酒,我让厨房给大帅做一碗热汤,暖暖肠胃吧!”
雷督理一点头。
白雪峰走出餐厅传话去了,留下雷督理看着张嘉田似笑非笑:“你志气不小啊!”
张嘉田显出了几分忸怩的样子:“我那就是打个比方……”
雷督理一眼不眨地盯着他,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有了你这样的干将,我这辈子都不敢往皇帝上想啦。”
张嘉田走到了雷督理面前,苦着脸一弯腰:“唉,看在我熬了一夜哄您开心的份儿上,您就别挑我的字眼儿了。我统共也没念过几本书,能说出什么漂亮话来?我说得不好听,您就当我放屁得了。”
然后他抬眼看着雷督理:“您不会又要怀疑我吧?我向您发誓,我一没想跟您要官,二没想造您的反。您要是胃疼,就坐下等着喝碗热汤养养胃吧,别难为我了。您看我在您面前,头都不敢抬,多可怜啊。”
说完这话,他拉扯了雷督理的衣袖,把这人连推带请地送到了餐桌前坐下,又让仆人把桌上的碗筷残羹全部收走。雷督理稀里糊涂地受了他的摆布,又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爱,一时间也就无话可说,只道:“又发誓?你那誓言也不值钱。”
张嘉田含笑站在他身后,含笑长出了一口气。挂招牌似的把笑容挂在脸上,他躲在笑容后面,冷眼去看雷督理的后脑勺。
(三)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的后脑勺。
他是个能说话、也会说话的,尤其擅长扯淡。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说一车好话,他也不会为难。
他只是说够了,说腻了,懒得说了。在方才过去的一夜里,他一边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一边不住地想起他是如何地和自己抢——抢女人,抢兵,抢权,抢一切真正确实的好东西!
可好东西到了他姓张的手里,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
他原来一无所有的时候,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抑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被抢。雷督理对他有再造之恩,这恩情他没有忘,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他也会心甘情愿地主动给。
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地要,偏要从他手中硬夺,夺出了他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有时候,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就好了,他会把他当成老太爷一样供在家里,供佛爷供菩萨一样,一直供到他归西。他归了西,自己逢年过节,还会带着孙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恭而敬之地磕几个头、上几炷香。
然而雷督理今年三十有五,春秋正盛,除非自己打断他的腿,否则他是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当老太爷的。等他老到抢不动时,自己这一生的好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热汤上了桌,雷督理慢慢地喝着,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正预谋着打断自己的腿。
喝过了一小碗热汤之后,他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些许,然而依旧是疼。张嘉田在他身旁深深地弯了腰,两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扭过脸问雷督理:“大帅,要不然,您还是下山回城吧!这儿没医没药的,万一一会儿疼得狠了,那您不是受罪吗?”
雷督理答道:“下山回城?回了城,我的胃是不疼了,可我的头又要疼了。”
“您有什么头疼的事,交给我办。”
雷督理轻轻搅动了碗里的残汤,望着前方出了会儿神,然后说道:“我有些后悔,不该把你调去文县。你现在已经当了师长,再让你回来管我的卫队,就不合适了。”
张嘉田笑了笑:“您刚觉出我的好?”
雷督理没理他这话,又愣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不,还是应该这么办。你这人有点儿邪才,让你总在我身边当跟班,就算是高级跟班,也还是有些埋没。”
张嘉田答道:“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都是为大帅办事。”
“现在让你给我办事,你自然不敢不办。再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您看,您又开始拿话试探上我了,我顶不爱听您说这些。”
“不爱听也得听!”
张嘉田笑嘻嘻的:“行,那我就听,我不怕您拿话敲打我,我就怕您拿手枪吓唬我。大帅,往后您可千万不能那么干了,亏得我心大胆壮,要不然,都能让您吓出毛病来。”
雷督理听了这话,倒是淡然:“吓出毛病来,也是你自找。你若是信我,当然知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地毙了你。”
张嘉田赔笑几声,心想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时,雷督理推开汤碗,把胳膊横撂在桌面上,俯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张嘉田问道:“还是胃疼?”
雷督理“嗯”了一声。
张嘉田伸手搀他:“您听我的,咱们回城去。”
雷督理抬起头,脸上没有血色,眼圈泛着青,显得眼眶空落落地大。
“不。”他说,“我在山上心静,正好想想事情,想明白了再走。”
雷督理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思考。
白雪峰知道自己这两天不入他的眼,所以很识相地退避三舍,只留张嘉田一个人在他跟前伺候。而在雷督理思考的时候,张嘉田四仰八叉地睡在床旁的一张藤椅里,歪着脑袋打起了呼噜。
呼噜断断续续地打了一个小时,最后他被雷督理扒拉醒了。抬袖子一擦嘴角口水,他一挺身坐正了,眼睛刚一睁开便有精光:“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一手摁着胃部,坐起来小声说道:“你准备两个团的兵力,不要新兵,要真能打的。这两个团,你用火车,把它运到通县去。”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下达这么一道命令,心中登时一惊:“大帅,出什么事了?”
雷督理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打算捧虞天佐做直鲁豫巡阅使。”
张嘉田倒是听过虞天佐的大名,这时便摸不清头脑:“直鲁豫巡阅使……要出也是从直鲁豫三省的督理里出,虞天佐不是热河都统吗?”
雷督理摇摇头:“那不要紧,横竖热河察哈尔也都是归直鲁豫巡阅使管。”
张嘉田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那您捧他干吗啊?您自己当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揉了揉肚子,声音更低了:“我若是有这个资格,我自然犯不上捧别人,也犯不上特意把你文县的兵往通县调。”
张嘉田这时渐渐回过味了:“大帅,是不是这事要是不成的话,您就要调兵进京,来个霸王硬上弓啊?”
雷督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先预备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然后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要保密。别人问起来,你就说要把这两个团送通县接受训练,改编成警卫团。”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记住了。但是……两个团,够吗?”
雷督理伸腿下床,且下且答:“难道我手里就只有你这一个师长?”
张嘉田俯身把拖鞋送到了他的脚下,心想你手里确实是握着好些个师长,握着几十万兵,可是又有几个人是肯老老实实听你话的?你是督理不假,可你又真能指挥得动多少人马?你也知道你“没有资格”?
然后直起腰一抬头,他给了雷督理一张笑脸。
雷督理站起身来,也依旧是只能弓着腰,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可见这胃疼正在加剧。他不是那坚忍的人,疼到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喘息着吩咐张嘉田:“去,预备轿子下山,再打电话让医生到家等着。”他俯身扶着床栏,连连向外挥手,“快,快去!”
张嘉田算是开了眼。
雷督理被轿夫火速抬下了西山,张嘉田随着他钻进汽车,这一路就见他像条虫子似的,在那座位上东扭西转,一会儿怀疑自己已经胃穿孔,一会儿又怀疑自己喝了毒酒,有气无力地大骂白雪峰。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敢言语,还是张嘉田仗义执言:“大帅,咱俩喝的是一瓶酒,您看我就一点儿事都没有,可见那酒没毛病。”
雷督理终于折腾累了,瘫在座位上哀鸣:“我要死了。”
张嘉田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但也盼着汽车开得再快一点,毕竟西山和京城之间的距离摆在这里,雷督理清晨说胃疼,“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已是中午,从他张罗着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车,其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今日天气不好,从下午开始就阴了天,现在虽然从时间看,还没到傍晚,但是四处黑蒙蒙的,居然显出了几分夜色。路上空空荡荡的,莫说行人,连条野狗都没有。
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大帅,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您的胃绝对没穿孔,您也绝对死不了。”
这话刚说完,枪声就响了。
第一声枪响传过来的时候,汽车里的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可汽车夫一打方向盘,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汽车摇摇摆摆地失了控。
汽车轮胎全被子弹打爆了!
自称要死的雷督理一弯腰趴在了张嘉田的腿上——汽车是防弹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保证。车门踏板上站立着的卫兵中弹跌落下去,鲜血喷溅在了车窗玻璃上,防弹玻璃受了射击,迅速出现破裂之势。雷督理大声吼着“转弯”,然而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眼看汽车直冲向了路旁大树,雷督理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盘猛地一转!
汽车立刻变了方向,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乃是坡地,长着深深的野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车外枪声不绝,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头下脚上地窝在汽车里,他艰难地东张西望,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开口唤了几声“老白”,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觉脚踝一紧,回头望去,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张嘉田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有流弹,你在车里待着别出来!我要是让人打死了,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
雷督理松了手。
张嘉田顾不得旁人,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车门开着充当掩体,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刺客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
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一旦弹药耗尽,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是不这么打,又怎么打?
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又撕撕扯扯地脱了军装外衣。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
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他制作了一杆白旗。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你们快喊,就说大帅死了,你们要投降!”
卫兵们怔了怔:“大帅真死了吗?”
张嘉田不耐烦地皱了眉毛:“没死!活得好着呢!”
(四)
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
白旗迎风招展,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接下来怎么办?张嘉田又没了主意。忽然间,他猛一回头。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脸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来,见了张嘉田,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走”。张嘉田问他“往哪儿走”,他喘息着答道:“先走再说,这里太危险!”
张嘉田忽然意识到,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长段距离,专门来寻找自己的。
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让他一言不发地动了手——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说我是你,我向他们投降!”他告诉雷督理,“先糊弄他们一阵子,你趁机会赶紧跑。”
说完这话,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横竖路下是草,摔不死他。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他火速地穿好衬衫套好军装——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乍一看也算合身。卫队受了他的指挥,统一地换了口号:“投降了!雷大帅投降了!”
一边叫嚷,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火光熊熊地照着他们,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举枪投降的姿势。这么一来,枪声果然快速停了,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
路边的草丛里,远远近近地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发地黑了,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一个老成些的卫兵,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撕心裂肺地喊:“大帅受了重伤!来人啊!救命啊!”
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还攥着一把手枪。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那好办了,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临死前,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
“发誓发多了。”他很奇异地没有惊惧,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总说要把命给他,结果今天真给了。”
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当几支手枪将他围住之时,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还在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
然后,好几双手从天而降,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装进了麻袋里。
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内的雷府门前,跌跌撞撞地冲来了两个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回来的。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随时随地地躺着,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一口气跑回了城内。东倒西歪地撞进门内,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地说话。
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一边听着,一边充当通译,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全府戒严!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给虞都统打电话,京中有变,让他别出门!”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软绳子似的,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偶尔甩着磕了门框,也没有知觉和反应。
房内电灯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头脑是清楚的,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视野也是摇晃模糊。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那身影苗条单薄,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
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他身不由己地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然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林子枫手疾眼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他对着林子枫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我睡了多久?”
林子枫答道:“您昏迷了三个小时左右。”
雷督理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子,看见了他的参谋长。魏成高参谋长和他目光相对,连忙走上来弯腰说道:“大帅不要怕,这里是我的家。帅府的目标太大,怕不安全,所以我就把您带到了我这里来。还有,虞都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说城内的局面,他目前还可以掌控。城外莫师长那边,因为拦截铁路的事情,和韩司令的人交了火。不过大帅可以先不必管外头的事情,要紧的还是城里的情况。因为大总统前天出京了,现在城内……”他压低声音,沉吟着措辞,“群龙无首,大有可为。”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看,韩伯信的嫌疑最大。”
所谓韩伯信者,便是如今的京畿卫戍司令——幕后主使者非得有着韩司令那般的权势和力量,才敢,并且能在北京城外对着直隶督理动手。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贯不睦,和雷督理也总有“一山二虎”之势。
“去。”他发出了似有似无的气声,“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扣住韩伯信的所有亲眷,不许韩伯信本人进城,并让他在今日午时之前,必须释放张嘉田。”
雷督理这句话火速传遍京城,几处城门立刻就开了火,守城的士兵是韩司令的人,不是雷督理的人,焉能按他的意思关闭城门?城门打得热闹,城内也同样热闹,韩宅内的卫兵正护送了韩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被雷督理的兵迎头堵了住。双方一阵乱打,也打了个枪炮齐飞。虞天佐的队伍在承德登上了闷罐车,也往北京这边来了。
然而未等那长长一列闷罐车驶出热河地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韩伯信司令同意用张嘉田去换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而大总统连夜赶回北京,专门为了做他们双方之间的调停人。雷督理穿戴整齐,被魏参谋长和林子枫左右搀扶出了魏宅大门,强撑着前去了总统府。看表面,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划伤了一道之外,并没有再受其他重伤,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回怕是要累“坏”了。
“坏”了的具体表现,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两条腿还是软的。魏成高与林子枫说是搀他,其实根本就是架着他往前走,走了半天,他的鞋底就没踏实地挨过地。
他冷着一张惨白的脸,走也走不得,话也说不动,坐在汽车里,也全靠着魏成高与林子枫左右夹着他,否则他随时都要一头栽倒。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样,他指挥着魏林二人,将自己搬运进了总统府内。
他和大总统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谈判结束之后,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车里,林子枫咬着牙憋着话,不肯第一个开口,所以还是魏成高先问道:“大帅,怎么样?总统对此抱有怎样的意见?”
雷督理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依然是惨白的,然而惨白颜色的下面,隐隐透出了一层红晕。
“你应该……”他气若游丝地说话,“改称我为巡阅使了。”
旁边两人登时一愣,统一地直了眼睛看他,就见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轮廓分明地白着,像一尊无感情的雕像。
“是您?”林子枫终于忍不住了,“原来不都说是虞都统吗?”
雷督理的嘴角一翘,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则轻得像烟,在汽车内柔曼地弥散开来:“时势造英雄啊。”
的确是时势造就了他这个英雄。
直鲁豫巡阅使,本来确实没有他的份儿,可忽然间他遇了刺,忽然间他名正言顺地戒严了全北京城,忽然间他在城外和卫戍司令的部队开了火,忽然间他截断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车道,忽然间,北京成了他姓雷的。
一股狂风把他直卷上了九霄,他身不由己地就占了上风,所以心念一动,改变了先前的宗旨。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其实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
他的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但是他的头脑宛如机器,高速运转——他要做三省巡阅使,否则他就对韩伯信开战。他开战,虞天佐跑不了,一定也得跟着他参战,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大总统最怕大乱,这样的条件开给大总统,他简直可以确定对方的答案,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纸委任状,他尽可以提前昭告天下,并庆祝。
“派人去接张嘉田。”他忽然又说,“接人的时候看准了……他要是丢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就用韩家的人命赔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韩伯信不是有五个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