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的状态也许是一个最好的状态

西门烟树:你一直是在做摄影方面的研究工作,教学也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怎么忽然就画起画来了?是不是小时候就学过?

老树:其实我到上大学之前,一直就是生活在农村,又处在一个知识信息极度匮乏的时代,对绘画真是一无了解。我的老家山东潍坊的临朐县现在是个书画之乡,喜欢字画的人非常多,还是个北方最大的奇石集散地,有点头面的人物过年送礼都要送轴字画或者是一块奇石。又都喜欢盆栽盆景,哪怕是在农村,你也会看到家家都会摆几盆花,弄块怪石、挖株老根养个盆景什么的,而且多喜欢养迎春花,当地人却一定要把它叫作梅花。当地会画画的人也非常多,很多人都喜欢画两笔竹子,而且都画得不错。民间也有很多郑板桥画竹的收藏,因为郑板桥曾经在潍县做过几年县令,当地人很以这点为自豪。尽管大多是伪作,但可以看出当地人好文尚古的趣味来。临朐县七贤乡有个叫李达元的老先生,专擅画竹,我上大学时放暑假回家,曾经去拜访过他。他还给我父亲画过一张中堂,现在还挂在家里。两边是另一位老先生焦鼎芳写的对联,字也写得好,学何绍基和舒同体,但比舒同要写得老辣厚道。当地过去还出一种宣纸,跟南方出的纸完全不同。纸厂的一位推销员是我家的一位亲戚,过去推销纸就专门往全国各地的画家书法家家里跑,说是去送试用纸。因为这个缘故,他家里就有不少武中奇、肖娴、魏启后、于希宁、李苦禅等等书画家的字画。那时的画家不大把画当个事儿,有送纸的人来,都要画张画写幅字送给他们。我记得他家里武中奇的字比较多,因为武老先生的岳丈家就在我们那个小镇的边上。近一二十年来,这个地方考取全国各地美术院校的学生也非常多。山东艺考生是全国最多的,而山东最多的是在潍坊。这些艺考生中多数都是要去学画的。从这些事中,你可以看出当地人的这种喜好和趣味来。

潍坊的木版年画很有名,套色印刷,大红大绿的,铺张而有世俗的元气,很棒。但是,在我小时候却看不到,因为民间年画的内容在当时来说基本上就是牛鬼蛇神、忠孝节义,当时是当作“四旧”被扫除掉了。过年时贴个灶王爷还得偷偷地买来贴在灶间。那个时候看到的最多的画本,主要还是每年买来挂在家里墙上的那些政治宣传画。其次是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鸡毛信》、《东郭先生和狼》、《三打白骨精》,多了。那时看连环画约等于今天的看电视,而且互相传借着看,直到把一本连环画翻得稀烂为止。看完了,就记得那些故事了,画家倒没怎么在意。

展览倒是看得多,那是一个接一个的忆苦思甜展览和大批判的展览。你别小瞧了这些画,我以为抛开那种政治意识形态宣传的动机不管,单纯就想象力而言,那些展览和画充满了那个时代最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真是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小的时候我很迷恋这些画,也很崇敬画这些忆苦思甜展览和大批判展览画的人。记得是一位本村姓孙的画匠主理此事,长得高大,样子憨厚质朴,手却巧得很。画要摊在大队部的一个会议室的大案子上画,用瓶装的那种很粗糙的水粉颜料画出来,然后贴到一大面墙上去供人参观。我经常去看他画画。记得有一次去看,他正在画一个大地主,肚子很大地挺着,穿一黄马褂儿,一手拿算盘,另一只手上戴一只大金戒指。旁边则是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账房先生正在收租子。能看出来,他一个人猫在这间大屋子里画得很享受,而且也不用到地里去干农活儿,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就是一件很让人羡慕的事情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画的那些旧社会出门逃荒要饭的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扶老携幼,背着破铺盖卷儿、拄根棍子走在荒野之中,天空是一缕缕灰暗的云彩,地上的树木都没有叶子,寒风凛冽,吹着路边枯黄稀疏的野草。画得那个凄凉啊!真像个旧社会。搞得我多少年过去之后,偶然看到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科柯施卡的画,觉得简直就是忆苦思甜展览的奥地利版本!还有就是大批判展览中画的刘少奇,一嘴大牙,一个大鼻子,鼻头儿上一定是红红的,还有几颗麻子。很多被打倒的老干部的面部特征都被放大夸张到了一看便知道他是谁的地步,而且脸谱化了,很好学。看得多了,这些显著特征我们都熟悉了,就常常用来画某某同学,相互取笑攻击。

这大概就是我最早看到过的展览,而且数量、规模都很大,隔三岔五地就展一个。后来到了北京,或者出国旅行,在美术馆里看到老师带着一群小学生溜溜达达地在那里看那些世界著名艺术家的作品,边看老师边给讲解,我都会站在一边呆看上半天。我就想,当初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些什么东西啊!当年待在农村,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油画国画版画什么的就更不清楚了。说起画家来,就知道有个齐白石,因为小时候我家的暖水瓶上印着齐白石的一幅画,画的是红叶秋蝉,还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说这是个大画家,了不起。另外还知道一个徐渭,因为在我父亲存下来的一叠五十年代的《中国青年》杂志的封底上印着一张徐渭的画,一个骑驴的古代男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驴的腿和蹄子一笔画下来,像是写草书的样子,所谓的逸笔草草。我就知道这么两个画家,还只看到过他们各自的一张画。那个年代在农村你看不到画册,更看不到像今天这样多的作品展览。我的关于画家的记忆就是那两张印刷品和画面上他们的名字,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西门烟树: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呢?

老树:开始学画是在大学一年级,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很晚了。刚入学,班里要搞点学生活动。我们的班长王竞上大学之前就在天津艺术博物馆工作,说那里正好有个黄宾虹、齐白石、徐悲鸿三人的画展,我们就组织去看。一看我就傻了。你想,那是一九七九年啊!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了不起的人。过去看的只是非常有限的几张印刷品,头一回看到真迹,从那些笔触当中,你仿佛都能看到当时画家画那张画时的样子和想法、心情,真是太动人了!我几乎顿时就想画画了,尽管根本不会画,但忽然就有了一种非常非常大的想学画的冲动。

我甚至因为这个冲动都想转学了,有一阵子我特别想从南开转到天津美术学院去上学,弄得有一段时间焦躁不安连饭都吃不下了。我打听了一圈儿,明白的人对我说,美术学院是艺术专业学校,当初考试录取都不一样,你个学中文的没法转到那里去。但又说学美术史还是可以的。我说只要能进美术学院,能就近跟着那些老师学画画,学什么专业也无所谓。系里的老师又跟我说,教育部规定可以转学,但理论上可以,操作起来非常麻烦。后来几经努力,还是没有转成这个学。于是只好自己业余来学画画了。当然,后来,过了很多年,我很庆幸当初没有转成这个学,庆幸在南开中文系打下的这个底子,但那是后话了。


西门烟树:那你跟谁学呢?有没有去拜个老师?

老树:班里有几个同学,白海星、孟凡,家境很好,过去都学过画,在少年宫跟着老师学的。我从他们那里才开始知道了画画的材料和基本的笔法。一开始当然就是临摹了。那时画册非常少,图书馆中的画册都不能外借,画册只能去天津南市那边的一家旧书店里站着看,因为买不起。看,暗自揣摩人家是怎么画的。后来就发现一个问题:画册一般是原作缩小后的印刷品,看印刷品画来画去,笔法章法完全不对。再去看原作,才知道弄错了。所以后来就去看原作。原作主要就是跑到北京去看展览,那时天津画展很少,只有北京有一些展览可以看到。看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天津艺术博物馆。那时天津艺术博物馆经常会有一些展览,而且是免费的。因为离得近,又有同学的关系,可以经常去看。我在那里看过非常多的展览,包括范宽、郭熙、王蒙等等在内的宋元时期画家的一些画作,特别是明清到民国这一时期的作品,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品有不少。

这个时期真是充满了快乐的观看经验。印象最深的是周叔弢先生的捐赠展。我的同学王竞跟我说过,周叔弢先生“文革”时被搜掠来的文物、字画儿曾经堆在天津艺术博物馆的地下室里,不少都被水泡了。除了字画,更多的还有青铜器、瓷器、古砚等等。展出的这些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字画。我去看时,满满一座博物馆都是他的藏品,上至宋元,下至明清,全是精品。记得一进门的一间展厅中央是一座很长的罩有玻璃的展柜,里面陈放着一个极长的八大画的荷花手卷,能看到的有五六米长,两边还卷着不少。灰灰的明纸,极尽变化丰富的淡墨,让人看着真是有点儿万念俱灰直泄气。画得太他妈的好了!另有石涛、石谿、渐江的一些画,件件也都是精品。记得一幅六尺的石涛的山水,枯笔勾出山石脉络,再披写山草,却不用皴法,画得那个清明俊朗,真真让人叹服。过去看到的石涛作品都是一些画得很密实的画儿,笔墨淋漓,山石兼写带皴,远山用泼,山前杂树穿插点染,像这样几近白描却画得清明俊朗的画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些展览在那个没有画册可看的年代,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师承。当然也要求师学艺,但我一个外来的穷学生,哪知道投师的门路?班里一个年龄比我大出不少的同学史云昌,天津人,路子多,认识一些画画的,又把我当个小兄弟看待,知道我有这个意思,当即就帮我联系。经由他的介绍引荐,我带着自己的画儿拜访过梁崎等等几位老先生,还到天津大学找过当时已经非常有名的书画家王学仲先生指点过,还在群众艺术馆跟着出自李苦禅门下的于复千老师学过一阵子。虽然长进不大,但能在现场见到画家怎样在你面前运笔用墨,具体地示范你迷恋的那些画面效果是怎样出来的,还是大大地开了我的眼界。

那时学校社团很多,也很活跃。为了画画,我们就组织了一个美术学社,有写字儿的,有画画儿的。在这个社团里,我认识了数学系一个画画的,叫王增印,人非常好。他跟我一样,也是非常迷画画。数学系经常出这样的奇人,他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就特别迷恋中医,整天神神叨叨念念有词。我就常跟他们在一起混。王增印说他认识一个天津美院的画国画的老师霍春阳,我们不妨去跟他学画。我当然很高兴,卷上一卷画就跟着他去登门拜访,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霍春阳当时也就三十多岁,人很儒雅和气。看了我画的画,不说什么,扯出张宣纸就示范,边示范边说,你看,这样画是不是更好一些?当时那个感动就甭说了。霍先生是孙奇峰老先生的学生,此时却在尝试大写意的花鸟山水,墙上粘着不少水墨掺了朱磦使侧锋画的芦苇芦花,还有一些用笔生动老辣的兰草和吊着长的枇杷。记得枇杷果好像是用中黄的水粉色画出来的。此后我们一起经常去找他看画,看他给我们作示范,这样一直到毕业。毕业时,我们这届毕业生为了能给我们系留下点儿纪念,我还跟我们班长一起去请霍先生给我们画张画。霍先生二话不说,用大写意的手法画了一张四尺的山水,记得是题作“苍山如海”。我们裱起来送给系里,还搞了个仪式。说来那时真有意思,画家们都没有一点儿架子,面对我们这样不懂事的毛头孩子上门求教都认真得不行,一笔一画手把着手地教我们。想来都三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张画还在不在。


西门烟树:大学毕业之后你也一直在画吗?

老树:大学时期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画画,猫在美术学社的地下室里画。你看,我画画真是跟地下室有缘,到现在画画的地方还是地下室。有时候就在宿舍里的一张破桌子上画。毕业时就要求能分到个大学里去教书,因为我知道大学老师不用坐班,有时间可以画画。当时想的就是这样简单明确,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一个人,一个星期教一两次课,其他时间就关在屋子里画画,这就是我当时的理想生活。八三年七月,我算是如愿以偿,分到现在我工作的这所大学里教起书来了。

到北京,其实还有个私心,那就是能看到很多的画展。在八十年代初时,天津的画展办得很少。想要看展览就得到北京来。到了大学二年级下半学年,我基本上每个月都要跑趟北京,来就是为了看展览。找个周末,背个破书包,两块五毛钱一张火车票,火车站下来坐一〇三路车到美术馆,看看有什么展览。看一圈儿,再往西走到故宫,因为可以省点儿钱。从后门进去,看看绘画馆的陈列展,从天安门出去,再走到琉璃厂,看看荣宝斋里挂的那些画儿,买几张便宜的宣纸,就坐地铁回到火车站,买张火车票就回天津了。这样跑了有两年多,钱都交给铁路上了,真是觉得不划算。到了八三年,北京的展览已经不少了,相比之下就觉得当时的天津太闭塞,看不到什么东西。记得八三年春天,北京展览馆办了一个卢浮宫的绘画作品展,这在当时是非常了得的事,全国各地的画家们都跑去看。我们也想去看,但搞不到票。幸亏我们班有个同学叶言材,真是神通广大,竟然从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女儿那里搞到几十张票,结果我们年级两个班的同学一起坐火车去看到了这个展览。这件事给我影响挺大,就是到了北京,就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展览,再也不用跑来跑去的了。


西门烟树:那时北京跟外地差距还是比较大的,资讯比外地城市发达得多,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上海都要发达。国外来个展览,顶多了到上海展一展就走了。所以,一有这样的展览,很多外地的画家都往北京跑。你到了北京,看画、学画就算是如愿以偿了。

老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比如八三年春天的卢浮宫藏品展,稍后一点儿的蒙克的画展,等等,在当时看了真是很震撼。但是真正来了北京,待下来了,感觉反倒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画当然还是天天画,但不知道怎么画了。那些大家的画都摹仿了一个遍,画得挺像是那么回事儿,画谁像谁,可就是不像是自己的画儿,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再去看那些越来越多的画展,就更觉得泄气,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这个材料,又不是科班出身,怎么也弄不成个事儿。特别是过了几年,结婚了,有孩子了,生活一下子变得非常具体起来了,你还在那里充满理想地画画儿,感觉简直就是在找死!很快,对画画这事儿就有点儿心灰意冷了。除了上课,在外面上各种能挣点儿外快养家糊口的破课之外,唯一跟画画沾点儿边的事,就是给各种文学杂志画插图。从八六年一直到九十年代初,我给很多杂志画了不少的插图,一直到九二年开始做书才停下来。可以说,从八六年到二〇〇七年,有二十年没有再正经地画过国画了。

这段时间我做过很多事,偶尔会去注意看看别人画的画儿,但自己好像已经没有这个想再去画画的冲动了。唯一有画画的冲动,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学校放寒假时,一下子刻了一百多张黑白木刻,印出来贴在墙上,激动了一阵子。因为当时很压抑,看不到什么出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就将这种心情通过这些木刻给宣泄出来了。但这事做完了,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有画画的冲动了。心里就想,画这些东西能怎样?日子还是这样过着,还得为衣食奔命,还是看不到有什么好一点儿的前途,很悲观。

一九九三年春天,我在驻北京的一家香港文化公司兼职,接了一个活儿,为香港的《号外》杂志做一期有关当时中国前卫艺术家的报道专号。除了要采访那些做地下音乐、纪录片、前卫设计的艺术家之外,重点就是要采访那些主流美术圈儿之外的那些画家们。有一段时间,我就在当时圆明园一带的画家村拍照片,跟那些艺术家们天天泡在一起。那些后来名声大噪的艺术家如方力钧、岳敏君、祁志龙等等,就在一起闲聊、吃面条、喝酒。一开始也挺激动,大概人都会这样,喜欢没有管束的自由,喜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过去看过的那些艺术史,那些艺术家的传记当中描述的艺术家们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一下子给找到了。但没几天我就不那么喜欢了。我跟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披头散发啸聚城郊荒村,画画、酗酒、打架、搞女人,到处借钱缴房租,跟村民和警察斗智斗勇。要是放到过去,那正是我渴望过的一种放浪形骸的艺术家的自由生活。但我却感觉很失望,一点儿想入伙的冲动都没有了。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远远地看着我曾经渴望经验的生活方式,拍完照片,然后走开。

我想在画画这件事上我是彻底地废掉了。有时闲下来想想,我都不明白当初我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兴趣要去画画,有时不吃不喝不睡,除了生活必需,几乎所有的零用钱都扔进了画画当中,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画了画儿。除了读书和画画,别的什么都没干过,也不想干。可突然一下子,不画了,再也不想画了。


西门烟树:是什么原因,让你又重新开始画画了呢?

老树:二〇〇七年,我的父亲被诊断出来是胃癌,住进了医院。过去你觉得他们总是健康的,会一直好好的,很少意识到他们也会老去,会生病,会死去。知道这件事后,心里特别乱,什么也做不下去,睡不着觉,就找出过去用过的笔墨旧纸来画几张画,权当是解闷消遣。也不知道画些什么,就试着用国画的笔墨去画自己过去画的那些单线的小说插图,结果一画又找回当年那种着迷的感觉了,一发不可收拾,天天晚上就是画,一画就画到天亮。过去画画的那种局促也没有了,关于怎样画画的那些繁杂的规矩也都一时记不起来了,就索性什么都不去管了,爱谁谁了。什么用笔用墨,什么造型要如何如何,都不再去细想了,就是想怎样画就怎样画了。这样画画让我感受到过去画画时没有过的那种放松自如。这让我重新享受到画画的快乐,让我从一种焦虑当中出来了。尽管我知道这些画毛病很多,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是想借着画画让自己放松下来快活起来。这可以说是我重新画画的一个最主要的目的。庆幸的是,这个目的我达到了。至于画得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反正在画画这件事上,过了整整二十年,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着急和焦虑了。我想这跟年龄和阅历有关。二十年里做这做那,似乎跟绘画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后来发现,绘画本身没有什么,也不那么重要。绘画最终要表现的是绘画者人生经验的丰富性,是他对于自己这些经验在理解上的深度和高度,说白了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整体境界。陆游谈作诗的理法时说过一句话: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其实画也一样。诗也好,画也罢,它只是一个显现与表达的介质,它本身是没有多少内涵和深度的。是一个人的眼界、阅历、人生境界赋予它真正的内涵。至少在我个人的经验和理解当中是这样认为的。

你看,我一直就是在一个业余的状态里画画儿,一会儿画,一会儿又不画了,过一阵子可能又想画了。过去一度特别想专业地来做这个事儿,想过那样一种职业艺术家的生活,但我现在不再这样想了。现在我喜欢这个业余的状态。我不想强制自己去做些什么,尤其是不想扎到人堆里去跟着大家起哄。我还是喜欢一个人猫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不被外人和破事儿打扰,做着自己特别想做的一点小小的事情。喜欢时可以画上一阵子,或者几年,都可以。忽然不喜欢了,放下不做就是了,就可以去做点儿别的什么你又开始喜欢做的事儿。随心所欲,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心境上处于一种无可无不可的状态。这是让我觉得挺高兴的一个状态。


西门烟树:你认为,生活中的经验与你的绘画经验,最重要的关系是什么?

老树:应该这样说,生活中的一切经验,身体的经验、人伦日常的经验、知识的文化的经验,所有的经验都是你生命经验的一部分,包括绘画经验,都是你个人生命经验的一部分。你不能说生活是生活,绘画是绘画,这两者是对应的、分别的。不是,这是一体的,无以分别。

但从微观处说,也可以说日常生活经验与绘画的实践有相对应的区隔。从这个相对应的角度,我以为,一个从事水墨绘画实践的绘画者,具有在乡村、在山水之间生活过的经验,对于他的绘画,有一种特别有趣的借鉴。这个话题,似乎还很少有人谈及,不妨展开来说上一说。

人是个经验性动物,日常生活的经验,特别是在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形成时期的日常生活经验与知识经验,会构成一个人一生当中重要的价值取向与判断力,特别是在视觉识别和判断这方面,会形成他一生当中非常重要的经验参照。说白了,见过和没有见过,是非常不一样的。见过,在日常生活当中真切地经验过,甚至用过,所谓推移往复,在日后的生活当中,无论你舍身何处,当你再次见到时,唤起的是一种真切生动的记忆和比较化的识别。而一个没有见过某物的人,他有关某种事物的知识概念,哪怕他看过相关的图片,跟真切的经验是无法相比的。他得出的判断主要是一种大概的想象,而不是重回记忆的识别。

我从小生活在乡村,鲁中丘陵地带,北方的大部分植物、动物、作物,包括山水的空间变化,都是我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如果一个人循四季变化成天里见识这些事物,这些事物成了他日常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他甚至都意识不到这是他经验的一部分,他只是处在这个日常经验的过程当中,这个记忆在他脱离这个环境之后就会非常深刻和重要。中国传统绘画总体来说还是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所以关注的题材基本上就是乡村的题材,山水、人物、花卉、走兽、翎毛、鳞介,跟现代城市文明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你要画这样的东西,可是你没有见过,或者只是偶尔见识过,外出写过生,那你只是在识别时知道,噢,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如此而已。而一个生活在此处的人,他对于一草一木的知解和感觉是非常复杂的。比如我画一棵野草。在城里人来看就是一棵野草——野草是长成这样子的,形诸笔墨可以成为这个样子,如此而已。而对于我来说,这个野草就很复杂。因为在我小的时候,夏季每天放学之后,小孩子最要紧的活儿是打猪草喂猪。哪些草叫什么名字,猪是爱吃的,哪些野草猪是不爱吃的,你得知道,得会辨识。所以我画草的感觉就跟所谓的写生是不一样的。这里面会有我很多的经验与记忆,画出来,包括写些词儿题识在画上,感受就会不一样。

所以,我以为,一个画国画的人,在农村的生活经验是非常重要的。他与乡村的事物、人群、山水田野空间,四季变化的时序、温度,都有非常自然而又紧密的关联。你有长期的这个生活经验之后,你画的其实已经不是那些花草和山水人物,你画的是你自己设身处地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你会很自然地进入到这个重现记忆的过程当中去,有时你甚至只要沉入到回忆当中就足够了。你画的内容,这个视觉对象,你的画,跟你会成为一个整体。无论是一棵草还是一枝花,那都是在画你自己。没有这个经验的人呢?比如一个城市里长大的画家会经常到乡村去写生画画,他可以对这个对象有特别新奇的感觉,可以画得很像,都没有问题。但这个对象与他是分离的、隔膜的,是两者,捏不成一块儿。

举个例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时,在农村没有什么书看。当时村里有合作医疗,也就是乡村诊所。我去看病时,发现桌子上有本《中华中草药图谱》,很厚,里面有手绘黑白线描的各种草药的图片,文字则有各种草药的药性、药理、用法等等。我特别高兴,把它借回来成天看,看了有小半年。然后发现,这里面的很多中草药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都见过,有不少我都曾经在山里采过卖钱。这里面有很多细节是没有采过药的人不知道的。比如柴胡在五一前后采才能入药,再晚了就长大成柴火了。比如丹参都是秋后、冬天才去刨的。还有,很多中草药长得很相似,比如野山药与何首乌,叶子长得是很近似的。你如果有过这种切实的经验,日后画起画来,你的感觉是很特别的,不仅仅是画这种花草,而是渗透着非常复杂的生活经验与情感经验。


西门烟树:这种生活在今天很多人看来很丰富很浪漫啊!你的画中就有这种浪漫的气息。

老树:我画这些花花草草时,基本不用想象,重回记忆就可以。有些朋友也在微博上问我说:你平时过的生活很浪漫吗?为什么这些画儿看上去会感觉很浪漫?说实话,经验那些事物之时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浪漫不浪漫的。你想想,几个孩子跑到山里去挖草药,那是很辛苦的活儿。当时想的,就是今天出去,能找到、挖到更多一些草药,然后卖掉,能够挣多一点儿钱,补贴家用。也就是说,你身处其中时,是没有这些所谓浪漫的想象的,你只是处在那样一种非常具体的日常化的经验当中。后来你离开了那个地方那种现实生活,你跟那个地方和生活现实有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了,已经没有那种真实的身体的辛苦体验了,已经成为一种记忆了,再加之后来城市生活的经验和比较,你会怀念彼时的生活,生出种种美好的精神层面的想象,这个时候,才会有你所说的这种浪漫美好的感觉。

比如有一年夏天,我突然喜欢吹口琴。二叔送了我一只。白天要上学,要下地干活儿,不能吹。傍晚了,干完活儿回家,将猪喂上,把鸡拦到鸡窝里去,饭做好了,院子扫净,暮色时分,弟弟妹妹趴桌子上做作业,父亲在外地,母亲也还没有回家,自己一个人站鸡窝上去,从墙头上往西看。我的家在村子最北面的村头上,家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旷野,要不就是麦田,要不就是青纱帐,尽头是一抹青山。我就在暮色苍茫时分,坐墙头上面对着暮色中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吹口琴。

再比如,小学二三年级时,教室是一所大庙的正堂,很高,里面黑乎乎的。春暖花开季节,同学们都会到处去掐各种各样的花来,插到各种瓶子里面,摆在教室很宽的窗台上去。同学们在上课,偶尔会抬头看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儿,笑笑。年纪已经很大的老先生倒背着手来来回回闻那些花儿。他说哪瓶花开得好看,那个掐花来的同学就会高兴上好几天。其他同学心里就很着急,纷纷到山里去折回更多的花来,于是两个窗台上的花总是满满地五颜六色地开着,一直开到春天过去了,大家的兴致才算过去。

风雅吗?今天说起来、听起来真是风雅!多美呀!那么安静的一个时代,那么风雅的人生经验,今天的人说起来听起来就跟假的一样。可那是真的,是我真切的一段生活阅历。你说奇怪不奇怪?放在今天,你会觉得那很超现实,是想象当中拟造的一个场景。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只是写实,对记忆的重现,不用什么想象。

我们今天会很喜欢古人画的山水花卉翎毛草虫,那些诗文题识也好,却很少想到,他画的东西其实就是自己彼时彼地切身的日常生活经验。我们有时会感慨今天的人没有古人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了,其实是古代的那种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已经没有了。古时的诗人写诗并不都是在靠想象瞎编乱造,在我看来,更多的时候就是直接地状写眼前所见所感,是设身处地的真切经历。八四年我去黄山,晚上,一大帮人住在西海一间很大的板房里准备第二天清晨看日出,人多太乱,无法睡觉,我就一个人裹件军大衣往北海那边溜达,路过一片很大的松林,我就在一块大石板上坐下来听松涛的声音。四周极安静,月光从松针的缝隙里漏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松软的地上、山石上。忽然感觉屁股下面湿了,起身发现,原来是山控流出的泉水湿了屁股。一下子就想起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来。这靠什么想象啊?这就是切身经验的写实啊!你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不是想象力不成了,是这种经验没有了。再想想古书中记载的当年那些隐士们,多数都是些乡绅,生活在乡村当中,有个大院子,虽然不经常要躬耕垄亩,但他所看到的山川河流、田野物产、春华秋实,那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不是今天那些有了钱有了闲跑到乡村去吃吃农家乐、看看风景的城里人和权贵们。这种经验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你说哪种人会将这些东西画得更打动人一些?