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碎片(2)

经过某小镇的时候,导游讲起有关镇上煤矿的稀奇古怪的传说。据说从前,在这个镇子上刚刚开始建设煤矿和工厂的时候,一些欧美人作为经营顾问,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看见欧美人喝红葡萄酒,当地人误以为“他们喝的是来这里干活的年轻女工的血”,因而闹得人心惶惶。

“血也不可能那么清澈啊。”

听了一半,我便嘲弄地说道。爸爸附和着“是啊”。可车里有人还嘻嘻哈哈笑个没完。我觉得无聊,拿出相机从车里拍了几张窗外的风景。

爸爸没有对我说起老太太的事。我也觉得没有谈及的必要,所以什么也没有问。

大巴从高速公路下来进入市区后,又开了一段路程。刚才只能远远看见轮廓的山峦,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了,连山上凸起和洼陷的地方、树木茂盛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当窗外终于开始出现一片片结着红色果实的樱桃树时,那些聊天聊累了、都在打盹的女人们,“哇”地发出了一片尖叫,车里顿时热闹起来。汽车像是厌烦这些噪音似的,无力地停了下来。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下了车。一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女人们更加起劲地欢呼雀跃起来。时间还不到十点。

位于高坡上的樱桃园旁边的斜坡是一片荞麦田,虽然还不到盛开的时节,已开出了白色的小花。这片白色的田地尽头是一片深绿色的苹果园,再往前边,是一条窄小的马路,马路前边又是一片小白花。镜头收不进目之所及的所有风景。想要全都收进来时,镜头立刻就模糊了。

再往远处看,就是那青绿色巨石般的阿尔卑斯山脉[1]了。据说有北阿尔卑斯山和中阿尔卑斯山之分,不知道这一带属于哪个。估计问爸爸,他也不知道。我想,肯定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叫做阿尔卑斯的山,而我现在看见的远处的山脉可以算是其碎片吧。于是,我对着那远山摁了几下快门。

樱桃园和田间土路之间隔着一道铁丝网。一进入樱桃园里,大家便开始从自己看中的樱桃树上,一颗接一颗地把樱桃揪下来塞进嘴里。最靠前边的樱桃树很大,够得到的地方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不过,踮起脚尖来,还是够到了几颗。放在手心里的红色、橙色和黄色混合色的樱桃,在阳光照耀下一看,简直不像是能吃的水果。我口渴得不行,加上挨着让人发憷的爸爸坐了一路车,心情紧张的关系吧,脑袋懵懵懂懂的,就像刚上完五个小时课的感觉那样。我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吃起了樱桃。

吃得差不离了,我开始在樱桃园里寻找起爸爸来。发现爸爸被一群中年妇女围在一棵美国樱桃树下面——大概是把他当成樱桃园的工人了。他正为她们一颗一颗地摘着够不到的高处的或枝叶茂密的地方结的红色樱桃。

爸爸长着一副没有主见也没有危害性的平庸相貌,性格也随和至极。虽说不无超脱世俗之风,却不是风流之人,除了个子高点儿之外,基本没有男人味。

我想象着爸爸如果年轻三十岁,和我同样年龄的话,会怎么样呢?我会对他感兴趣吗?还没等吃完一颗樱桃,我已经给出了答案:恐怕不会的。我喜欢的类型和爸爸恰恰相反,是那种特别爱说话、特别阳光的男人。我现在交往的男人就是个成天嘻嘻哈哈的人,让人有时候都受不了。我告诉他我们全家去采摘樱桃的时候,他特别羡慕地说:“嘿,桐子家的人真和睦啊,我也得动员我家的人去玩玩。”

这样分析明白之后,我不由得又同情起爸爸来了。我摘了满满一把樱桃,朝背对着我的爸爸走过去。

“就是那儿,那个树叶下边还有一颗。帮我摘一下。”

“在哪儿?”

“再往右一点,伸直胳膊,对,就是那儿。”

爸爸往那群女人里的一个女人手里放了一颗亮晶晶的红樱桃后,接着又有一个女人叫爸爸帮她摘,爸爸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吃樱桃。然而,他没有露出一丁点厌烦的神色,顺从地帮她们摘着。虽说当女儿的面对这一景象不会太舒服,但联想起刚才爸爸帮助老太太的义举,看着爸爸像个男子汉似的在帮助别人,就仿佛遇见了突然说出人话的猫狗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爸爸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我,指着那棵几乎被摘得所剩无几的树干细细的美国樱桃树问我:“你吃吗?”

“已经没有了呀,这树上。”

这时,又有一个眼尖的女人发现高枝上的树叶下面的樱桃,便揪了一下爸爸的衣襟。没等我把手里的樱桃全部吃光,爸爸已经被那帮女人簇拥着,转移到另一棵树去了。

中午大家在一个古老民居改建的土产销售中心的餐厅里吃了饭。爸爸似乎非常中意这种蘑菇多得冒尖的大酱汤,每喝一口,都要夸赞一句“真好喝”。

“这样的汤,妈也能做啊。”

“可也是。”

“只不过蘑菇少一点。”

“就是嘛。”

“咱们又不是森林里的狗熊,用得着放这么多吗?”

爸爸叹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杯里的麦茶。看着他这个动作,我又联想起了在休息处助人为乐的爸爸。今天不知为什么,这个光景总是盘踞在我脑子的角落里,怎么也不能够被记忆的褶皱接纳。这使我产生了和几年前看到爸爸和哥哥打架时同样的感觉,这一感觉已开始朝着“不来就好了”的结论滑下去了。

“啊,真好喝啊。”

“净是奇奇怪怪的蘑菇。”

“蘑菇这东西本来就怪呀。”

“口蘑和香菇就不怪呀。当成蔬菜吃也觉得很正常。”

“桐子说的正常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吃得惯的意思呗。”

爸爸没有回答,又喝了一口汤。我的话也许从爸爸的身体中间穿行而去了吧,只有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个素面朝天的中年女人好奇地瞧着我们。

也许是因为那女人的视线和爸爸的沉默吧,我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这般幼稚,居然和爸爸瞎争论蘑菇怪不怪啦、事物的价值啦什么的。我的这种感觉是确凿无疑的。就如同我看着眼前的餐桌、饭菜、女人们,触摸到的塑料筷子、椅子、T恤等等一样。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走出了餐厅。

餐厅外面,是一大片农家和苹果园,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公路为止。我沿着田埂走起来,前方可以看见在樱桃园看见过的阿尔卑斯山脉。现在,我想给在那座山那一边的、遥远的东京的男友——不知他现在在打麻将还是在睡觉——发照片,拿出手机一看,不在服务区。我收起了手机,两手叉着腰,眺望着眼前的田园风光时,渐渐发觉不仅仅是手机不在服务区,连自己也处在所有乐趣的范围之外。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后,我又继续往前走。

人们在这样的地方,能寻求到什么样的生活乐趣呢?是采摘苹果、看萤火虫呢,还是骑着自行车兜风呢?即便存在着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也还是有人会窝在家里头上网吗?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突然发现爸爸就站在前方一百米或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远远看见的亲人,自己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招手叫他。可要是离得再近一点的话,可能反而不想被看到了。

“爸爸。”我挥着手喊道。正背着手眺望什么的爸爸,转过身朝我稍稍抬了抬手。然后放下手看了看表,朝我慢腾腾走过来。我停下脚步,用鞋尖戳着土等他。爸爸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什么?”我问道。

“快到时间了。”

“这么快?”

“快要发车了。桐子,你没戴表?”

“我从来不戴表。”

“请大家两点之前回来,导游这么说的呀。”

“是吗?”

爸爸转身往回走。

“我先出来的,可你怎么走了那么远呢?”

“我是从餐厅后门出来的。”

“刚才看什么呢?”

“那边有一户人家的庭院相当漂亮,看了一会儿。”

“什么样的?”

“有一个很大的玫瑰花拱门。墙壁是天蓝色的。院子里有花。”

“玫瑰花拱门?天蓝色?那可太美了。真的有吗?”

“是啊。”

“在哪儿?”

“那边。”

爸爸回过头,指了指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真有的话,我去拍几张照片。”

“还有五分钟时间,该往回走了。”

“就拍几张。跑着去的话来得及吧。好容易来一趟。”

“那我先回去跟导游打声招呼,你跑着去看看吧。”

“知道了。拜托。”

我在田间小路上跑起来。一旦跑起来就仿佛停不下来似的,最后还挽起了袖子,身体前倾,像上体育课时那样飞快地奔跑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碰得胃直疼,我就用手抓着它跑。跑到一口小小的红色水井附近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已经看不见爸爸了。

记得刚才爸爸站着的地方有这么一口井的,可是我的脑袋扭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找到爸爸说的那户人家。我又是踮起脚来又是蹲下来,还走进田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视线死角,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天蓝色墙壁的房子。“哪有啊。”我不由得说出了口,一股火直往上蹿。真恨不得把隐隐作痛的侧腹揪下来,扔到那恬静的风景中去。

不过,我一只手使劲摁住了侧腹,另一只手抓着相机,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朝餐厅方向,小跑着回去了。

和早上相反,这回轮到我向两边座位上的乘客点头哈腰地道歉了。走到座位跟前,爸爸站起来,让我坐到了窗边。

“什么也没有啊。”

“啊?”

“那户人家,没有啊。”

“不可能的,我看见了。”

“我找了半天,哪儿都没有。”

“你是不是找错方向了?”

“爸爸,你真的看见那房子了?”

“看见啦。”

也许是我跑得不够远吧,要不就是找错了方向吧,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只能让我愈加气恼。“也不说清楚在哪儿。”我不乐意地甩出一句,脑袋靠在了车窗上。尽管这样,我还不死心,眼睛盯着窗外,搜寻着爸爸说的那户人家——那个有玫瑰花拱门的院子。好几个苹果园和农家闪过去了,直到路面变成宽敞的两车道后,我才放弃了。

导游讲解着下面巴士要走的维纳斯线路的由来,我却掏出手机,给男友发了个短信:“你在干吗呢?樱桃采摘一日游真漫长。”现在已经有信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