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银河帝国3:第二基地(12)

“可是,谁叫他到我的窗户旁边探头探脑?一个年轻女子总该有隐私权吧——你看,现在我得从头念一遍这篇可恶的作文。”

“他爬到你的窗边究竟对不对,不是你应该质疑的问题。你根本就不该让他进来,应该立刻通知我——更何况你也认为我在等他。”

她没好气地说:“你不见他也好——这个傻东西。如果他继续飞檐走壁,迟早会把整件事都抖出来。”

“艾嘉蒂娅,自己不晓得的事,不要随便发表意见。”

“我当然晓得。是关于第二基地,对不对?”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连艾嘉蒂娅也觉得腹部在微微抽搐。

然后,达瑞尔博士轻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安索先生,”达瑞尔博士说,“我必须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喔,没什么。”安索公式化地应道,“她若是把自己卖给黑暗势力,也绝不是你的错。但在我们下楼之前,你不介意我再问她一个问题吧。艾嘉蒂娅小姐——”

“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不走大门而爬窗户是件傻事呢?”

“傻瓜,这等于你在大肆宣扬试图隐瞒什么。倘若我有个秘密,我绝不会把嘴巴贴上胶布,让大家都知道我心中藏着秘密。我会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只要别提那个秘密就行。你没有读过塞佛·哈定的格言吗?他是我们的首任市长,你知道吧。”

“我知道。”

“好,他曾经说过:唯有大言不惭的谎言才能成功。他还说过:凡事都不必是真的,但是都必须让人信以为真。嗯,当你从窗户爬进来的时候,已经违背了这两个原则。”

“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如果我有一件最高机密,要来找我爸爸商量,我会在公开场合和他结识,再用各种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找他。等到大家都认识你,认为你和我爸爸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你就可以和他商量任何机密,绝不会让任何人起疑。”

安索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这个女孩,然后再看看达瑞尔博士。“我们走吧。我得到花园去找我的手提箱。等一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艾嘉蒂娅,你的床底下根本没有球棒吧,对不对?”

“没有!当然没有。”

“哈,我就知道。”

达瑞尔博士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艾嘉蒂娅,”他叮咛道,“当你重写那篇作文时,不要把奶奶渲染得太过神秘。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提那件事。”

他和裴礼斯一起默默走下楼梯。走到一半,那位访客压低声音问道:“博士,希望你别介意,请问她多大了?”

“十四岁,前天刚过生日。”

“十四岁?银河啊——告诉我,她有没有说将来准备嫁人?”

“没有,她没提过。至少没有对我提过。”

“嗯,她若真要嫁人,把他枪毙算了。我是说,她准备嫁的那个人。”他以严肃的目光,凝视着这位前辈的眼睛,“我没有开玩笑。她到了二十岁,跟她生活在一起会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当然,我绝无意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而在楼上,这两个人仔细分析的对象则是一肚子的怨气与厌烦。她对着那台听写机,用模糊而懒散的语调念道:“谢、顿——计、划——的、展、望——”听写机则发挥无比精确的功能,将那句话转换成优雅秀丽的字体:

谢顿计划的展望

数学:……多变数与多维几何的综合分析运算,构成了谢顿昵称为“我研究人类的小小工具”之基础……

——《银河百科全书》

08 谢顿计划

请想象一个房间!

目前,房间的位置并不重要,只需要强调这个房间最适合被称为第二基地。

几世纪以来,这个房间一直保存着一门纯粹的科学——然而,一向被联想成“科学”的各种装置、设备、仪器等等,这里通通见不到。因为这门科学的研究对象,只是数学概念而已。在科技尚未萌芽的史前原始时代,当人类集中于一个如今已经失落的世界时,先民中的智者所进行的冥想,便与这门科学有些神似。

在这个受到精神科学力量保护的房间中(至今,整个银河系一切有形力量加在一起,仍旧无法与这门精神科学相抗衡),有一个较为显眼的物件——元光体,内部珍藏着谢顿计划的完整内容。

此外,室内还有一个人——第一发言者。

他是谢顿计划的第十二任首席监护者,而他所拥有的头衔,代表的就是字面上的意义——在第二基地领导者集会的场合,他是首先发言的一位。

他的前任曾经击败骡,但是那场大规模对抗所留下的后遗症,依旧扰乱着谢顿计划的前途——过去二十五年来,他与他所领导的组织,致力将全银河系顽固、愚昧的人类重新纳入正轨——这是一项艰巨至极的工作。

第一发言者抬起头来,望着正在打开的门。在这个孤寂的房间中,他回顾着自己四分之一世纪的努力,如今一切终将爬上最高峰。虽然此刻他是那么专注,仍有余裕以安然的心情期待着来人。他是一名年轻弟子,将来,他们之中总有一位会继承他的职位。

由于年轻人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第一发言者必须向他走过去,将他领进室内,并且伸出一只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头。

弟子露出羞赧的微笑,第一发言者则说:“首先,我必须告诉你为何请你过来。”

他们现在隔着书桌面对面坐着,两人都没有真正开口说话。除非是第二基地的成员,银河中再也没有人了解他们所使用的沟通方式。

语言本是人类用来表达思想与情感的方式,它并非与生俱来,也不是完美无缺。人类所建立的语言沟通模式,只是利用声音的组合来表示各种精神状态——可是这种方法极为笨拙,而且能力明显不足,只能将心灵中细腻的思想,转换成发声器官所发出的迟钝声音。

追根究底——追本溯源——其实不难发现:人类所蒙受的一切苦难,皆可追溯到一个事实,亦即在银河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人能了解他人的心思;或许只有哈里·谢顿,以及其后的极少数人例外。人人将自己隐藏在他人无法穿透的迷雾中,每团迷雾里也就只有一个人。偶尔,从某团迷雾深处会透出一丝微弱模糊的讯号——人类便是借着这些讯号互相摸索。然而,由于相互间无法了解,彼此也就不能互信互谅,所以每个人自幼年时代起,始终处于绝对孤寂的状态,时时刻刻感到恐惧与不安。长此以往,便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迫害。

数万年来,人类的双脚在泥泞中蹒跚前进,心灵长期受到压制。倘若善加利用这些时间,心灵早就可以飞向星际。

过去,人类本能地努力寻找打破语言桎梏的方法。语意学、符号逻辑、精神分析……这些学问都是在研究如何精炼语言,甚至完全舍弃之。

心理史学是精神科学的一项重要发展方向;经过许多世代的努力,精神科学的数学化终于大功告成。为了了解神经生理学与神经系统的电化学——这必须一直钻研到核力的领域——相关的数学有了长足的进展。利用这些最新发展的数学,心理学总算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而将心理学的知识从个体推广到群体,社会学的数学化过程也于焉完成。

较庞大的人类群体,例如一颗行星上的数十亿人,一个星区中的数兆居民,乃至整个银河系的千兆人口,则不仅是众多人类的集合,更是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的社会力量。因此对哈里·谢顿而言,未来的发展是必然的,是清晰可见的,而预设的计划则是绝对可行的。

导致谢顿计划发展的精神科学基础,同时使得第二基地得以超越语言。因此当第一发言者与弟子沟通时,他完全不需要开口说话。

人类心灵对某个刺激的种种反应,不论引起的生物电流多么微弱,都能完整显示心中所有的细微变化,以及所有的思想涓流。因此,第一发言者能够直接感知弟子的情感内容。不过他的能力是长久训练的成果,并非像骡那样生来便有这种感应力——骡是独一无二的突变种,甚至第二基地分子也无法完全了解他的异能,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在一个必须靠语言沟通的社会里,仅仅使用普通的文字,绝不可能表达出第二基地分子彼此沟通的方式。因此从现在开始,我们只好以普通的言语来表现第一发言者的讯息。即使这项“翻译”偶有失真之处,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了。

从现在起,我们姑且认为第一发言者的确在说:“首先,我必须告诉你为何请你过来。”而不再描述那是一个微笑、一个手部动作所代表的讯息。

接着,第一发言者又说:“你从小到大都在努力钻研精神科学,而且成绩优秀。师长们能教你的,你已经全部吸收了。如今,你和其他几位同学,都可以成为见习发言者了。”

书桌对面传来一阵兴奋的情绪。

“不——你必须冷静地接受这个任命。你一直希望有资格入选,一直担心自己落榜。事实上,无论希望或担心都是你的弱点。你明明知道自己够资格,却又不敢承认,生怕给人留下过分自信因而不适任的印象。真是荒谬!最无可救药的笨蛋,就是聪明却不自知的人。你知道自己够资格,正是你够资格的原因之一。”

坐在书桌对面的弟子松了一口气。

“很好。现在你的心情轻松许多,警戒也放松了。这样你才有办法集中精神,才能了解我要对你说的话。记住,想要真正发挥精神力量,并不需要将心灵绷得紧紧、抓得死死的。对于探测器而言,那无异于一种空洞的精神状态。反之,你应当培养一种单纯的心境,一种自我的觉察,一种无我的意识,如此任何情绪才能无所遁形。我的心灵已经对你敞开,让我们彼此都达到这种境界。”

他又继续说:“当一名发言者并不容易。其实,心理史学家本身就不是个简单的职务,而即使是最优秀的心理史学家,也不一定有资格担任发言者。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发言者不仅要知晓谢顿计划的复杂数学结构,还必须认同这个计划及其最终目标。他一定要热爱这个计划,将计划视为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还得把它当成活生生的好朋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一发言者将手摆在书桌中央一个闪亮的黑色立方体正上方。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

“发言者,我不知道。”

“你听说过元光体吗?”

“这就是吗?”声音中充满惊讶。

“你以为它看起来应该更高贵、更令人敬畏?嗯,这也难怪。它是帝国时期的产物,由谢顿时代的工匠制成。将近四百年来,它的表现都极为完美,从来不需要修理或调整。这算是我们的运气,因为就技术层面而言,第二基地没有任何人懂得它的构造和原理。”他淡淡一笑,“第一基地的人也许有办法复制一个,不过,当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压下书桌旁的一根操纵杆,室内立时陷入一片黑暗。但片刻之后,两侧的大幅墙壁便逐渐亮起来。开始的时候是珍珠般的白色光芒,随后各处又出现模糊的暗影,最后暗影凝聚成清晰整齐的黑色字体。那些字体构成无数的数学方程式,其间穿插着许多蜿蜒的红色线条,仿佛幽暗森林中的血色河流。

“过来,孩子,站到墙壁前面。放心,你不会形成阴影。元光体辐射光线的方式非常特殊。老实告诉你,我丝毫不了解这种效应的原理。但我可以肯定,你的影子不会出现在墙壁上。”

他们一起站在光芒中。那两面墙都是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字,连一英寸空隙也没有。

“这还不是整个的谢顿计划,”第一发言者说,“要把整个计划写在两面墙上,方程式必须缩小到微观的尺度——可是没有这个必要。你现在看到的,代表至今为止谢顿计划的主要部分。这些你都学过了,对不对?”

“是的,发言者,我都学过了。”

“你认得出任何一部分吗?”

短暂的沉默后,弟子举起手来。当他的手指指向墙壁时,一列方程式随即向下移动,直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函数级数挪到眼前——真难想象,只是不经意地迅速指了一下,竟然造成这么精密的结果。

第一发言者轻声笑了笑。“你将发现元光体能和你的心灵调谐。今后,这个小装置还会给你更多的惊奇。对于你选取的方程式,你有什么心得?”

“这是瑞格积分,”弟子支吾地说,“利用整个行星的心理倾向分布,来表现行星上甚至整个星区所存在的两种主要经济阶级,以及不稳定的情感模式。”

“它有什么意义呢?”

“它代表张力的极限,因为在这里,”弟子伸手一指,许多方程式随即同时挪移,“有一个收敛级数。”

“很好。”第一发言者说,“现在告诉我,你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一个完美的杰作,对不对?”

“绝对是的!”

“错了!并非如此。”第一发言者的语气异常严厉,“这是你必须纠正的第一个观念。谢顿计划并非百分之百完整和正确。反之,它只是如今所能做到的最佳结果。已经有十几代的先人,在这上面花了无数心血;研究这些方程式,将它们拆解到细微末节,然后重新组合起来。除此之外,他们还静观近四百年的历史发展,以便与方程式的预测相互对照;他们检查方程式的真实性,从中学到许多新的知识。”

“他们学到不少连谢顿都不知道的事。几世纪以来所累积的知识,不但能让我们重新导出谢顿的结果,甚至可以比他做得更好。这一点,你是否完全明白?”

弟子显得有点愕然。

“在你获得发言权之前,”第一发言者继续说,“你自己必须对谢顿计划作出原创性的贡献。请注意,这并非对谢顿的亵渎。墙壁上每一个红色记号,都代表谢顿之后的发言者所作的修正或补充。嗯……嗯……”他抬头向上看,“在那里!”

整个墙壁似乎向他当头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