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泊笔记

散文奖

王开岭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自序】

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已经离我们而去。

——约翰·列侬

1

十九世纪的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写道:“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段让人隐隐动容的话。

他的指向是法国大革命。起先,我以为这样的评语只适于精神激昂、大变革和大撕裂的时代——分泌的希望和绝望同样多、创造力和破坏力同样大。但现在,我改了看法,觉得它几乎匹配任何岁月,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现世发出类似感慨。

前几天,接受一位独立制片人采访,地点是明城墙旁的酒吧,当被问“你怎么评价这个时代”时,狄更斯的话猛然在空气中一闪,像玻璃片的反光,我本能地眯起眼。朋友说,你眯眼的样子像是皱眉和闪躲,又像憧憬或陶醉。

那个寒风尖锐,但有阳光和红茶的下午,我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个最坏的时代。”

两个“最”,说明逻辑的极度矛盾和混乱。但感情上,我们没理由不爱现世、不支持和肯定当代价值,因为我们只有它,我们的摇篮和坟墓、生涯和意义都住在里头——就像蚯蚓淹没在泥土里。我们把一辈子,仅有的一辈子都抵押给它,献身于它了。

俄国乡村诗人叶赛宁自杀后,高尔基哀鸣:他生得太早,或太晚了。

我以为,这是句悲伤过度的话。其实,每个人都生逢其时,每个人都结实地拥抱了自己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厌恶与赞美、冷漠与狂热、怀疑与信任、逃避与亲昵中完成了对时代的认领。

更何况,每个人都从周围人堆里找到了恋人、情人、友人,都娶了当代某女为妻,或以幸福名义嫁给了某男,而对方,恰恰是时代的分泌物。

当你说爱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说的就是爱这个时代。

除了爱,别无选择。连敌视和诅咒,亦属同样感情。

2

采访中,对方还提了个有趣的问题:能说说“世界”的含义吗?

我犹豫了下,断续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世界是谁的?人类的吗?不,世界至少有两个组成、两个系统:人间和“非人间”,或者说社会与自然、文明与荒野。前者是人类自身的成就,诸如国家、民族、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一切文明范畴,这项成就史仅仅数千年;而后者乃大自然之成就,即原始地理和物种繁衍,诸如山岳、湖泽、沙漠、冰川、海洋、生物、矿藏、气候,其历史已达四十六亿年。可你细打量,即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围绕我们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学校、医院、银行、商场、法律……二十世纪中叶后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此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毁灭大自然的成就!

可别忘了:连人类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许久以来,人类的价值观犯了个大错:想当然地以为世界即人间,即人类领地和家园,实则谬矣,人和万物一样,只是地球的匆匆过客,投宿而已。人不是地球业主,只是它的孩子,和草木虫豸一样,受地球抚养……你可以视地球为家,但须看到它也是老虎狮子和一棵草的家,它不止你一个孩子,而且在它眼里,所有孩子都是平等的,一视同仁。也许它无法阻止你去侵害别的孩子,但它会颁布最严厉的惩罚,那就是:当它的孩子越来越少时,人——这个野心勃勃的物种也将面临末日,或精神上孤独而死,或肉体上被烈日炙烤、缺氧窒息……在自然伦理上,若不能克服“人本位”、“人类中心论”,人终将死于自己,死于欲望的腐败。

人的悲剧尚在于,他凭借强大的智商、逻辑和麻木,早已把现实无理地合理化了。

我想,也许人类还有一种成就的可能,亦堪称最高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只是,留给人类的机会和时日,恐怕不多了。

3

那个阳光和红茶的下午,说着说着,我发觉自己的情绪陡然激烈了,像烧柴一样噼啪响,有点失态。

我清楚,这和哥本哈根有关。那个童话之城,刚结束了一场所谓“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大会,其悲怆堪比哈姆雷特的那句:活着,还是死去?

就在此前,好莱坞刚推出了世界末日大片:《2012》。而在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刚上演了一场悲情“行为艺术”:总统纳希德和十四名部长佩戴呼吸器,潜入海底召开内阁会。照现在的气候变暖趋势,本世纪内,该国将被海水淹没。而在喜马拉雅山,为抗议冰川速融,尼泊尔总理与众幕僚,头戴氧气罩,空降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还有沉陷中的威尼斯,还有斐济人的哭泣,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还有极地冰层和北极熊的忧郁……

然而,这却是个让人类蒙羞的政客大会。十三天里,上万名代表围绕所谓“共同而有区别的责任”吵得面红耳赤,一群孩子为赡养母亲讨价还价、唇焦舌燥,不外乎义务的大小、摊派的多少……这是怎样的不敬不孝?他们还把自己当成生存共同体吗?延期一天后,大会终于在遮羞布中落幕了,用“绿色和平”执行干事长库米的话说——“如罪男罪女般逃往机场”。

而这十三天里,我所在的电视频道每天直播这群人的吵架,不仅充当光荣的看客,还当起了裁判。

关于环境和人类命运,我不想再多说了,我愿采摘二十年前比尔·麦克基本在《自然的终结》里的几束声音:

将来,飓风、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动,而是我们的行动。

人类第一次变得如此强大,我们改变了周围的一切……从每一立方米的空气、温度计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找到我们的欲求和习惯。

我们没有创造这个世界,我们正忙于削弱它。我们需要找到如何使我们自己变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办法。

4

十几年前,《读书》杂志刊过李皖的一篇乐评,《这么早就回忆了》。

具体内容忘了,但题目记住。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题目。

世界变得太快,眼花缭乱,来不及驻留,来不及回味,来不及告别和回头再看一眼。一眨眼工夫,无数事物只剩下背影,成了往事和收藏。你跟不上,一个敏感者,一个内心喜欢稳定和秩序的人,会痛苦,会失措和迷惘。

伤逝提前降临了,这是对清晨的怀念。

现代人过早地进入了心灵黄昏。

大约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古典之殇》,主题是:当我们大声朗读古典诗词时,殊不知,那些美丽的乡土和自然风物、那些曾把人类引入美好意境的物境,早已荡然无存;现实空间里,我们找不到古人的精神现场,找不到对应物,连遗址都没有……古诗词,成了大自然的悼词和殇碑。

其实,何须祭奠古诗,何须凭吊人类童年,连我这代人的儿时记忆也被摧毁了:那些草长莺飞、鱼戏虾翩,那些青山绿水、星河灿烂,那些夏夜流萤、遍地蛙声,还有古老的祠堂、绕村的小河和隆重的民俗……皆一夜间蒸发了。从乡村到城市,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每个归来的游子都成了陌生人。而这,远非“发展”、“进步”、“新貌”、“建设”等词所能遮掩得了的。

有个写作构想我频频给朋友提起,我说你们拿去写吧,一个非常有意义但我无暇顾及的题目,那就是:对比古代生活和人类童年,搜索一下我们今天究竟流逝了什么?用美学的眼睛,用心灵的触角,用自然和人文角度,列个清单,慢慢建档……我说你知道古人取什么水煮茶吗?江河水!《茶经》中,它的名次排在井水前;我说你耳朵里还住着寂静吗?你读“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觉得那会儿的夜真静啊!我说你有多少年没见萤火虫、没遇到过黑夜了?真正的黑夜!我说你见过蹦蹦跳跳自己上学或放学的城市孩子吗?我们那代人全是在这条路上长大的呀!我说这些年,你见过一只登堂入室的燕子吗?你见过一只自然长大的鸡或猪吗?你嚼过不含添加剂的馒头吗?你尝过不喂化肥农药的蔬菜吗?你吃过自己种的哪怕一丁点粮食或瓜果吗?……

我曾反复向朋友推荐这条精神线索,但多年过去,发现竟还空着,只好自己来写了。其实,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清单,除了消逝的风物和生态,还有人生美学和精神资源的方方面面,我写不完,一群人也写不完……

造物主最初颁发给人类的世界——那个“原配的世界”,真的结束了。

此乃天大的事,值得人类号啕大哭的事。

许多疼痛和惊悚要等未来,待神经复苏之后,才发出一声巨响。

这个叫“霾”的春天

这个发霉的早晨,连公鸡都不会为它打鸣。

你只能用“沦陷”来形容。

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类的词,和它一丁点关系没有。这只是时间意义上的早晨,它的应有之义、美学特征,荡然无存。

你想起老电影里“旧社会”的天色,那种一看就痛苦就悲愤、那种专为“剥削”、“压迫”、“革命”服务的色调。

戴着口罩,我在公园里跑步。看上去像个弱智?像个嫌疑人?或者,像围栏里的猎物?

这种厚厚的防PM2.5的口罩,已非普通意义上的护具,它是武装,它把你拖入了一种战备状态。戴上它,你就有了斗争的心态,你对天空充满敌意,对周围一切有了一种冷蔑的味道……这太糟了,这种心境对一个无条件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简直是侮辱,是极大的伤害。

这个春天交给我两项任务:运动和戒烟。这是医嘱,也是我送给中年的礼物。我曾那样地歧视肉体,在思想或精神面前,它被忽略和牺牲得太久了。我要忏悔,要补偿,要给它一个崇高的地位。爱身体吧,它不是旅馆,它是生命的祖国,我自言自语。

身体不应一味地为精神服役,反过来,它应该被精神追求,被盛赞,被爱戴。

一个人,尤其中年人,应有机会真正结识自己的身体,相知,然后相爱。体检,往往即这样的机会。那天,医生拿着报告单说,把烟戒了吧,你的心电图,你的胆固醇……我说好。

于是身体成了我的祖国。我是这个国度唯一的公民,我负有热爱它、建设它的全部责任,我希望它生机勃勃、前途光明,我希望它风调雨顺、鸟语花香。

运动亦和戒烟有关。烟瘾发作,我的办法是逃离椅子,逃离和“吸烟”有染的空间、氛围、人群、情景,到户外去,到露天里深呼吸,让外界占领心神,让运动分泌一种叫“内啡肽”的物质,让莫名的兴奋冲刷尼古丁留下的恐慌……

可怜的是,我选择了这个春天,它让上述任务变得异常艰巨,因为,支持户外活动的天数实在太少了。

据北京气象局统计,从1月1日到29日,雾霾天数为二十四天。能见度最低的那天,有人发了条微博:“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你站在天安门前,却看不见毛主席。”并配了张广场的照片,一片灰,啥也没有。

守着“健康讲座”的老年族,常年会听到两种“专家提醒”。一是“多开窗通风,防流感,除甲醛,减少室内污染……”一是“老少不宜外出,一般人群减少户外活动,闭门窗,防PM2.5……”

悲摧的是,这两种指令,指的往往是同一天。

我对恶劣天气的定义,早不是刮风下雨砸冰雹,相反,我酷爱它们,只有一场大风才能把雾霾吹走,只有一场大雨,才能把天地洗净。然后是卷土重来、再度沦陷,然后是风云骤起、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气”,全靠传统的“坏天气”来交易,来救赎。

现代人的生存有个特征:社会性太强,自然性不足,过多地纠缠和沉溺于社会性事务,而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如此,但如今变了,这个春天,对我来说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唤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属性,让我意识到一个动物的真实处境:空气、水、土壤、食物……

作为一个动物,这个时代实在糟透了,生存基础太恶劣了。

这个早晨,我并不孤独,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来,他戴着口罩,而狗没有。走近了,我认出了那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谁。两个蒙面人,谁都没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声不吭,垂头丧气……这是个好主人,他每天赶在上班前来公园,不是为自己,他要释放掉狗一天的体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头打量那只狗,它的鼻孔,它的肺,完全暴露在有毒的空气中,它没有拒绝的权利,更没有防护能力。

这么肮脏的天气,桃花竟然开了,像群不谙世事的少女。

树林拐弯处,猛然撞见她们,我惊呆了,惶惶然,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们依然笑靥娇羞,依然腮红欲滴,依然粉颈婆娑,和一千年前的姐妹一模一样。

那一袭幽香,来自同一个香囊,来自同一首“桃之夭夭”或唐诗宋词。

她们若无其事,一副陶醉的样子,一副专心致志、憧憬出嫁的神态,似乎从不考虑嫁给谁,哪怕是个流氓,是个劫匪,是个混蛋。

她们脸上的幸福感染了我。

我仰起脖子,冲着灰色笑了笑。

桃花,才是典型的花痴。她们是春天的新娘,她们每年都要出嫁,嫁给春天里某种汹涌的物质。

我羡慕她们,没心没肺,不用呼吸。

我参加了她们的婚礼。

凝视良久后,我依依不舍,向肮脏春天里的娇艳告别。

犹如乱世情人的永诀。

走出公园时,瞅见门墙上有张贴纸:

通知

自今日起,本公园开始喷洒防虫药剂,药物有效期为十五天,此间,请不要在园内久留,更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则后果自负。

我想起那群天天讨论用野菜包水饺的老太太。

可那些鸟儿怎么办?谁来通知它们呢?

这时,我听见一声狗叫。

狗会骂人吗?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你问,何以算是好书?一个人怎样与一本好书相遇?

其实,适合你的书即好书,能让你心底微笑的书即好书,与你“化学反应”并有新物质生成的书即好书。

我提醒身边的年轻人:少接触畅销书和明星书,少亲近浓妆艳抹的招揽和吆喝,别让其占据你的书架和闲暇。因为“畅销”角色决定了其快餐品质,它是为讨好你的惰性和弱点而策划的,不可避免带有粗糙、轻佻、伪饰、狂欢的性能,你会得到迎合却得不到提升。它是产品,不是作品,只能一次性消费。

一册好书,在生产方式上,必有某种“手工”的品质和痕迹,作者必然沉静、诚实、有定力和耐性,且意味着一个较长的工期,内嵌光阴的力量。人生,若能找到一些好书并安置在身边,那就很幸运,很富有,仿佛住在一栋优美的房子里,周围都是好邻居。

积累好书,确需一些渠道,比如你可追踪某个喜欢的作家,从其阅读经历中发现线索。若你欣赏一个人,他欣赏的东西很可能亦适合你,因为你们的精神体质相仿。另外,生活中可寻一些有鉴赏力的书友,将其收藏变成你的收藏。读书是一种生活,需要孤独,也需要分享,有书友是件很幸福的事。

你说在杂志上读到我那篇纪念史铁生的文字,《那个轮椅上的年轻人,起身走了》,你想听我聊聊,关于他。

史铁生是个灵魂诚实的人,是个涤净了浮华和尘埃的人,是个和宇宙、和自己都有着充分对话的人,其人其作,都是珍贵的精神标本,一个文学和心灵哲学的标本。命运给他布置了作业,他完成了。

他和外界保持了一段距离,从而和生命亲密无间。他和我们的区别,这是他的贡献。

他是安静、祥和的,我们充满喧哗与骚动。他是自然水,我们是混合饮料,掺了多少东西,自己也不知道。从未谋面,我一直用心灵感受他的存在,于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空气中都有他的成分,这种成分让我欣慰。他去世后,我体会到了孤单,我觉得空气的成分有一丝变化,这就是他的意义。

还有王世襄,他离世时,我在做央视《24小时》节目,当晚加了条新闻,我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你说对我的写作和生活很好奇,我的书你几乎搜集全了,你表达了热爱,你是真诚的,但是过誉了,毕竟你阅读有限。但有一点你没说错,在题材上,我喜欢“变”。是的,我追求辽阔的视野,并习惯于一种“精致的自由”。

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多维的人,一个耽于冥想、心荡神驰的人。有人说过:你的视角很独特,多为首创,一个选题别人可能会做成一本书,舍不得用完它……但我就用单篇结束,我不爱在一个点上沉溺,那样不自由,我的写作有点像散步,喜欢漫无边际的游晃,喜欢地形复杂的野地,人越少,事物越多,能见度越高。就像我给一档电视节目取名《看见》,我希望它能看见遥远的东西,看见那些被遮挡和忽略的事物,在选题中,我偏爱那些隐蔽的生命类型及其命运故事,偏爱有“精神事件”品质的新闻事件。哪些表达非己莫属?“看见”什么和怎样“看见”?这是我判断和投入一次写作的前提。写得少,也和这种态度有关。

媒体是我的职业,写作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的差异即在于业余,我曾说,真正的好东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老婆孩子,都是业余内的事。

一个作家,能不能在精神和行动上与自己的时代缔结一种深刻关系,决定其作品的气象和格局。他要具备两种能力: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你的关怀力越大,越激发这两股力量,爱得越深沉,越能贴身地看清爱的敌人,看清那些威胁美的东西,你就要去抗争,去捍卫这个生存共同体,去保护你所爱的人和事。

鲁迅之伟大,正因为他对“义务”的理解,“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任何艺术,都离不开责任,一个人的精神成绩,往往取决于关怀力大小。一个好作家,首先是一个赤子,要发现时代的任务,要关心共同体的遭遇和命运,生活态度即写作态度。有次,某报刊请我谈“理想主义”,我举了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的例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回答为何不出国避难时,他说,“因为这是我的祖国,这儿的人和我讲的是同种语言……对国外那种自由生活,因为我没有参与创造它,所以不能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我没有参与创造它”,这是最打动我的话。一个作家,若只沉迷手艺而拒绝时代的订单,那只是个平庸的文匠;一个人,若只有生活理想而无社会理想,是难称理想主义者的。理想主义者通常是忧郁的,但要哀而不伤,可以愤怒,但不能绝望。理想主义不是画饼充饥,它富于行动,要做事,要追求改变。它要赶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

中国是个苦难型社会,让人生气的事太多,“忧愤”、“焦虑”几成日常表情,故百年以来,鲁迅的号召力远大于他人。但仅有愤怒和批判是不够的,一个人的内心不能总是硝烟弥漫、荆棘丛生,要有风和日丽、山花摇曳……如此,我们才不远离生命的本位和初衷。

当代中国有个精神危险:由于粗鄙和丑暗对视线的遮挡、对注意力的绑架,国人正逐渐丧失对美的发现和表述,换言之,在能力和习惯上,审丑大于审美。这其实是个悲剧,生活有荒废的可能。尼采说:“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变成怪兽……如果你长时间盯着深渊,深渊也会盯着你。”这就是为何长期以来,我在写作中总告诫自己,别忘了凝视和采集美好之物,这是我们热爱生活的依据。正像我在一本书封底所写:“即使在一个糟糕透顶的年代、一个心境被严重干扰的年代,我们能否在抵抗阴暗之余,在深深的疲惫和消极之后,仍能为自己攒下一些明净的生命时日,以不至于太辜负一生?”

第一本书《激动的舌头》出版时,评论人王小鲁说:“他在一个措辞不清的黄昏里,具有罕见的说是与不是的坚决与彻底能力。他在一个虚无主义的沙漠中,以峭拔的姿态和锋利的目光,守护着美与良心。”

抛去形容词,有两个名词他所用是恰当的:美与良心。换言之,审美精神与批判精神,爱与恨。我离不开这两样东西,每篇都是,每本书都是,每小时都是。

我对单极事物有呕吐感,必须有两个系统,两张精神餐桌,否则会厌食,会憔悴。所以,当你推崇我的文字“嫉恶如仇”时,我想提醒说:

我不是反对者,我只是反抗者。我出生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生活!在充分的肯定心境中生活,在充分的美和爱中生活,聚精会神、不被干扰地生活。我从未料到会带着愤怒和冒烟的心情来度日,但当生活被恶意篡改时,我想,必须奋斗,必须抗争。有些任务,应在这代人身上完成,否则,我们配不上来自后世的尊敬和爱戴。后人可重复我们的爱,但不应重复我们的恨。

但是,生活——生活永远是最重要的,无论多么崇高的事业和精神征战,都别忘了生活本身,别让生活离你远去,别忘了我们出发的理由……向大自然学习生活,向儿童学习生活,它们是最好的导师。

因此,我的书架上,我的精神客厅里,有鲁迅、胡适,有丰子恺、王世襄,还有许多植物图谱和童话绘本……他们济济一堂,彼此敬爱。

希望他们,亦能成为你的嘉宾,更希望你能带着神秘的客人,来这儿串门。

搬把椅子,在太阳下读书,真是幸福的事,也是生命最美好的形貌和举止。

人生的深味

醋米饭、海鲜、菜蔬,它们抱成团,即成了日本最得宠和平易的食物:寿司。

纪录片《寿司之神》,描述了一家“值得用一生去排队”的餐厅,铺面很小,不及十座,除了麦茶和热毛巾,只提供寿司,它位于东京银座地下一层,连洗手间也没有,但它两度被“美食圣经”《米其林指南》评为三星,这是全球餐厅的最高荣誉。

“不好吃,就不能端给客人。”八十七岁的小野二郎说。

他是店主和主厨,也是它的灵魂和标志。当他站在你的餐位前,全神贯注地捏一只寿司,然后捧给你时,你会油生一股庄严感,犹如坐在寺庙的蒲团上,甚至因崇敬和幸运而有点紧张,因为老人身上那缕光阴的平静,因为他手上散发出的修行的光芒,因为眼前这个人,用了六十年来做眼前这件事,而每一次,都是重复基础上诞生的新作。

“这么简单的东西,味道怎会如此有深度?”食客们用幸福的语气问。

“每种食材都有最美味的理想时刻,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二郎说。在他的店里,为使章鱼口感柔软,不似橡胶那么僵硬,要对之按摩四十分钟;为呵护米饭的弹性,其温度要贴近人的体温;做学徒,先要练习拧滚烫的毛巾,随之是用刀和料理鱼,大约十年后,你才会上台煎蛋……

“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以求精进,我总是向往能有所进步,我会继续向上,努力达到巅峰,但没人知道巅峰在哪里。”老人说。

追求技艺的完美,对细节一丝不苟,在重复中精益求精,此即日本传统文化推崇的“职人”生活。“职人”,社会身份即手艺人、匠人,但它同时也是个精神身份,意味着一种成就、修养和品格。在《留住手艺》一书中,日本作家盐野米松写道,“他们就是这样: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练自身的技艺、做出好的东西。这是他们的生活本身,是他们的人生哲学。”

让人感叹的是,这种劳动的认真和严苛的自律,不仅是市场和竞争的需要,更是“职人”内在的生命要求,是精神驱动和自我修行的结果,他们执行的是自己的尺度,而任何一丝松懈或作弊,都会让其失去自我器重。

这是典型的东方智慧,亦符合中国心学倡导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只是更世俗性和事务化了些。

七十岁前,餐厅食材由二郎亲自挑选,他每天骑车去菜场,从最信任的商贩那儿领取属于他的东西。纪录片里,有一组在菜场的场景,商贩们说,“有些米只供给二郎,因为只有他知道怎么煮。”“若有三公斤野虾,那就会留着,直到他来。”“好东西是有限的,要交到最好的人手上才行。”

这是一种带体温的商业。其实,和二郎一样,这些商贩在自己的领域亦是行家、权威和伯乐,亦是有理想主义倾向的人,他们知鱼懂米、惜物识人,除了逐利,他们有额外的准则和希冀,他们重视自己的下家,惦念着物的前途和归宿,他们追求完美的流程,渴望成为“正果”的一部分。

最好的鱼贩,最好的虾贩,最好的米贩……最好的使用者,这是一个由“最好者”缔结的链条。在贸易上,这是一种联盟式的高度信赖和共栖关系,而在精神上,又何尝不是一种知音式的彼此惜怜和偎依取暖?

这是敬业、敬物、敬人,也是敬天地、敬生命、敬自我。

正因为这种人和人生、这种行为风格不是孤立的,它才有生存和繁衍的可能。所以,小野二郎并不孤单,它是一个群的成员,这个群,在追求一种内容和气质相近的生活:专注、执着、严谨、诚实、身心并赴、内心充满安宁和纯粹的喜悦……

二郎说,“你要爱你的工作,你要和你的工作坠入爱河。”

用修行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劳动,追求平淡里的深味、简易中的精致、清素下的高贵,这是大部分人有机会采摘到的人生,而命运,也很少辜负这种选择,尤其在精神回报上。

《散文》2013年第6期、第8期、第10期、第11期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