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屠宰也有关爱

二十多年来,我头一回决定去买一份培根三明治吃,萨默塞特郡靠近兰福德的A38号公路边,移动咖啡馆“提摩西早餐”(Breakfast at Timothy’s)里卖得挺多的。我刚刚参观了不到1英里之外的一家屠宰场,那里的猪们已经迈上了转变成三明治肉馅之路。这次体验让我成为一个罕见的例子:亲眼看见怎样屠宰牲畜,反倒让我多多少少更想吃肉了。在一个朋友乡下家宽敞的猪舍里,我也看到了猪的饲养方式:它们吃得好,被照管得当,安全又快活,一如谚语所说:“就像在泥巴里打滚的猪。”我很满意,可以问心无愧地吃它们的肉了。但提摩西咖啡馆里出售的白面包和法棍面包里夹着的猪有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我不是特别有信心——所以,这时来上一塑料杯热腾腾的浓茶壮壮气势,倒是挺合适的。

对我来说,这是漫长旅程中最近的一个中转站。最初上路,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戒掉了吃哺乳动物和家禽。我父亲半素食(也就是大部分动物都不吃,但吃奶制品、蛋和鱼)好些年了,当时我姐姐也开始半素食,我打算也试试看。这不是因为我相信吃肉就是谋杀,而是因为我不敢肯定此说的真假。我轻松地戒掉吃肉食,一旦涉及生死问题,谨慎些最好。

我从不说自己吃素,部分原因在于大部分海生动物我都吃,而且我觉得,如果拒绝偶尔吃些家禽,尤其是已经死掉又出乎意料地摆在我面前的鸡,未免太过做作。不过,十多年来,我从不买肉类或家禽,对含有动物成分的奶酪等食物,也只买素食版的。这种状况持续了十来年后,我又仔细想了想理由,决定更严格、更坚定地遵守原则。

我一直很确信,完全不杀害动物性命的说法站不住脚。“生命神圣”原则不能应用到所有生物上,不然我们也不会杀死害虫、传播疾病的昆虫、细菌或病毒了。为了让敬畏生命的态度更一致,你得像耆那教派Jainism,起源于古代印度的一种古老宗教。——译者注的信徒一样遮住嘴,免得吞了苍蝇;食用蔬菜也必须仔细选择,因为机械收割机和杀虫剂要杀死数以百万计的田间动物,比如兔子、老鼠和野鸡。你当然也不能养猫让它自由到外面玩耍,因为猫可不会因为有人喂食就不再杀生了。研究人员估计,在美国,“自由放养的家猫每年要杀死14亿到17亿只鸟,69亿到207亿只哺乳动物”。

让人类扮演上帝,判断哪些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哪些生命又可以被随意夺走——以此为基础反对杀生毫无意义,原因就在于此。每个人,素食者也不例外,都得自己划界限。只有疯子会把界限划在“细菌和病毒可杀”上。传染病毒的虱子,几乎人人都乐意杀。大多数人会杀掉害虫,尽管也有很多人会选择把害虫抓起来——但之后怎么办呢?放到“老鼠避难所”去?在哪儿划界限引人争论,而划界限明智的标准只取决于觉悟的高低。只有能维持某种值得拥有的体验的生命,其福利才是值得尊重的。这就是为什么素食者会对动物和植物的生命有不同的看法。有理智的人不会争辩说,把胡萝卜从地里拔出来会让它受苦。

动物的疼痛vs人类的受苦

然而,虽然大多数素食者和杂食者都接受这一基本原则,在如何遵从上却存在区别。对很多素食者来说,关键在于,不管动物的认知能力多么有限,它们仍能感到疼痛。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说过一句深刻的话:“问题不在于‘它们能否推理’,也不是‘它们能否说话’,而是‘它们是否受苦’。”带来不必要的痛苦很糟糕,所以,如果能避免,当然就是好的。

但应用到吃肉上,这一说法又远远不够明确了。首先,动物承受多大的痛苦,算得上是严肃的事情呢?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疼痛”和“受苦”做一番区分。“疼痛”很简单,它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是在进化中形成的肢体伤害预警系统(尽管有些警告是误报)。凡是有着基本中枢神经系统的动物,都能感到疼痛,甚至一些甲壳类动物也有部分痛感。而受苦不仅仅是一时之痛,甚至也不是连续的疼痛。它是累积起来的疼痛,要求当事方具有一定的记忆能力。

为了说明这种差异,想象有一个人,不管是有意也好无意也好,他无法对自己的经历保留记忆。不管遇到什么事,统统立刻就忘掉。假设这个人每隔10秒会被刺痛一次。不必要的刺痛当然不好,但每一次的刺痛并不特别难受,而且后一次刺痛也不比前一次刺痛更强烈。总之,每一次刺痛出现,这个人都像是第一次经历似的。现在,想象我每隔10秒就跑来刺你一下。用不了多久,你恐怕就抓狂了。“快停下来!”你会说,因为你知道这是一场持续的折磨,如果它无限期延长,会相当可怕。你感受的疼痛总量跟前述失忆者一样,但你所受的苦却比他大不知道多少倍。这反映了一个普遍的真理:疼痛固然不好,受苦却糟糕得多。

事实上,大量实验证据表明,疼痛和受苦不一样,受苦依赖于记忆,较之单纯的疼痛,我们更在乎的是受苦。有个极为引人注目的实验:接受内窥镜检查的患者被要求在过程中报告自己的疼痛和不适程度;检查结束之后,实验人员又让患者给自己整个体验的不愉快感打分,评估自己再次承受这一经历的意愿。因此,实验获得了两组结果:一连串的实时判断,以及回顾性的最终评估。结果,最终判断更多地取决于实时过程中痛感最强烈的一刻,而不是整个过程中所感受的痛感总量。不巧,内窥镜最疼痛的环节刚好是在检查结束的那一刻,如果它停在这一自然时间点,患者的判断是这一体验非常痛苦;但如果让内窥镜保持在原位,制造持续的轻度疼痛,使不适感缓和下来,患者的最终评价是,整个检查过程的痛感没有那么强。这严重违背了直觉,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尽管患者的判断是不那么疼,但它其实跟前一种情况一样疼,结束时还额外增加了轻微的不适感,只不过疼痛总量多些,受苦总量却少了。

导致这种情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疼痛本身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疼痛体验来自对当下这一刻的觉知,很快会过去。人的自我意识之所以更发达,不在于人能体验不同的时刻——所有动物都能做到——而在于我们能够根据这些经历,创造出对生活的叙事。这种更高级的自我意识形式并非单纯地聚合人经历的每一时刻,而是根据经历过的时刻构建了一种不同的经验。从这个角度来说,受苦是基于疼痛的一种构想,而不是疼痛的直接累加。

这就是为什么受苦有别于疼痛,以及为什么受苦更加严重。当然,这并不是说,造成难以忍受的一次性疼痛,一定不如造成轻度的持续受苦那么糟糕。对比这类事情,不可能有什么简单的算法。但我认为,它确实表明,如果仅仅是引起疼痛,而并未导致明显的受苦,那就没有多大的错。应用到动物身上,它的道德寓意是很清楚的:在养殖或狩猎过程中,动物感受到了瞬间的疼痛,不见得有多大的错。只有当人让动物真正持续受苦,或带给它们反复的剧烈疼痛,才有必要给予严肃的关注。

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它充分说明了动物的疼痛和人类的受苦之间的区别。

有个妇女随团到肯尼亚旅游,团里带着一头山羊,许多人都挺喜欢,时不时地摸摸它。不过,妇女知道这头山羊最终的命运是要投入大锅煮熟分给众人吃的;等山羊被绑在树上割喉咙时,事情就更明显了。众人的围观显然让宰羊人感到了一定的压力,第一次宰杀时,刀子太钝,没有成功。所以,磨刀期间,山羊被放了下来。一等松开了蹄子,它就继续去吃草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候,妇女体会到自己和山羊之间存在的鸿沟。如果她遭遇了同样的经历,一定备受创伤;可山羊全无生存焦虑,它受了惊,但惊吓已过,仅此而已。

这仅仅是一个小故事,但科学证据支持这一阐释,不过有一些附加条件。首先,不同动物的创伤体验不同,比如狗对创伤的记忆就比山羊要长一些。此外,反复虐待会让动物受苦,因为它们的应激激素被永久激活了。即便如此,这并不违背故事的基本观点:跟人类相比,动物更活在当下,暂时的疼痛或不适不一定会带来明显的持久影响。

这就是为什么针对“何以不该吃虾”的问题,迄今为止我还没听过基于动物福利提出的可信理由。虾的神经系统太简单,在我看来,它们完全不会受苦。相反,猪很可能具有感受痛苦的认知水平,但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好好饲养它们、不让它们受苦,而不是我们不应该屠宰它们,哪怕屠宰只会带来一时之痛。

那么中等复杂的动物又怎样呢?鱼在船甲板上窒息而死,是真正受苦呢,还是它只对当前有意识,经历了一连串疼痛的时刻(就跟人失忆的那个例子一样)?这个问题恐怕提得不大恰当,因为它暗示了一种非此即彼的区别,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所有的生命体处于一个连续的集合中,物种能力之间并无截然的界限,只存在级别上的差异。有可能,同样情况下,鱼比虾受苦多一点,又比海豚少一点。如果受苦要求有一定的自我意识,也即拥有记忆力,认为自己是连续体验的主体,那么,很明显,某些物种体验到受苦的天生能力强于另一些物种。

权衡疼痛有多大的重要性时,切莫忘了,一定程度的疼痛是所有动物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情。对那些被我们狩猎的野生动物而言,死在我们手里并不比其他死法更糟糕,很多时候还更好些。野生动物并不单纯地过着快乐的生活,然后蜷缩着安然逝去。如果它们是猎物,很可能会死在天敌的锋牙利爪之下;而同为动物的天敌,可不会受良心或福利法规的约束,让猎物们死个痛快。天敌会先把猎物慢慢撕扯开来,在锋利的牙齿之间拖着咬着,有时甚至长达数小时。如果动物染上了疾病,或者变残废,也会慢慢死掉。所以,较之让动物自生自灭,射杀是否会给它们带来更多疼痛,这可不好说。

让动物过上得体的生活

有人坚持认为养殖造成的一切疼痛都不可容忍,这种看法忽视了以下事实:良好养殖场里的动物过得很愉快,感受到的疼痛肯定比野生动物一辈子经历的要少;野生动物生了病没有兽医治疗,死得干净利落的概率很低。只要看过野生动物的纪录片,你就知道动物要挣扎着抵抗饥饿,大多数幼崽生下来头几个星期就死了,弱者自然淘汰,不是被当成猎物叼走,就是被更强壮的同胞抢了食物。从这个意义上看,出生在良好养殖场的动物,等于是中了彩票,其野生同类则望尘莫及。

那么,真有良好的养殖场吗?从动物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有可能吗?思考这一点存在一个问题:对什么是善待动物,我们都有类似的看法——露天圈养,或小群散养。我们只要一看到动物处在不够自然的环境下,就觉得它们受了这样那样的剥夺。以我在萨默塞特郡谢普顿马利特参观过的一家农场为例好了。

罗杰·朗曼生产的优质白湖奶酪就用了不少该农场的牛奶。我去的那天,牛正在草场吃草。不过,我参观的是牛群冬天要住的大棚。它们要在畜栏里,靠着稻草槽过上好几个月。但朗曼坚定地认为,其实牛更喜欢这样。冬天,草场会变成泥泞、寒冷的沼泽地。在如此气候条件下,我们也宁肯坐在屋里,而不是在户外徜徉。要是有干草正摆在面前,牛群自然也会高高兴兴地整天待在屋檐下面吃个不停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活了。只有幼稚的小孩,才以为牛儿们总是望眼欲穿地想到草场上撒欢。

朗曼承认,冬季快结束时,牛群也会因为整天关在畜栏里而表现得闷闷不乐。“到了春天,把奶牛放出去,它们会在草场上蹦蹦跶跶,上下跳跃。那场面很可爱。可第二天,再放它们出去,它们的表情会变成这样——”朗曼学着牛的样子把脸耷拉下来,“‘天哪,得爬那么高走那么远才能吃到草!’”

另一名养牛户也肯定了这一场景,他说,奶牛们的春季欢腾只持续得了半小时。冬天关在屋里,奶牛不会受到太深的伤害,这就好像孩子们并不会因为上学受到太大损害,可一下课,他们还是会兴高采烈地跳出教室。“去看看草场上的牛群吧,它们一动不动。”朗曼说,“只有人类才会为了乐趣而跑步。”没错,有些动物会为封闭空间感到苦恼,它们需要建立自己的领地,不应该圈养;但养殖动物不见得全都会为封闭空间感到苦恼。

这并不是农户们的自我开脱。“到了冬天,奶牛乐意进畜栏。春天来了,它们也乐意到户外去。”动物福利专家贝姬·韦说,“冬天,它们真的不愿意站在齐胸高的泥巴地里,它们尤其不喜欢强风冷雨,可凄惨了。”事实上,在韦看来,这正是有机标准“走得太过头”的一个方面,它试图让奶牛置身“自然环境”的时间量达到最大。“尤其不该在恶劣天气把小牛放到户外去,因为它们的跗关节不应该泡在泥潭里,简直应该立法禁止。”

另一种浪漫想象是,挤奶女工坐在凳子上,轻柔地从奶牛的乳房里挤着奶。现代化挤奶机的样子不怎么叫人神往:金属盒子上伸出管子,管子末端有橡胶衬垫,在脉冲真空泵的作用下挤压奶牛的乳房。看起来跟现代医院设施差不多,没人乐意跟它扯在一起,但朗曼说:“它不是要把奶拽出来,而是轻轻地挤压。其实手工挤奶对奶牛乳头的损害比机器还大。”

一旁不远处养着山羊,屡获殊荣的白湖奶酪,比如雷切尔、小沃洛普(Little Wallop)和白南希(White Nancy),就是靠它们的奶制成的。你兴许还是指望看到它们在户外放养,事实上,它们待在大型羊圈里。原因在于,如果在本地区的土地上自在漫游,会招惹来它们自身无法免疫的寄生虫。对山羊来说,在屋里吃草,比在户外咀嚼一切进入视线的东西更健康。牛羊圈对浪漫主义也是另一种挑战。山羊最近在产羊羔,羊圈附近躺着几具孱弱羊羔的尸体和死胎,尚未处理。这有点可怕,但山羊并没有什么表现出痛心的行为。

专门来农场参观的人看得出,养殖牲畜并让它们过上得体的生活,是有可能的。这倒不是说,我赞许的良好养殖很常见。贝姬·韦告诉我,尽管英国和欧盟都提高了动物福利标准,但还是有22%的奶牛是瘸子,无法自如地走路,而致病原因几乎均可归结于糟糕的畜牧方式。工业化牲畜养殖最恶劣的行径(让数以万计的动物日夜挤在大棚或圈里)在美国相当常见,而且状况仍然十分糟糕——一如彼得·辛格和吉姆·梅森在《吃》(Eating)一书中所记录。

另一个问题是,许多现代养殖动物被饲养得丧失了过上体面生活的能力。人对它们施加约束和限制,是因为没有了这些约束和限制它们根本没法生存。最有名的例子是肉鸡,它生长极快,腿根本无力支撑身体,没办法在开放环境里生存。还有一个不大出名的例子是现代荷斯坦(Holstein),英国最常见的一种奶牛。贝姬·韦告诉我,在饲养条件下,为了出产成加仑的牛奶,荷斯坦牛要吃大量食物,甚至丧失了像祖先那样面对饲料减少(会导致乳汁分泌较少)所产生的本能反应。出于它对营养物质的要求,最好是把食物送到它跟前,而不是让它到户外去吃草。世界农场动物福利协会的菲利普·林伯里(Philip Lymbery)这样对我说:“奶牛在基因上被改造得非常彻底,产量高的品种无法在草原上生存。”

朗曼称这种现代奶牛品种为“精英运动员”,能用喂给它们的“火箭燃料”超级高效地产出牛奶。“鸽子农场”的迈克尔·马里奇则用相同的比喻指出现代化作物和动物品种存在的问题:“现代品种就像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或者法拉利跑车,生长得非常好,但因为受过高度优化,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问题,它们就会迅速倒下。相比之下,古老的品种更像是驴或者农用的役马,适应性更强,可‘跑’得不快。”这里的道德问题不在于怎样对待牲畜,而在于当初竟然培育出了这样的品种,让它们的生活如此艰难。

与此同时,认为动物天生有权按大自然赋予它的方式生活,兔子过着圈养的快乐生活还不够,应当能在开阔的田野里蹦蹦跳跳——这样的想法也是错误的。毫无疑问,这一套是浪漫主义的无稽之谈。所有养殖动物被养殖只有一个目的,我们不应该认为养殖剥夺了它们本应享受的独立自由生活,它们的天性其实跟养殖紧紧联系在一起。无角陶赛特羊的自然生活就是在养殖场里快速产下羊羔,家猫也并不渴望永远在室外生活,否则就会逃跑去过真正的野外生活了。

这跟我常常从养动物的人那里听到的奇谈怪论不是一回事。他们认为,因为牲畜养来就是为了宰杀,所以这可以接受。可如果我们把人当成奴隶养,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有奴役他人的权利。饲养牲畜是为了吃肉,这不是屠宰牲畜的合理借口,相反,它本身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

我的意见跟另一种似是而非的观点也不一样,后者认为,没有养殖,家畜根本就无法存在,所以,继续饲养家畜是符合它们利益的。但是,物种整个种群的利益不能凌驾于该物种个体成员的利益之上。如果非要在以下两种情况下做出选择——让一个物种灭绝,或是让该物种成员在可怕的痛苦当中苟延残喘——那么,拯救这些动物,对它们并无益处。牲畜养殖的本质问题在于,养殖不能有违它的利益或本性,一如我们不应该为了维持物种的种群而养殖它们。

如果你思考过动物怎样生活算得上好,那么,认为养殖不能带来好的生活这一看法,理由并不充分——尽管太多的养殖场没有带给动物良好的生活。但养殖动物的善终又该怎么说?爱吃肉的人可别忘了,每一头快活拱着地的猪、每一只吃着草的羊,最终都被剥了皮挂在了钩子上。这就是为什么我带着朋友的猪去了屠宰场,要亲眼看看整个过程。尽管我在这里陈述的论点让我放心吃其他妥善饲养的动物肉,猪肉却还是下不了嘴。考虑到我的担心和不确定,我想,只吃某些类型的动物肉,能鲜明地提醒自己:人与动物有着关联,动物也是活生生的存在,理当尊重对待。我早就听说猪很聪明,跟乖乖待宰的羊不一样,猪能感觉到是怎么回事,一路上都拼死挣扎抵抗。在动口吃猪肉之前,我必须亲眼确认:猪能活得好,也能死得顺。

善待与食用并非水火不容

不只我一个人在养殖动物里最关心猪,我甚至在托德莫登碰到了一个从前的养猪户埃丝特尔·布朗(Estelle Brown):“没理由只是因为我喜欢吃,就在不需要的时候屠宰有灵性的动物。”所以她变成了素食者。有一头猪给她带来了特别大的冲击:一头白肩猪,只要没把钥匙取走,它能打开农场的每一扇大门。人们甚至尝试过安装一种特别设计的防猪拱的螺丝锁,但“它会把嘴巴围着锁一圈一圈地绕,它知道怎样把螺丝卸下来打开门,而且,它只把自己放出去,把其他猪都挡住”。

我是在猪圈里跟这批带去屠宰场的小猪们相遇的,它们显然触动了我多愁善感的一面。一群可爱的搞怪小动物,嘴巴的自然形状挺像人类微笑的样子。不过,等被赶上皮卡车,它们智力有限的问题就愈发明显了。如果你不希望猪朝着某个方向走,做个硬质“挡猪板”就行了。猪一看到挡板,就觉得这是一堵没法通过的坚实墙壁。你把挡板举着,猪就不会朝你拱过来,甚至试都不会试,哪怕它的力量足够把挡板拱穿。它们或许很聪明,但也没那么聪明。

到了屠宰场之后,猪从卡车上下来,小跑着进入“待宰圈”,屠宰之前它们就在这儿等着,并未表现出痛苦。这家屠宰场是业内模范,隶属于布里斯托尔大学兽医学院,“待宰圈”远离其他牲畜,而且,猪停留在圈里的时间也尽量缩得很短。尽管如此,在一些大型屠宰场干过的负责人柯林告诉我,跟其他牲畜离得近不见得对猪有什么糟糕影响。给猪施加压力的是人,而非其他牲畜,所以,商业屠宰场机械化、无人化的性质,反而会让猪更好受些。

屠宰过程本身非常高效,而且,在我看来,明显无痛苦。四头猪被移入致晕区,移出另外两头当时已经晕过去的。致晕设备(有块铭牌表明它由人道屠宰协会提供)是一把带金属齿的巨大钳子,使用前,经屠宰手检测和擦拭。等同事轻轻牵着猪就位,他就用钳子在猪脖子上一夹。大多数猪一瞬间就沉默地跌倒在地,只有少数发出细微的呼叫。同事用链子套上猪的后腿,悬挂输送带就把还在自动反射抽搐的猪运走了。

和我想的相反,等候的猪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和周围同伴们的命运,哪怕晕过去的猪就在几步之外——这有时甚至叫我为之动容。有一头猪对同伴身上发生的事浑然不觉,甚至想跟对方搭伴走。说它意识到自己大限已至,想让自己留在地球上的最后几分钟过得更有意义,未免太天马行空、信口开河了。

传送带上的猪穿过墙壁上高高的窗口,进入主要加工区,被另一名工人一下刺穿喉咙,鲜红的血喷出来,工人轻松闪过。猪在椭圆形黑色橡胶桶上挂一会儿,桶里收集的血大都扔掉,不会用来做血肠。白色墙上星星点点的鲜红血痕,让人联想到黑帮电影。

这时候,猪身上的链条松开,把它倒进一口滚水大缸里翻滚搅拌并去毛。等毛发脱完、猪蹄上的指甲也拔掉之后,就该进入下一阶段了。旋转金属棒把猪叉起来,卸到相邻的平台上,平台猛烈摇动,就像机械土豆削皮器那样把猪皮给刮掉。这一步骤会产生极大的噪音,场面也很血腥,在整个过程里最让人感到不安,不过猪这时其实早就死了。猪的肢体仍然完整无缺,透过沾满血和毛的半透明塑料挡板看去,就像是活生生的动物遭受了残酷虐待。

振动停止之后,猪滑到水缸另一侧的金属平台上。两名工人各执一端,用刮刀把剩下的毛皮刮掉。接着猪又被套上挂钩,送到水管下冲洗,露出光溜溜的肢体。工人顺着它的胃,切开一条竖直的缝,取出内脏扔掉。过去,内脏会用来制作廉价食物和动物饲料,但欧盟不久前禁止了这种做法,以免传染海绵状脑病(以疯牛病最为知名)。不过,这意味着有更多的部分浪费了,卖出的钱更少,肉更贵。

在从屠宰室出来的路上,我跟兽医学院的一位专家简短地聊了两句。他认为,凡是吃肉的人都应该来屠宰场看看,以此作为买肉的资格。有人甚至说,如果不愿意亲眼参观屠宰过程,那就不应该吃肉。但我们不应该用神经是否强韧来检验道德的一致性。如果真的采用这样的标准,那么,凡是旁观心脏手术要晕过去、感觉恶心的人,都不该接受心脏手术。我们的文化取决于许多事情,动物屠宰固然令人不快,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出钱找人替我们干。同样道理,我认为,能够直视动物屠宰过程的人,不见得就一定比无法直视这种场面的人更有权吃肉。前者或许只是神经更强韧,心肠更硬,或者对屠宰更熟悉而已。

不过,我的确以为,对像我这样的城里人来说,听听在饲养和屠宰一线工作的人的说法,极大地有助于克服多愁善感和无知。多愁善感和无知妨碍了我们对动物表达真正的同情心。“我们跟食物链脱节太久了。”托比亚斯·琼斯(Tobias Jones)说,我就是带着他的猪去屠宰场的。电影《快餐帝国》(Fast Food Nation)表现了这一点,它生动地展示了集约化养殖和肉类加工的许多恐怖场面。不过,最狠的一拳来自影片末尾屠宰车间的画面。在影片曝光的所有场面中,这是所有肉食生产都需要的一环——再讲究人性化也一样。观众对处理过程最自然的一环最为不安,我觉得这很说明问题。

没错,当人们习惯了正常人觉得可憎的事情,熟悉就导致了麻木。动物解放主义者们会义正言辞地告诉你,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的德国纳粹就是靠着这种心理机制在死亡集中营工作的。但我访问的所有奔波在养殖一线的劳动者,没有一个对动物福利不敏感的。

举个例子,我有个意大利叔叔,他会用一整天时间屠宰、切肉,做猪肉香肠。在他眼里,“猪是一种高贵、聪明的动物。”跟动物建立起发自内心的亲密关系,对生命的尊重会变得更真切。现代都市生活几乎彻底隔绝了这一途径。人们经常说,如果你知道香肠、腊肠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就永远不会再吃它了,可对深明内情的人来说并非如此。

在屠宰场,人们是就事论事的,但他们看起来并没有漠视经手牲畜的鲜活生命。赶猪的时候,他们会用一些融入了感情的宠爱字眼,比如“猪仔”“灰娃”“宝贝儿”“孩子”“肉肉”,但他们又清醒地知道接下来的一幕会是怎样。跟我在更衣室里聊天的兽医觉得屠宰动物是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所以他认为把吃剩的肉浪费掉不道德。亲手刺穿猪喉咙的那人形容猪倒吊着、脖子上鲜血横流的场面太“血腥”,还说他没法吃掉自己亲手打死并剥皮处理的兔子。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关闭了自己情感回路、漠然屠宰的人说得出的。

很多饲养牲畜的人对最终要把牲畜送去屠宰表达了某种悲伤情绪。朗曼说,他没法把多余的雄羊羔送去屠宰,只可惜雄羊羔是山羊养殖的必然副产品,“它们真的太可爱了。”最奇怪的是,把我朋友的牲畜送去屠宰场的凯特,是个养猪户,但同时也是个素食者——这种情形挺少见的。她还没当饲养员之前就吃素,因为她“受不了去乐购超市购买不是按良好方式道德饲养的猪的肉”。如今,她吃素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连自己养、自己屠宰的猪肉也没法吃。

在我看来,许多干牲畜养殖工作的人,对良知都有着最为敏锐的感觉,这正是道德食肉所要求的:同情心。在英语里,“同情”(compassion)这个词的词源对我们颇有启发:有(com-)感觉(passion)。它植根于最基本的道德情感(可以说是一切道德的基石):共情(empathy)。靠着共情,我们才能接纳别人的观点,理解别人同样有爱好,能感受快乐、承受痛苦、满怀希望,也走向死亡。共情需要智慧和情感。电影《巴顿·芬克》(Barton Fink)里有个睿智的人物说得好:“共情要求有理解力。”没有理解,我们会以为自己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但那其实只是自己想象的投射;相反,如果对他人或动物没有感觉,只从知性上去理解他们的观点,又远远不够完整。理性和情感的互动要求,解释了为什么以尽量减少痛苦、尊重生命为基础的抽象的动物权利主张远远不够。不光在逻辑上站不住脚,还多以对生活和受苦的假设为前提,没经过科学证据的检验,也并非来自养殖动物实地生活情况的一手经验。

当然,没有人能真正知道当头猪或牛是什么样子。科学可以给我们一定的帮助,因为科学家观察了人类和牲畜中枢神经系统的异同,又结合动物的行为,得出最合理的结论是这样的:动物确实跟我们有相同的感觉。要是有人以为,动物仅仅是愚蠢的野兽,所以可以忽视动物福利,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人本身就是更加愚蠢的野兽。

但科学知识能告诉我们的仅此而已。擅长饲养的良好养殖户大概比动物学研究生更能准确地判断动物状况的好坏。我认为,优秀养殖户对动物的同情心,可以被视为其他人行为的榜样,毕竟,我们并没有跟牲畜亲密地生活过。他们教给我们:善待动物跟吃动物肉并非水火不相容的两件事。

吃素不一定比吃肉更人道

事实上,我甚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部分素食者对动物的尊重还不如有些肉食者。真正的尊重意味着承认你的尊重对象到底是什么,而不是把它当成你想象中的东西。比方说,尊重跟你信仰不同宗教的人,你必须接受两者的差异真实存在,而不是假装别人崇拜的神与你自己的其实一样。同样,尊重羊羔,你就需要接受,它不是披着羊皮的婴儿,而是一种有着自己物种特色的动物。几乎所有非人类的动物在这方面都有着一些共同点:它们对未来没有规划,只能单纯等候;它们不为过去懊恼;除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存在,它们对其他任何存在形式都没有想法。它们躲避死亡只是出于本能,而非出于想要实现理想未来的欲望。因此,迅速地屠宰牲畜,并没有剥夺它们宝贵的未来。

接受自然世界的这一事实,会让人很不舒服。我们知道,想到生活没有终极意义,会让我们产生生存焦虑感,它威胁着要以“毫无意义”打垮我们。如果你看到世界住着数十亿生灵,它们的生死也并没有带来太大不同,这个想法就更难以避免了。生活、受苦与死亡充斥着的无意义感,理解起来都很困难,遑论接受。素食是可以驯服此种焦虑感的一种途径,让动物王国因我们的对待变得似乎重要多了。它使这个世界,以及世界里包含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了。比较起来,吃肉就太残酷了。

因此,富有同情心的食肉动物福利主义体现了这样一种道德:坚决不以抽象、超然的价值观(如生命神圣等)看待世界,也不从单纯的物质主义角度去看待它。它并不否认动物的生命有价值,但也不过度夸张。愿意屠宰、愿意吃肉,其实也就是愿意接受以下看法:死是生的一部分,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怎样活,而不是要永永远远地活下去。这样说来,吃肉也就是对生命的肯定,它高举凡俗生活的真正价值,而不为之附加任何额外的超然想象。对我而言,各个方向的调查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野生动物死于人类猎捕,并不比死在其他动物的利爪下更糟糕,也不比死于各种自然原因(大多很痛苦)更糟糕。如果饲养动物不给它带来比野生环境下更多的疼痛,不让它比野生同胞受更多的苦,那么,动物就算是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大多数动物养殖和屠宰并不符合这些标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放弃让大量牲畜陷入苦难的残忍做法,但也有很多牲畜、野味、家禽和鱼类真正通得过这场检验。

我告诉朋友,对动物福利采取更严格立场的意思是,我要比以前吃更多的肉。他为我的这番话笑了起来,主要是嘲笑。我的话听上去自相矛盾,但吃肉的道德很复杂,我现在觉得,尽管基于福利考量的素食主义用心良苦,其实却比流行的吃肉选择缺乏道德一致性。从福利上着眼,架式养鸡场出产的鸡蛋、密集养殖场出产的牛奶,比妥善养殖、实时屠宰的牛身上的肉更糟糕。

出于福利考量,只吃乳制品的素食主义最站不住脚、最矛盾的一个方面,在于乳品行业总会产出要遭宰杀的牛犊。所以,只要你喝牛奶,就是支持屠宰小牛,这跟你自己吃小牛肉没什么区别。这一真相叫人不舒服,却不容否认,很多素食者都假装看不见。他们坚持“常识”,认为吃肉和吃奶酪之间必然存在道德上的重大区别。但常识往往是蒙昧无知的,本例中更是迷信:总觉得屠宰动物又吃了它,比屠宰动物但没吃更糟糕。老实说,反过来想才对:从尊重动物生命的角度看,屠宰动物又丢弃它的肉,比物尽其用地吃掉它要无礼多了。

立足于动物福利考量的素食主义前后不一(尤其是如果对蛋奶制品的采购不严谨的话),倡导动物福利的机构缺乏逻辑,这掩盖了令人尴尬的真相,有时也会为此陷入窘境。举个例子,英国的许多产品都附有“素食协会认证”的标志。除了要求所有的鸡蛋都是散养鸡所产之外,它的所有动物福利标准都以法定最低限度为准。(不过,保证了食物均来自非转基因,但转基因跟动物福利毫无关系。)从道德的角度看,我觉得这太可笑。比方说,不含任何动物凝乳酶的奶酪可以获得素食协会认证,可用牛犊凝乳酶制成的奶酪就得不到认证,哪怕产出牛奶制作素食奶酪的奶牛来自工厂化农场,生活过得比提供非素食奶酪所需凝乳酶的牛犊糟糕得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关心动物福利,首选素食奶酪似乎有悖常理。不过,素食协会的这种荒谬少不了。如果它关注的真是动物福利,而非食物中是否包含动物肉这一简单问题,就无法再高举素食大旗。所以它最多只能对动物福利考量摆出无力姿态。素食协会发给我的一份声明里说:“素食协会认识到,许多素食者都关心乳制品行业的福利标准;尤其是,他们希望避免采购永久关在室内的奶牛(即所谓零放牧)所生产的乳制品。对此,我们在网站上提供了建议。”

素食主义当然还有其他一些道德基础,其中之一是环境,和耕种作物相比,肉类生产把土地转化成卡路里的效率没那么高,而且会排放出更多的温室气体。但是,如果以科学的眼光考察证据,最环保的方案是我们少吃肉,而非完全不吃。原因很简单,有些资源我们没法用,但动物能。某些牧场不适合耕种作物,但用来放养绵羊、奶牛和山羊很理想。人类不能食用的残渣、废料和副产品,可以用来喂猪、喂鸡。完全不饲养动物,会让大量土地和植物白白浪费;而如果我们不捕鱼,同样需要有更多的土地来养活我们。

道德素食主义或许还有其他动机,但如果着眼于动物福利,从逻辑一致性和证据来看,素食者要么纯素食,要么不妨带着同情心,小心谨慎地吃些肉。因为,正如我所指出的,素食毫无理由,唯一合乎道德的选择是做个有良心的杂食者。

虽然我说过,以动物福利为基础的素食主义在对待动物的道德立场上前后不一,但这并不是说,从吃肉的角度看,素食者道德最低。远非如此。道德最为低劣的是那些完全不考虑动物福利、看到什么肉吃什么肉的人。他们前后一致的冷漠态度,活该被人批评。素食者至少在乎动物的痛苦,并想为之做些补救。他们采用一套简陋的“不吃肉”原则,对受苦动物所给予的帮助至少不比其他大多数人更少。他们至少试着遵守同情的美德,尽管采用的原则远非完善。不过,为了履行同情心,我们要始终记得:它不仅仅是一种感觉,必须依靠理性和证据的指引。

道德好似雷区,就算我们对问题思考得又深入又认真,仍然可能错得离谱。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无法逃避:是完全不改变自己的行为,还是尽量做到最好?我认为,尽量做到最好就足够了。我宁可自己是个有点混乱、前后不一、奉行不完善甚至过分简单化原则的有道德良心的人,也不愿意自己是个道德冷漠的人。过有道德的生活,就是既非确信,也不冷漠,始终充满迷惑地去探寻。最重要的是首先在道德上认真,并对道德立场的确定性保持怀疑。

世界显然是一个充满道德困惑的地方。比如,在兽医学院的咖啡馆里,我认真思考着要不要吃自己的第一块培根三明治,所以我问这里的肉是不是现场屠宰的。不是。服务员认为它来自英国最大的餐饮供应商布雷克斯(Brakes)。我觉得讽刺的是,这家咖啡馆宣传自己卖的是公平贸易认证的可持续咖啡,公平贸易认证的饼干和蛋糕。它要求来自世界另一端的供应商恪守道德,却不从家门口的屠宰场采购合乎道德的肉。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它表现出了同情心,但不完全、不完美,也并未对其给予足够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